峥霄馆评定通俗演义型世言


薄命似惊花,因风便作家,才悲沾浅草,又复寄枯槎。胡似庄一溜风与杨兴去了。杨兴知道,也怪他薄情。一路行着这张小票,倒也不消盘缠。来到甘州,此时徐佥都已到任半年了,他与杨兴在外先寻了两个人情,一个是失机指挥,只求免过铁不要翻黄,子孙得荫袭的,肯出三千两;一个要补嘉峪关管兵马总三百,都应了。心里想道:“大的说不来,说小的。”封停当了物私,自许杨兴一个加三。两个进见,送了些礼就留在里面书房中。晚间小酌,那胡似庄把身子略在椅上沾得一沾,横一躬,竖一躬,道:“老爷威望一路远播,这兵部尚书手掌上的了。”徐佥都道:“到此已是非望,还敢得陇望蜀。”胡似庄道:“不然,当日萧何也曾作丞相,一定还要大拜。”满口奉承而已。徐佥都问他家事,极道凉薄,问他妻子,也含糊道好。不知里头徐夫人母子,在杨兴前问起家中新眷,也问起马氏。杨兴道:“因要来没盘缠,要买礼没钱,卖与史温了。”徐夫人道:“我这里也不消得礼,倒是我要看他夫妻,反拆他夫妻了。”杨兴道:“他也原主意要在扬州讨个标致的,故此卖了。”徐夫人听到这句,也大恼道:“未见风,先见雨,怎就见得打帐富贵了,把一个同甘苦的妻子卖去,这真薄情人。如今我们盛来趋我;若是寥落也不在他心上了。”就不与相见,过了两日,说起这份上,徐佥都道:“把总事小,率性听了你那指挥的,你也得二三千金,家中夫妇好过。”次日升堂,正值外边解审,将来一造板子打死,免了揭黄。胡似庄怕外边赖了他的银子,就辞了要回。徐佥都也送了他五六十金。因他有银子,路上不便,假认他作亲,还吩咐一个浙直采买马市官,叫带他回家。他一出衙门,央分上的,已置酒交还银两。贫人骤富,好不快活,一连在甘州嫖上几夜,东道歇钱已去几两。

不数日,马市起行,他也赶着同走。一路算计道:“有心这样快话,率性在扬州做三百两,不着讨二个小,两个丫鬟,县里吴同知房子要卖,倒也齐整,也得八百,还又张小峰他有田八十亩央我作中出卖,没有主子,好歹回去买了。衣服、首饰、酒器、动用家伙,也得三百;余下一千,开个小小当儿。我那妇人那有这等福消受?一路算计,可也一夜没半夜睡。马市官又因他是都院亲,极其奉承,每日上坐吃酒,说地谈天。这一夜快活得紧,大六月吃上许多烧刀子,一醉竟醉死在驿里:

囊中喜有三千,筹算不成一梦,

那知薄命难消,竟作道傍孤家。

此时已离甘州五六日,马市官只得拿银子出来,为他殡殓,又道他辞抚时好端端的,如今死了,怕抚台见疑,将他行李点明固封,差人缴上,还将病故缘因并盘出银两数目,具一番揭报与徐抚台。一日抚台正坐,外面提交递有禀揭,并有行李,看揭是胡似庄已故,缴他的行李,吃了一惊,吩咐抬进私衙,拿了揭来见夫人道:“我本意欲扶持胡似庄,不料倒叫他死在异乡。”开他行李箱笼,见自己赠他的,与外面参游把总送他程仪、赆礼,也不下八百余金;又有银三千内中缺了十二两,查他的日用使费帐,却是嫖去。徐佥都道:“我着意作与他一场,不意只用得十二两银子,反死异乡,想银子这等难消受?”只见徐夫人方才道:“只这十二两是偿他的,他这样薄幸人,也该死哩。”徐佥都道:“夫人何所见,道这两句。”徐夫人道:“胡相士极穷,其妻马氏极甘淡泊,真是衣不充身,食不充口,守他。幸得相公这厢看取,着人请他,他妻喜有个出头日子,他却思量扬州另娶,将他卖了与人,可与同贫贱,不与同安乐,岂有人心的所为,原卖马氏十二两盘费,故我道十二两是偿他的,才将得志,便弃糟糠,故我道他薄幸。”徐佥都也叹息道:“可见负心的,天必不佑,若使胡似庄不作这亏心事,或者享有此三千金也未可知。”

