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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夜钟
其余头敌二敌,生擒斩级,夺马骡,夺器械,以次受赏。先差官报了捷,以后叙功圣旨下部,巡按查核,分别愿封愿赏。王威宁升兵部侍郎,兼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总兵进都督。同知张千户,补花马池游击。梁骥补镇远堡守备。自此大同一带,兵不敢南牧。张千户却也完了未了之缘,粱骥终不失腰金之相。
但如今为大将的,贪财好色,愎谏蔽贤,还要掠人妻女,怎肯舍自己的美姬与人?圣旨部劄,视如等闲,那个肯听人说话?所以如今用哨探,不过听难民口说,不破的城说破,已失城说不失,说鬼说梦,再没个舍命人,入敌营探个真消息的人。随你大将小将,远远离敌三四百里驻札。只晓得掘人家埋藏,怕敌兵来,每夜还在人屋上睡,那个敢劝道杀贼?总之上边没这如王威宁样一个大臣,自不能得人的力,成朝廷的功。总是:
力战全恃三军,激劝须凭上将。
帷中一片虚公,士卒自尔鼓壮。
当日,王威宁先时趋附太监汪直,后来又附幸臣朱宁,人品不无可议。然他只为能用人从谏,信赏必罚,所以屡废屡起,所向有功,直至封伯。附炎附势,人道是要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只看如一个有才望大臣,只为持了正义,不肯与人诡随,所以要兵不得兵,要粮不得粮,要人犄角不得犄角,卒至身死,为人所笑。我道“和衷’二宇说得,“趋附”二字说不得。若说用人,所言赏罚拘泥成见,张千户如何得用?愎谏自用,马夫如何得进一言?不知此重赏,如何得人死力?我道如今文武将帅,遇着踶(足斤)之才,也须破格拔用,不得专拘资序,凭贿赂,听请托;言语可听的,不防虚己听受,罚不避亲,赏不避疏,不要叙功只叙子姓,权豪奏带,则人知激劝。敌人虽鸷悍也贪生怕死,不是金石身躯,如何不可殄灭?听他破城破邑,只是不见不闻;却又淫人掠人,损人房屋,使人不畏敌而畏兵。只恐皇上英明,所用言者,别有一番人难乎免于西市一走。
第七回 挺刃终除鸮悍 皇纶特鉴孝衷
卓斝挺之儿,沉毅崔郎子。
至孝裕龆年,大勇秉孩始。
青楼娼妇能秦声,金台游冶多闲情。
相逢驻马好倾倒,深闺从此荆棘生。
鹊营鸠居犹不足,昕夕干戈动帷幄。
薄情每作上下手,白头吟尽徒成哭。
谊关母子气怒奋,上薄太清日月晕。
横抽白刃妖螭碎,一朝暂雪亲心愠。
自拘司败甘伏法,朝野惊传汗肯洽,
丹诏金鸡特赐原,太阿绕电飞离匣。
雪恨何期幸一存,苟全草野藉皇恩。
丈夫合自行胸臆,成败安危何足论。
人常笑人道:“孩子气。”只管是道他不念书,不晓世故,言词举止,不是个大人,不知问宜视膳,也有套处,不如牵衣扪乳时之情真。泣荆问寒,也是好处,不知皆繇徐行把袂时之情起。有时喜,喜时如天清日丽;有时怒,怒时如电发雷飞,也不晓这事做得去,做不去,行得通,行不通,昭昭王法,全也不知。人道是他失处,我道是他得处。若到读书晓事,要思个趋利,寻个避害,分个自己,别个别人,牵掣得多,勇往直行的事少了。如在孩子时,便杀人,有见赏于父,有见原于圣君的,是我最重,喜言乐道:
