清夜钟

    打散鸳鸯队,分他鸥鹭群。
    借将舌三寸,说动女钗裙。
  那老周走到家中,一五一十,说与王氏道:“两头家伙,店官难当,两边支值,连我也难应。”王氏道:“这怎不早说?”老周道:“前日你哥儿来,我也对他说,还叫他上楼瞧哩。”王氏听了大恼道:“养得他大,他父子两个欺瞒我这没脚蟹。待他回来!”这老周道:“他叫爹娘相打?两边亲,也是没奈何。但只是咱又想起,他热血搭心,娘子去一定赶走了?自古道:脚生他肚皮下,娘子也管不得他许多。他拿钱,咱也拦他不定。不若费几个钱,讨他家来,你须是大,他须是小,可以管得他下,免得两边繁费。”王氏道:“我且去赶他看,赶不断,再做区处。他今日可在么?”老周道:“还在。”王氏道:“这等你先去,我就来!”老周道:“娘子莫要说是我说,只说老周不把盘费。我来,连我也伤在里边。”
    准备河东大吼,破他水面野凫。
  午间,崔鉴学堂里回家。王氏道:“你听父亲,瞒母亲?”崔鉴道:“我实怕父亲、母亲两下淘气,故不说。”王氏先将来打上一顿。
    莫鉴倾杯心,鞭笞不敢惜。
就着他叫了一头驴儿,骑上,竟到店中。老周见了,假意传上楼道:“嫂子来。”刘耍子就顶住楼门,崔佑急忙跑来,拦住胡梯边道:“你来做甚么?”王氏道:“你做得好事!把个娼妇养在这里,倒把俺娘儿两个撇在家里,我来采这淫妇的毛!”崔佑道:“你在家,只要吃用,有得吃,有得用罢了,来混甚么?”王氏道:“混甚么,那有把结发夫妻撇下,在这厢与那歪落骨缠?你在此大鱼大肉,咱在家清水也熬出来。老周这老狗头在这里帮闲、赶嘴不消说了,我看还有那几个忘八羔子,在这里哄他!”老周道:“嫂子,不干咱事,咱帮闲、赶嘴,舌上生个大疔疮。”崔佑道:“通不干你事,去,去!”王氏道:“是咱家的店,他住得,咱倒住不得么?我定打这淫妇子!”“千淫妇”,“万淫妇”,骂个不了。崔佑是要装好汉的,见他骂得没了断,竟将来一掌,这一掌,王氏便满地滚了去,喊道:“打杀人!四邻救命!”一时便堆上一屋人。内中撞出两个邻舍来,道:“崔店官,这你不是!朝日与这娼妇,在这里吹歌唱曲,替这些光棍吃酒吃食,一个儿女夫妻,撇在家下,今日他来,还打他,是何道理?”王氏听了,越在地下滚了喊。
    薄情是夫婿,公道在傍观。
  老同却来收科,道:“嫂 ,罢!这魏鸾姐,是店官舍不得的,你怕他不照管,不若把他做几两银子,留在家里,倒吃则同吃,用则同用,一家一伙,还也省些。”王氏还喊:“不替这淫妇干休!”老周又打合道:“嫂嫂家里不差这个人,你不留他在家,崔店官反要走出来,况且这边吹歌唱曲,邻舍也厌,还同家去罢!”邻舍也来撺掇,竟移了回去。
    不是将鸟入笼,还是引狗入寨。
  果然崔佑借了些银子,又召了些债,与魏鸾赎身,收到家里。这王氏痴心要他做小伏低,爬家做活。不知这些人,他只晓得扯起颡子唱两只曲儿,抬起手弹两个词儿,这翻被窝中干些营生儿,此外也不知粥是怎么煮,饭是怎么做,捧定这孤老同坐同吃,还要嫌这件咸,那件淡,把与他,还又嫌迟。倒似王氏少这婆婆一般,他只纤手不动,王氏好生不忿。
    莫辩尊卑分,谁怜勤苦心?
    鸱鸮能吓风,泪落白头吟。
  倒是崔鉴道:“妈,看爹分上罢。”却又偏撞这不安分的魏鸾、不知好歹、偏心的崔佑。那魏鸾仰着身子,张着嘴,吃罢了,忘了两个人食量好,倒查后手,道:“今日买多肉?打多酒?怎一吃就完了?”这崔佑拿着酒哼哼的就骂道:“怪淫妇,怎把酒肉藏起了?你只娘儿两个吃么?”嚷嚷乱乱的,直到醉得嚷乱不出才住。似此已非一遭,王氏道:“罢,留着整的,他自去安排罢。”那魏鸾又向崔佑搠舌道:“他欺得咱不会弄,故意撩下,腾倒咱哩!”这崔佑不由分说嚷乱起来。自此又只买些熟肉儿,酒店拿些现成下饭,打些酒,两个自吃,王氏母子们要一个钱葱、酱,豆腐也没有。
    一室分啼笑,那堪又瘠肥?