富贵方来便易心,苍苍岂肯福贪淫,

囊金又向侯门献,剩有游魂异国吟。

将银子收了,差一个管家,了他些盘缠,发遣他棺木回家,封五十两为他营坟,一百两访他妻马氏与他。这管家到家,胡相士又无弟男子侄,只得去寻他妻。道:“在城外史家。”去时家里供着一个徐佥都生位,正是他因脱军时供的,见说与他妻银子,不胜感激。道:“他时犬马相报。”管家就将胡相士棺木,托他安葬,自己回话。后来徐佥都直升到兵部尚书,夫妻偕老,只可笑胡似庄能相人,不能相自;能相其妻不是财主的,怎不相自己三千金也消不起。马氏琵琶再抱,无夫有夫,似庄客死他乡,谁怜谁惜。如今薄情之夫,才家温食厚,或是须臾峥嵘,同贫贱之妻,毕竟质朴不容华,毕竟节啬不骄奢,毕竟不合,遂嫌他容貌寝陋,不是富贵中人,嫌他琐屑,没有大家手段。嫌疑日生,便有不弃之弃,记旧恨、问新欢,势所必至。那妇人能有几个有德性的?争闹又起了。这也不可专咎妇人之妒与悍,还是男子之薄。故此段我道薄情必不看,却正要薄情的一看。

型世言 第三十二回 三猾空作寄邮 一鼎终归故主

世情变幻如云乱,得失兴亡何足叹。

金人十二别秦宫,又见铜仙泣辞汉。

由来富贵是皇家,开落须臾春日花。

且将虚衰任物我,放开眼界休嗟呀。

鬼域纷纷满世路,相争却似荷盘露。

方圆离会无定所,劝君只合狗天赋。

造化小儿尝把世间所有颠弄,世间相争相夺,逞智逞强,得的喜,失的忧,一生肺肝,弄得不宁。不知识者看来,一似一场影戏,人自把心术坏了,机械使了。我观人最可无、人最要聚的是古玩。他饥来当不得食,寒来当不得衣,半个铜钱不值的,被人哄做十两百两。富贵时十两百两谋来的,到穷来也只做得一分二分。如唐太宗要王羲之《兰亭记》,直着御史萧翼扮做商人,到山阴,在智永和尚处赚去,临死要殉入棺中。后被温韬发陵,终又不得随身。恒玄见人有宝玉,毕竟赚他赌,攫取他的,及至兵败逃亡,兵士拔刀相向,把只碧玉簪导要买命,可笑,杀了你,这玉簪不是他的么?

我朝有一个大老先生,因权奸托他觅一古书,他临一幅与之,自藏了真迹,竟为权奸知得,计陷身死。还有一个大老先生,闻一乡绅有对碧玉杯,设局迫取了,后来他子孙还礼,也毕竟夺去此杯,还至子孙受他凌辱,这都是没要紧,也不过与奸人小人同做一机轴,令人发一场笑便了。

试说直隶徐州有个秀才,姓任名杰,字天挺。祖也曾做云南副使,父是一个监生,选得一个湖广都司副断事,未到任病亡,援纳等项,费去银千余两,无处打捞,还揭下许多债负。任天挺只得将田地推抵,孑然一身,与一个妻惠氏,苦苦过日,喜得任天挺勤学好问,沉心读书,早已进学本州。只是家事寥落,不能存济,又没个弟兄为他经营。惠氏娘家也好,又因时常去借贷无还,也没脸嘴再说,衣衫典尽,渐渐家伙也难留。

这年恰值大比,满望得名科举,或者还望一个中;不期遇了一个酒糊涂,考时也是胡乱。至出案时,尽了些前道前列两院观风,自己得钞的,与守巡批发,做了一等,其余本地乡绅春元,自己乡亲开荐,衙门人役禀讨,都做二等,倒剩下真材。任天挺早已在剩数里边,只得与这起穿了衣巾,拿了手本,捱去求续。门上又推攮不放,伺候得出来。他伞一遮,一跑去了。众人情急,等得他回时,远远扯住轿扛,也有求的,也有嚷的,也有把手本夹脸甩的,只不放他进门。知州被缠不过道捡卷续取,喜得续出一名来,不意学院截下,不得赴考,只得闷坐家中。

适遇一个父亲手里的帮闲水心月来,道:“官人,如今时势,只论银子,那论文才。州中断要份上,若靠文字便是锦绣般,他只不看,怎处?这还该文财两靠”。任天挺道:“不是我不央分上,奈家中柴米不敷,那得银子请托?”水心月道:“‘瘦杀牯牛百廿斤。’你们这样人家,莫说衣饰便书画古玩,可也有百两银子。”任天挺道:“及饰苦已当完,书是要的,画与古玩,也都当去,不甚有了。”又想道:“还有一个鼎。”水心月道:“不是那龙纹鼎?这我经手,窦尚书家卖与你们的,讨一百二十两,后追想三十两买的。”任天挺道:“这是六十两。”水心月道:“是,想是加到六十两,这样物件还留在家?真看米饿杀,只是这件东西也是穷憎嫌。富不要,急难脱手的,拿来我看一看。”任天挺果然去取出来,却是玛瑙座,沉香盖,碧玉顶,一座龙纹方炉,放在一个紫檀匣内。