亲仇痛切肤,义不避王鈇。
狙击轻鹰隼,英英千里驹。
一个是唐仆射严挺之子严武,儿时见其母不快,言父宠妾,嫌其貌丑,自生他后,不复至寝室。武怒,当妾昼寝,持槌击其头,流血被面。挺之朝回看见,问甚缘故。侍婢道:“郎君戏运槌误伤。”挺之问武日:“何戏至此?”武曰:“大人位为卿相,何宠妾而薄儿母,直欲杀之,非戏也。”严朴射反奇之,曰:“真严挺之儿!”这是见赏于父的了。
名姝固足珍,至孝良可赏。
卓杰渥洼材,隽气在一往。
其见原于圣君,则在我明世宗时,京师孝童崔鉴。这崔鉴,他父崔佑,母亲王氏,单生他这一子。生小儿体貌玮梧,性格轩爽,说话百伶百俐,弄得父母两个,恼里变作欢喜,愁中化作快活,依头顺脑,是一个极孝顺小厮。父母都最爱他。父亲在东角头开着一座陆陈店,手底尽来去得。这京师风习,极喜淫,穷到做闲的,一日与人扛抬(身它)背,擢这几个钱,还要到细瓦厂前,玉河桥下,去幌一幌。若略有些家事,江米巷、安福胡同,也是要常去闯的。况有了几个钱,便有几个不三、不四,歪厮缠的相知来走动,今日某巢窠里到得个新货,某巢窠里某人吹得好,唱得好,又要这样嗅将去,帮衬娼妇讨好。
娇花资叶茂,浪蝶引蜂狂,
春色来天地,纷纷莺燕忙。
这崔佑年事儿尚青,有了几个浪朋友,也要去闯巢窠。一日正在店里做买卖,只见常走动的个刘耍子、薛秃子幌将来,道:“哥,魏家里新到个货儿,弹得好手琵琶。哥闲么?去瞧一瞧,咱做东。”这崔佑听了,心花陟开,就在柜上拿了些银钱,打扮了,把店分付伙计管了,涌身跳出柜来。
戴顶西瓜皮帽子,穿领竹根青道袍,四镶鞋,惯踹风尘;箍桶袜,难离圈套。大袖惹春风,摆摇摇妆成大老;白团开夜月,虚飘飘挜做酒头。
那两个就做篾片,帮到魏家。先是一个来见:
当日正妖娆,今来也尚娇。
怪他铅与粉,不肯助风骚。
是他家大女儿,叫老大。
三个人扯了些闲淡,刘耍子道:“老大,妹子呢?”那妓女道:“昨日辛苦了,想睡在那厢,我叫他来。”停一会走将出来,果然有些不同:
纤月看眉画,重云想鬓轻。暗香初动启朱樱,浅笑也生情。 步弱风前柳,音娇花底莺。盈盈一段自天成,荆识也心倾。
右调《巫山一片云》
问他名字,叫做魏鸾,年纪还未及二十。那崔佑见了,缘分所在,雪狮子向火,酥做一团,把两只眼睛相上相下的不住相,那魏鸾也冷眼儿把崔佑瞧。那耍子道:“我今日原说请哥,我做东道。”就向袖中摸。那薛秃子道:“还是我做。”便掀起道袍子,在裹肚里捏。那崔佑笑道:“还是我做。”就拿出一块银子,约有一两。道:“拿五钱整东道。”刘耍子拿过来一看,道:“这是有一两重,下句我替他说,五钱作歇钱。”只见魏老大拿着把扇子,对薛秃子弄鬼,伸一个指头,那薛秃子道:“罢,我崔大哥不比别人,不时要来。”把只手向下,在椅边一伸道:“只这样!”刘耍子道:“不象在行的。”
坐了一会,又说些风情话。须臾酒到,老大见崔佑意思在魏鸾,这两个不是大老,他吃了两杯,托事去了。这两个尽着嚼,娼家东道苦不多,二人七、八,剿个罄尽。刘耍子道:“忘了,忘了,我原说姐姐弹得好,寻哥来,没奈何,姐姐弹一曲。”魏鸾假谦了谦,拿过琵琶来,一连两个夸调《山坡羊》:
