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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案
张荣已洗完脸,便立起身,将脸盆递与少年说道:“这位敢是少掌柜?”主人道:“那是我二小儿,他哥哥死了,就仗着他。”
张荣道:“好得很。”主人道:“你老同陆家是什么个交道?”
张荣道:“也没什么交情,前几年也常常交个买卖。”主人道:“你不是贩临清布的张客人?”张荣便随口应道:“正是。”
主人笑道:“我说不是外人,到了不是外人。你怎么近几年不见来?”张荣道:“本钱消乏了,就在家闲住。”正说着话,跑堂的送过来一壶酒,两碟小菜,又是四张家常饼。主人便立起身来说道:“张大哥请用,恕我不奉陪了。”张荣复拉他坐下一同说话。说到高兴的时候,便乘机问道:“你老哥方才说的打官司,是谁出名告的?”店主人道:“这静海县还有第二个人么?就是陆大荣,外号陆监生。又叫他坐山虎。除了他,谁有这样大势力?”张荣道:“这奸夫是哪里来的?”店主人道:“那奸夫就是陆大荣家的门馆先生,外号叫李瞎子。”张荣道:“谋死亲夫的罪名,奸夫也是要杀的。这李瞎子不要命么?”
店主人道:“老弟呀,你到底年轻,不知世道的险。他们通同一气,无非是图陆进财的家产。只要认定那身孕是奸生的,就是养活个小子,也不能承受家产。那谋死亲夫,不过是个题目,问准了更好,问不准,那个带身孕的女人还能经得起那种折磨?
不上半年三个月,自然也是死了。至于那个奸夫,只要认奸不认谋,还能定他杀头的罪吗?你说他们的计策狠毒不狠毒?”
张荣听罢,已经将心事明白,便觉得十分畅快,开怀痛饮。那店主人本是个酒徒,起先还假意推让,后来见张荣吃得兴头,便不客气,你斟我逆,一杯一干。两个人直吃得个天翻地覆,酩酊大醉。正是:
酒逢知己千锺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得确情张荣复命 听堂讯钟氏诉供
却说张荣将谋死亲夫一案访得个明白,还恐那店主人一面之辞,或有不尽不实,重复到各处细细地访问,却是众口一辞,料想再也不能差误的了,便一迳回到衙门,将那店主人的话,并他处访闻的从头至尾禀明李公知道。李公听罢,十分之喜,夸奖张荣很能办事,说道:“你这一行辛苦,却伸理了一桩冤案,救了两人的性命,你的功德也不小。且下去歇息,等完了案,再重重赏你。”张荣下了个半跪,说道:“谢老爷的恩典。”
便下去了。
李公重将案卷细看,与张荣所访的情节确是针锋相对。便传点单,喊伺候,唤齐两造,晚堂听审。
且说那陆大荣指望将这谋死亲夫的重情,去了这寡妇并腹中的身孕,好图陆进财那一份整整齐齐的家业。且喜得前官已经准状,奸夫已有着落,就不怕他不屈打成招。眼见得这大片的田地房产,指日要归自己名下的了,心中岂不欢喜?不想碰见李公这样凿四方楞儿的官,这番打算就白费心了。
这一天正与他几个密友及族中的几个光棍商量,想要找个门路,向本官通通线索。猛听得官差到门传呼听审,倒吓了一跳。不得已,换上衣帽,跟了差人到衙门伺候。不多一刻,李公升堂,首传陆大荣上堂跪下。李公道:“你就是陆大荣?”
答道:“是。”李公道:“你与已故的陆进财是怎么辈分?”