    岂徒永巷里,宫漏有欢悲。
  王氏尝也怨恨,崔鉴只是解慰他,奈是魏鸾越横,这崔佑越偏得没样了。王氏气恼不过,在那厢骂道:“好好一家人家,被这歪落骨搅坏了。”魏鸾只做不听得也罢,他待得崔佑回,衔着两眼泪道:“气哩!骂咱歪落骨,搅你一家!”那崔佑就提了两个碗大拳头,赶进来王氏房里道:“你怎骂得他?他歪落骨,你不是歪落骨?”墩上几拳,这遭魏鸾越得志,这崔佑越手滑,不论有的、没的,真的、假的,说骂他就是骂他,说嚷他就是嚷他,说懒惰就是懒惰,说他不做家,就是不做家。就是个圣旨,该衙门也不肯是这般奉行,一动嘴就是王氏的祸了。
    恰似乌鸦噪,须臾祸已临。
  先时骂,后来打;先拳头,后棍棒。魏鸾到家三个月,王氏早已吃打了三十顿。此时崔鉴尝来劝父亲,也愤愤的杂何不得一个父亲。一日,王氏在房恨道:“我受这淫妇气,怎了?倒老鸦嫌猪黑起来!”那魏鸾又忙忙接起来,道:“我是淫妇,那望不汉子来,寻闹的倒不是淫妇?你道淘气,咱做日长老撞日钟,不怕你不受着咱气哩!”王氏情知丈夫爱着他,与他争料是吃亏,但是动了性气,也顾不得,便走出房来道:“怪淫妇!你僭住汉子快活勾了,怎还容不得我?”那魏鸾倚着崔佑的势,一句不让道:“打不怕老淫妇!你怎不容我?”你一声,我一句。那魏鸾手快,把王氏打上一掌,王氏急要回时,他已得了胜,走回房中,道:“我且不打你,待汉子打你!”
    毒手逞螳螂,恶喙锐蚁蚋。
    固是女罗刹,遇者逢其害。
  王氏再要赶去,他把门拴上,口里哝哝:只要汉子报仇!王氏想起:“甘受了他一掌,那歹心人来,又不知怎的。”便跌天撞地哭了一场。道:“罢!我吃丈夫磨灭,又吃淫妇打,我也做人不成,不如死了罢!”正待上吊,却值崔鉴自学中来,见娘披头散发的,道:“母亲,又是甚缘故?”王氏道:“我在此十五年,夫妻好端端的,被这淫妇来挑拨得不打就骂。适才气不愤,说得一声,淫妇也来骂我、打我,还要叫汉子摆布我。我只死了,叫他走不开!儿,你可学好,替咱争口气!与咱报仇!”崔鉴道:“罢,母亲还耐心,父亲家来,咱也说个明白,看他回心不回心。不要如此。”此时崔鉴才十三岁,孩子家知甚利害?他想道:“我父亲原是好的,只为这浪淫妇,搅得不成人家。他又敢打我母亲,我只杀了这浪淫妇,出了母亲气罢。”记得父亲曾把他一柄小高丽刀,向来藏在学里,且是快。他竟到学中拿了,来杀魏鸾。
    孝至义奋发,一往忘死生。
    血刃碎妖螭,聊以伸不平。
  那魏鸾等不得个崔佑到,与他出气,假意拿了一把苕帚,在客座里扫,要迎着他。还口里不住的唧唧哝哝骂:“老淫妇,我叫你死在我手里!”不防备崔鉴自外边来,有心算无心,拿着那把刀,尽着力向魏鸾腰眼里一捣,魏鸾大叫一声,忽然倒地。崔鉴急拔刀来,血流如注,已是气绝了。
    幽兰正当户,耒耜忽见锄。
    伊谁怜国香?零落同茹芦。
  崔鉴道:“这才出了喒的气!”心里想道:“父亲回来,定要与喒白口,喒且开去。”把这把刀,拿来藏在门槛下,也不与母亲说,走了。走了三四里路,忽然想起:“我来了,母亲须在家,倘是父亲回来,说是母亲杀的,是我为母亲,反害母亲了,这我还回去认是。”
    一死自吾分,偷生岂丈夫?