纤指频移玉,清音似戛金。
曲终轻拨处,缭绕殢人心。
刘耍子拍手称妙,崔佑喝采连声,只有薛秃子醉得不言语,把秃颈连点几点。崔佑眉来眼去,早已下定了,要打发这两人,故意道:“刘大哥,我店中不曾收得帐、并得钱,你们在这厢罢。”耍子道:“鸾姐须不要咱,咱方便你,咱去对你伙计说,嫂子着人来瞧,只说在咱家吃酒罢。”薛秃子挣不出,挣一句道:“谎不去,你家几年上曾请人一次?”崔佑道:“不妨,咱嫂子极贤慧。”耍子道:“哥,只对鸾姐说罢,咱面前须说不去!再拿热酒来,吃两杯,咱去,方便着你两口儿。”又吃了些酒,两个你挽我扶去了。他两个自:
笑解芙蓉带,轻开豆蔻函。
雨余云影乱,枕畔鬓毵毵。
这崔佑原也是个嫖婆娘的透手儿,一月也尝走几次,这王氏也是个吃醋元帅,一月也闹几场。见他不回,知在巢窠里,故意央人来店中取钱,不见在店中,好生着恼。不意崔佑被这两个,早早去扶头,就吃早东道,混住了不起身。那鸾姐趁势儿把个崔佑箍住,崔佑也不想着店中,早在鸾姐家混了三夜。
朱粉能淹客,弦歌解殢人。
到第四日,崔佑家来,这嫂子等了几日,巴不得到便闹吵:“你须不是个当家的,也是个管铺子的,家里不顾,繇着咱母子两个罢。铺子里伙计须不是你的亲哥儿弟兄,散头行货,谁与你照管?晚间银钱都不自己收,坐下债来谁人承当?”那崔佑也晓得妻子要急力拐姑他,先在外边吃下一包子酒,把些钱丢在桌上,自己鼾鼾的炕上和衣睡了。王氏道:“好,别人家辛苦了,来自己家将息!”崔鉴道:“罢,父亲睡了,不要搅他睡头。”那王氏见他睡,越恼了,整整吵了一夜。崔佑自铺子里去了。自来嫖这一条路,不走罢了,一走,便着了迷,急切不肯退身。夫妻之间,不生分罢了,一闹吵闪了脸,急切不便相好。那魏鸾年事儿小,人物儿好,又门户中人,自然有些风情,有些温存拿捏,自然摄得崔佑这条肚肠,箍得住崔佑这身子。王氏年纪已三十来,人物也只在中,良家自是老实,着了恼,不羞不睬,不来照管,情也是真的。所以一边情越紧了,一边越疏了。有了疏的,紧的更紧。
野花偏多姿,春花不秋好。
憎喜须臾分,欢爱不终保。
自此崔佑常在魏鸾家里,这王氏如何气得过,只拿正题目去吵他道:“你铺子里有多本钱,经得你嫖?还不照管,令人拿去!我母子家中冷淡,你却在外快活。”不知男人生性,始初觉得自己不是,也自然让着,弄到让不去,也就不论是不是了。妇人所争的是这件,他去得勤,自闹得紧。那晓男人心肠多变,他到家先闯醉了酒,动不动睁起两只眼,捏起两个拳头道:“嫖了你家本钱来?偷了你家妆奁来?”王氏不服输,再争嚷几句,他盘儿、碗儿,打得粉碎,煮饭的沙锅,一月也买几只。尝把个崔鉴惊得没处藏身,东劝不是,西劝不是。
忠谏易逆耳,言数每取辱。
何必堂宁间,慎哉在启沃。
极粗的人,也有悔心。闹了几番,也觉得嫖要费钱,铺子里又没人照管,当不得个魏鸾,两日不去,央人来抓。这两个扛惯了嘴,要扛他去。一日,崔佑也没及杂何道:“家里嫂子说得是,铺子里没个亲人照管。”薛秃子道:“咱就做你亲人,替哥管铺子,一日只与咱几个钱,勾养家罢。”刘耍子道:“真贤慧嫂子,咱到有一个计策,鸾姐想着你,一日不见要哭,你又不该离店。不若咱去请将鸾姐来,放在铺子的楼上,楼上尽宽。一日拼缴裹他二钱银子,不消五钱东道,也是个经济嫖,极是两便。”