大荣道:“是从堂弟兄。”李公道:“你怎知道陆进财是他妻子谋害的?”大荣叩头道:“职员家门不幸,遭这个事。进财这女人是续娶的,年岁不甚相当,平日丑声传扬,四邻都知道的。只为有进财在,旁人不便过问。哪知道淫妇心狠,竟把进财谋害,妄想以奸生子占有家产,乱陆氏的宗祧血脉。蒙前任父台明察,恩准提问。已将奸夫拿到,未及过堂,便卸了事。
幸老父台明察,为职员辩理,替亡兄进财伸冤。”李公道:“进财无子,自应过继。你共有几个儿子?”大荣道:“职员有四个儿子,第二个名叫承福,是亡兄最爱,久许立为继嗣。因为续娶年轻,妄想诞育,所以没有议立。”李公道:“你又怎知进财遗腹身孕是奸生的呢?”大荣道:“亡兄向日多病,久不起牀。现有奸夫可证,岂职员所能捏造。”李公道:“既称进财向日多病,久不起牀,又安见得不是病死?你又怎知道是谋害?妇人虽然狠毒,又岂肯谋杀此久病将死之夫,以自陷极刑?
这个道理,实本县所不解。”说罢,又冷笑了声。大荣听了,好如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不禁毛骨悚然,勉强答道:“老父台明见极是。但此是众人皆知的事,职员兄弟之亲,岂能置之不问?进财是病死,是谋死,求老父台开棺相验,自然明白。
至遗腹子是否奸生,但问奸夫奸妇,自然明白。且分娩后,不难滴血以辨真假。”李公拍案道:开棺事情重大,非同儿戏,如果检验无伤,将怎么样?你敢具结不敢?”大荣道:“职员情愿具结。”李公便命大荣暂退,具结上来。
一面传陆进财妻子陆钟氏上堂问话,便见官媒搀着一同上来。李公望下看,这女人有三十多年纪,柳腰莲足,体态纤妍,穿着一身缟素,正如菡萏临波,梅花带雪,却比浓妆艳抹强胜百倍。虽然风韵非凡,而举动间自有一股端庄稳重的气象。
李公一见,就知是个正经女子。暗暗叹息,不料此偏僻州县,能有此绝色佳人,天既生此绝色佳人,却又不为爱护,俾遭此横祸,这正是红颜薄命,千古同叹。闲话休提。
且说陆钟氏到案前跪下,不觉放声大哭,喊道:“求青天老爷替寡妇伸冤呀!”李公道:“你不必着急,且慢慢诉来,本县自有公断。且问你,娘家是哪里人?过门几年?有无生育?
你丈夫是怎么病死的?细细讲来。”陆钟氏听罢,止住哭,呜咽说道:“小妇人父亲本县人,名讳德祥,曾任巨鹿县训导,去世多年。并无兄弟。小妇过门今才五年,没有生育。丈夫自前年夏天得痢,医治半载,方才见好。却从此精神不得复元,渐渐的变成痨病,至本年九月底去世。小妇人本拼一死,因有六个月身孕,恐绝丈夫一线血脉,所以不敢轻生。不料,族人陆大荣想占亡夫遗产,造言污蔑,并诬小妇人谋死亲夫,要处死小妇人并去腹中的遗嗣,为斩草除根之计。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替小妇人伸冤。”李公见他语言爽朗,吐属文雅,又是书香的后裔,更加怜惜。无如陆大荣一口咬定,如何能替他洗刷?