  不期崔佑回家,见魏鸾倒在地下,满地是血,急来搀扶,道:“嫂子,想老淫妇恼了你?吐血哩。”却不是口里吐,却是腰边流出来,忙叫道:“不好了,老淫妇杀了咱的人了。”放声哭起来。王氏也不知甚缘故,他忙赶进王氏房里,王氏还蓬着头哭。崔佑一把拿住道:“老淫妇,还我人!”王氏走出来看着道:“这撒赖的不是!”崔佑道:“你叫他起来撒个赖!”揪住了毒打。
    挽断银河水,今朝辩不清。
  众邻舍闻得,都已到了,道:“不要打,你打死了他,你也不得干净,同到城上去罢。”寻了一条绳子,把王氏拴了。王氏道:“列位爷,实是咱不曾杀他!不知他怎么死了?”众人道:“咱也替你做不得硬证见,到城上你自辩去。平日委是魏鸾僭强,只是今日这死,须推不到别人身上去!老崔这主家不正,也推不过的!”众人正簇拥了走,只见崔鉴劈面赶来,道:“列位爷!杀死魏鸾是我,不干他老人家事,只缚了我去!”众人道:“你这样个小厮,杀得人,官须不信,到官是死罪,你替不得的!”崔鉴道:“谁替来?实是我杀他!刀见藏在门槛下。”王氏道:“儿,不要认,咱与他是冤家,咱同他死罢!”崔鉴揸住不放,道:“怎放着杀人的不拿!拿平人?”众人道:“委是不曾见行凶刀子,他说是他藏,若果然拿得出,便放他母亲。众人押到家中,果是槛下拿出刀来。崔鉴道:“何如?”
    亲仇不共天,聊以付一剑,
    雪仇事已毕,岂复恩苟免?
众人道:“这真是他了,放他母亲罢。”他自出来认,众人也不拴他,只簇着他走。到城上,众人禀地方为人命事,才说了,崔鉴自扒上去道:“小的崔鉴,有父亲讨一个娼妇在家,娼妇日逐欺凌小人母亲,早间骂小的母亲,又打小的母亲,小的发怒,杀他是实。”城上道:“你这小小年纪,怎杀得人?”崔鉴道:“是小的乘他扫地曲着腰,一刀搠去杀的。”御史道:“是你母亲叫你杀的么?”崔鉴道:“母亲不曾教,咱自去杀的。”御史自去检验,止一刀口,中在要害,所以致死,委系为母,别无他情,竟不打他,止出几句道:
    崔鉴一无知童子,止激于魏鸾之驱其母,因而仇杀,初无主谋,亦无协力,情委可矜,法似难逭,合候该部详勘施行。
事到云南司郎中吴桂芳,道:“他至孝所感,义烈足加。”与同审御史评事议:
    律犯人十六岁以下,虽叛逆犹从免科。今崔鉴年止十三,激于至孝,推刃全母,宜从末减,以励为人子者。
呈堂,堂上闻尚书道:
    崔鉴为母罹辟,视死如归,然法固所不得加也。予之宽释,于法非枉。
具题,下大理寺,本寺刘正卿覆:
    崔鉴所犯,母子之情,根于天性,虽冒重罪,志在全母,宜从部议。
圣旨:
    崔鉴既为母冒辟,情可矜恤,姑饶死。
命下,竞饶了。
  崔佑,各官也恼他宠妾凌妻,道:“处他,有伤孝子之心,也不惩治,发放宁家。”崔佑原只是没帐人,只因魏鸾拨置,所以凌虐王氏。至此,夫妻仍旧如故。魏鸾以娼妇不安分,触突主母,自速其死。崔佑淫酗暴戾,几至妻子不得保全,亦是自作之孽。至孝童痛母之不欲生,不惮杀身杀人以生之,这段孝心义气,天地为动。母将死而得生,自也垂死而得生,虽母子之情完,父子之情似乎有伤,是人子不愿有此事,而当事之难处,不得不一勇决,至孝是仁,锄娼是勇,杀娼忤父之失小,杀娼全母之事大,智德又备矣。故吴小司寇论他曰:“余观崔鉴杀娼全母事,岂不毅然,诚烈士哉!当其父志已蛊,孽妇擅势,母敢死之志已决,鉴不于此时决大计,则母必不可全,而且陷父于不道,乃能不谋于人,奋义勇一刀而毙之,何其壮也!既出亡,叉恐累母,慷慨就缚,脱母于鼎镬之中,此壮士所难,而鉴年才十三尔,固能若是,虽古从容就义士,曷以加焉!史称燕赵士多抗义激烈,善用其勇,以鉴观之,信然。”
第八回 狂言竟至杀身 坚忍终伸大怨
    变起阋墙,叹鸰原碎羽,荆树残芳,孤鸿号夜月,鸰凤泣清霜。凶未戢,气方张,任呼天撞地,怕茕茕沉冤未洗,巢卵先亡。  沉机羡是娇娘,镇两峰凝黛,九折回肠。苦贞励熊获,抑志玩豺狼。天已定,恨将偿,遗恨寄诸郎。伸积怨笑含九地,人正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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