朱颜足惑人,簧口更乱是。
摇摇荡子心,漂泊何所底。
崔佑道:“怕不肯来。”刘耍子道:“哥要怕不来,咱去就送将来与哥。”他两个撮合册,到魏家道;“崔大哥店里脱不得身,来不得。我想他不来,你可去望得?他是个有身家人,怕诓了你人那里去?要留便留在那边,五钱东道,原没甚擢他,只得歇钱。住了十日、五日,也须称足你来。况且店中,晚上收得些铜钱、银子,鸾姐挝他些,怕他夺了去不成?”魏鸾道:“怕他嫂子知道来吵。”薛秃子道:“他嫂子是病在床里,走不出门的。我如今选你去,包你好!”娼家就看钱,肯甚不肯?魏鸾听得在店里有钱挝做私房,也便欣然。刘耍子叫了三头驴,魏鸾带上眼纱,一个掇水的随了,掌鞭的响一下鞭,十二只驴蹄风赶云般,早赶到角头上来。
风尘开一道,春色自天来,
莲脸深笼处,娇花雾里开。
到得店前,掌鞭的撮下驴来,崔佑叫柜上与了驴钱,自己撇了生意,陪上楼。魏鸾扯着他一把手,道:“好负心的,撇下咱不来,要咱自来寻哩!”两下打着、笑着,混上了梯,薛、刘两个随着。薛秃子道:“好赃所在,怎着得咱鸾姐?”刘耍子道:“三钱银子一个裱褙匠,就齐整了!”两个就为他叫裱褙匠、税家伙、买磁器、铜锡器皿,点染成一个房户。崔佑也不甚下楼,刘、薛两个日日来混,东角头热闹地方,无件不有。那魏鸾要吃、要穿,两个歪厮缠人撺掇,崔佑无件不依,两个为他买办,还要落他个钱养家。
赋就顽皮面孔,生来狡狯肚肠。
一味蚁攒(虫岂)嘬,兼些狗急蝇忙。
崔佑与魏鸾打得绳紧,刘、薛两花子跑得火热,全不把家事、店中料理。家中少长没短,尝叫崔鉴走来,那店中伙计老周,两边支值,有些慌了。见崔鉴来,道:“他有了个娘,那里想你娘?在楼上,你自去问他!”崔鉴冒冒失失走上楼去,只见四个正吃得高兴。崔佑见儿子,吃了一惊,叫住吃酒,他不吃,崔佑领他到胡梯边,叫:“且莫家去说!要的我就着老周打发来。”果然崔鉴到家,竟不说。他只为:
怙恃总关情,齿牙易成祸。
且作兜磨坚,以免二亲过。
当日说比东道省,不如东道却只一次,如今一日三餐;当日妓馆连叫酒不来,也只歇下,如今不醉不歇;当日钱不在手头,要买甚东西还只暂时,如今推不得不曾带来,日日都有差使,恰当不得歇钱,半月十日一回,道娘没盘缠,定要支足,还另外要些孝顺物件。
具此溪壑心,不特骨髓竭。
在崔佑着了迷,也只混着过。到是老周恼得紧,他老成人,也不望杯酒吃,楼上也不叫他,还这会子要银子,那会子要钱,迟不得顷刻。店里转不来,人上行钱又逼,那崔佑妆着体面,只叫与他,却那得卖下来?况是魏鸾不晓事,见一时卖不下,称不来,道:“使他钱哩,好官儿不当官儿。”刘耍子攮了一包子酒道:“人撒尿,狗做主。”崔佑也赶着嚷道:“怎开下一爿店,钱也拿不出几个?”那老周甚是不快,道:“一个店,行钱还不来,这厢要支,那边要支,弄塌了,只说我不会做生意,还得与他嫂子说,赶了这淫妇、这干光棍去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