踌躇了半响,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拍案道:“不想你这年轻妇人,倒会花言巧语,可见是个老奸巨滑。你想,此谋死亲夫的一桩大案,是你三言两语所能遮掩得了的吗?料想你非吃刑法,决不肯招。来,与我看拶子伺候!”两旁众役齐声吆喝,声似雷霆,可把如花如玉的女子,吓得胆战心摇,面无人色。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陆大荣当堂具结 李老婆意外发财
上回说到李公假意发怒,要将陆钟氏用大刑拷问。你想,钟氏是个不出闺门的妇女,哪里经得起惊吓,早已目瞪口呆,软瘫作一堆。官媒赶紧上前搀扶,忽见他腰肢儿一挺,两个小脚儿一蹬,竟是魂飞窍外,魄散九霄。李公见此光景,甚过意不去,连忙叫官媒扶向一旁,设法灌救。命传奸夫李瞎子即本华上堂。不想那李瞎子早听得李公是个清官,怕将此事彻底根究,便有些大大的不妙,因就了三十六计的上着。他本来是散押的人,并未带刑具,趁个眼错,一溜烟的跑出衙门,没命的赶出城,逃向他方别处去了。这边堂上传他,那该管班头始觉这李瞎子不见了,还想不到他逃跑,只当他回班房过瘾去了,赶到班房传唤,哪里有李瞎子的踪影?这班头方才着忙,着人四处找寻,不知去向,问大门口的人,始知有个瞎子往西飞跑去了有两刻多工夫。急忙派个快腿追赶,无奈,堂上已经迭次的催传李瞎子即李本华上堂,班头急得满头出汗,只得上去回李瞎子趁空脱逃的话。李公大怒,将惊堂连拍,说道:“该死的奴才,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能放未过堂的要犯偷跑,这还成个事么!”当堂重责二百。限当日将该犯追回。一面再传陆大荣问话。78陆大荣在阶下听得李公要刑陆钟氏,心中十分得意,倒想不到李瞎子偷跑,心中其是诧异,甚是着急。正在出神,忽听堂上传他,只得勉强上堂跪下。李公问道:“奸夫脱逃,显见得是情虚畏罪。奈陆钟氏有孕在身,又不便刑讯,但此事的虚实及罪名的轻重,全在尸身的有伤无伤。今尸棺停在哪里?”
大荣道:“现停在本家厅上。”李公道:“本县的意思,须先验尸,方能讯问。你且具上结来。”大荣道:“职员已具结在此。”说罢,从袖中取出甘结,双手奉上。值堂的接过,呈在公案。李公拿起看时。见上写着:具甘结,候选县丞陆大荣依奉结得亡兄陆进财实系因伤身死,求请开棺相验。如验系无伤,情愿反坐开棺之罪。所具甘结是实。
李公看罢,问道:“陆大荣,这不是儿戏韵事,倘开棺后验得无伤,这罪名你须知道,那时你不要翻悔。”大荣道:“职员知道。职员既具甘结,决不翻悔。若要无伤,情愿领罪。”
李公道:“情愿?”大荣道:“职员情愿。”李公道:“既如此,暂且退下,明日午正二刻,听候本县临验。”陆大荣磕了个头说道:“谢老父台恩断。”便退了下去。这边官媒已将陆钟氏救醒。李公恐他短见,重叫到案前,宽慰了他几句,又吩咐官媒领他一同下去,好生与他将息。
刚要退堂,忽见前天拦舆呼冤的那个女人又哭叫着进来,到案前跪下。李公道:“你既有侄儿,何不叫他报告,你又自来?”那妇人道:“我侄儿年轻,不敢见官,小妇人没法,只得亲自到堂,求青天大老爷恩典。”李公道:“你女儿平日与许国桢有来往没有?”妇人道:“我女儿从小跟我一炕上睡的。
许国桢常到家来,却想不到有旁的缘故。”李公道:“好胡涂的婆子。你且回去。待本县与你拿到许国桢,找回你女儿就是。”
那妇人磕了个头,爬起来,眼泪汪汪的去了。李公便掣了一枝签,添差快班王福、张勇立拿许国桢到堂,限两日销差。王福、张勇领签下堂去了。李公吩咐掩门,退堂歇息不提。
且说陆大荣从堂上下来,回到家里想李公今天的堂口,分明都是为顾我这边的意思。我不要不知好歹,须尽个意儿才好。
又想道,明日午刻便要相验,我这份儿须赶今晚送去方能见效。
左思右想,越想越有兴头。便走到老婆房里,开了箱子,取了四个元宝,又取了两个元丝锭子,忽想道,这白晃晃的银子怎么个送进去,须得有个过付方才妥当。这宅门外的朋友是不济事的,就是那位张荣张二爷是本官最相信的,必得见通了他方能办事。主意已定,便收拾了箱子,将银子拿块手巾包上,揣在怀里,到县衙前想找个朋友引见张荣。
他在县衙门前来回走了几趟,不想朋友倒没有寻见,迎面来了个朋友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就是李瞎子即李本华的老婆。
听见他丈夫逃跑,不知去向,又有县差到他家拿人,闹得他不得安身,他便想,都是陆大荣闹出来的,就要寻他拼命,并找他要男人的下落。哪知道刚转过一条街,就碰见那该死的陆大荣,揣着一大包银子在那里找主人。那妇人一眼瞧见,就赶上几步将陆大荣一把揪住。大荣吓了一跳,仔细看时,才知是李瞎子的女人,说道:“李大嫂,怎么啦,有话好说。且到我家坐下,慢慢讲罢。”那妇人没由他说完,便啐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放你祖奶奶的屁,你不怀好心,要谋你哥哥的家产,要害你嫂子的性命,与别人什么相干?你这狗畜生,花言巧语的,哄姓李的去替你顶缸,弄得性命都没了。今官差衙役挤破了我的屋子,你这狗攮的倒在这闲遛达。我且问你,我男人你弄他到哪里去了?”陆大荣听他大叫大嚷这一大套,急得个没缝儿钻,又不好掩住他的嘴,只得倒陪着笑,想哄住他。不想那女人不由分说,一手将大荣的褡膊揪住,一头望怀里撞去。
大荣将腰一松,那怀里的银子便劈里啪啦地都滚了下来。那女人看见银子,喜出望外,没命的扑在地下乱抢。这就叫:万事不由人算计,恶人自有恶人磨。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李瞎子暗中遭害 两公差堂上销案
却说陆大荣被李瞎子的老婆一头向怀中撞来,将银子洒了一地。瞎婆见了大锭银子,喜出望外,丢开陆大荣便往银子直扑。大荣既舍不得银子,又斗不过瞎婆,没奈何,在地下抢回两大锭银子,打人丛中钻出,飞跑地走了。这李瞎子老婆得了一百多两银子,也心满意足回家去了。可怜陆大荣没有送成礼,冤冤枉枉去了一大宗银子,虽然心疼,也没法了。明日本官临验,少不得刑、招两房及皂快、仵作又须点缀些使费。
那李瞎子逃出衙门,往西跑去,过了一条街,重复转向东路,出了东门,往田家嘴一路而行,时刻提防后面有人追来。
看前面有片柳林,密密重重如围墙一般,中间平坦,对面有间半塌的草房。他想,躲在这草房里面,必定妥当,急急钻进林子,三脚两步向草房奔去。不想中间那块平坦地是个粪窖,李瞎子哪里知道?纵身跳上,只听“蹋”的一声,全身都落在臭粪窖里去了,这方知不好,赶紧用力挣扎。哪知不挣扎还好,越挣越往下落,只得用两手乱爬,弄得浑身是粪,又不敢高声喊救。幸喜这窖并不甚大,爬了半天,居然爬到对面。也顾不得臭秽,蜷曲在草房底下躲了。等到天黑,又冷又饿,又臭又怕,又是烟瘾,实在难熬。心想,要死在这里,只好喂了蛆,不如偷偷的进城,躲在家里,料想半夜三更,绝没人知道。主意已定,便一步步地挣出柳林。幸喜这地方正是东南城角底下,转到南面有个缺口,便爬进城墙。走到家,不敢打门。等了半天,他老婆出来登厕,他方才咳嗽了一声。他老婆知他的声音,将门开了,只闻一阵臭味,一个鬼直扑进来,吓一大跳。瞎子连忙摇手,他老婆定睛细看,才认得是他男人,只见浑身臭粪,头发内钻满了蛆虫。连忙让他进屋,把逃跑落窖之事诉说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