点点朱砂红晕,纷纷翡翠青纹。微茫款识灭还明,一片宝光莹莹。嗅去泊然天气,敲时哑尔无声,还疑三代铸将成,岂是今时赝鼎。

水心月看了,道:“好一个鼎,倒也装饰得好,打扮价钱多似鼎。”仔细看了一看道:“任相公,也不知甚人骗了窦尚书,如今又转骗令尊。凡古铜,入水千年则青,入土千年则绿,人世传玩则有朱砂斑,如今都有,便是伪做了。”任天挺道:“我先君眼力不错,当道可值三百。”水心月道:“这些贵公子识古董,也只三脚猫,看得是红红绿绿便好了,自道在行,偏不在行。如今亏得这妆点,可以得十来两银。”任天挺道:“怎这等天渊相隔?这等我且留着。”水心月道:“正是,正是。”去了。倒是他妻惠氏道:“这些东西,当不得羹,做不得饭,若是你得了科举,中得举,做得官,怕少这样东西。”任天挺道:“也有理。”次日来见水心月。道:“那鼎我甚不舍,倒是房下说,不若且卖去,成名再置。”水心月道:“好说,如今放在家里,也没要紧,只是我也认不真,南门有个詹博古,不若拿到他家一估,就知真假了,我在门边候。”任天挺去取鼎时,他已与詹博古说定,博古一上手,弹一弹,看一看,道:“可惜,好个模样见,却是假的。”水心月道:“这他令尊估过几处才买,都道值一百多两。”詹博古笑一笑道:“零头是值,如今卖马的卖鞍罢,这个座儿,盖与顶,匣儿,倒也值几两,骗得着,骗他十来两,骗不着五七两罢了。”水心月道:“我不信,不信。”任天挺拿了对水心月道:“有甚主见么?可拿去卖一卖看。”道:“州前有个孙家,他家倒收古玩,相公相托,我拿去与一看。”任天挺道:“你拿去,便二三十两罢。”递与水心月,自己回家。水心月去见孙家,也是个监生,见了这鼎。道:“好一个鼎,要多少?”道:“要三百两。”孙监生道:“六十两。”水心月道:“不肯,若要,实得一百五十两,一百两到他,五十两我的后手。”孙监生只肯八十,道:“留着再估。”他一竟来见任天挺,道:“恭喜,有了主见了,先寻周参政家,不要;又到邵御史家,还得四两,王公子家,也还八两,临后到孙监生家,被我一哄,也到十二两了,留在那壁,候相公吩咐。”任天挺道:“实是六十两买的,便三十两罢。”水心月摇头道:“不能。”只见里边惠氏叫任天挺道:“便十二两,把六两央了府考,六两盘缠应试罢了。”任天挺道:“好歹二十四两,事完送兄加一。”水心月道:“我巴不得为你多要些,也是相处份上,这些财主便宜了他,他也不知只说是他有钱杀得人落,我去与你做,做不来只看得。”正回家,恰见詹博古在家,道:“水兄得采。”水心月道:“没甚与头。”詹博古道:“州前孙监生,是我赌场中最相知,他适才接我去,看一个古鼎,正是早间估的,我就极力称赞,只是早间那主见,是个败落人家,又不识货的,料得二三十两可以打倒,兄里边可坐小弟一脚儿。”水心月道:“兄来迟了,我已回复卖主道:“孙家只肯八十,他还不肯,怎打得落,兄再去称扬一称扬,八十之外,与兄八刀。”詹博古辞了,心里想:“这厮央我估做假的,岂有与他八十之理,他要独捉,不肯分些儿把我,记得在我店里估时,挑水的张老见也来看一看,与他叹口气,毕竟有因。我去问他。”将次到家,适值张老儿挑担水别家去,詹博古忙叫一声,张老儿歇下,博古道:“老张,早间拿香炉来看的人,你可认得么?”老张道:“他便是任副使孙子,这香炉,我还认得,是我旧主人窦公子的。卖时我还披着发,我捧去。那时他父亲好不兴,如今他却自捧出来要卖,故此我见了叹气。”詹博古道:“如今住在那里?”老张道:“督税府东首一所破落房子内。”詹博古问了迳来。任天挺正在家等水心月。詹博古叫了声:“有人么?”任天挺出来相见。詹博古道:“早间那炉相公实要多少?”任天挺道:“原价六十,如今少些罢。”詹博古道:“曾对一个敝友讲,他是少了宦债,要拿去推的,出不起大钱,只可到十五六两之数。相公假的当了真的卖,他少的当了多的推,两便宜些不知肯么?”任天挺道:“水兄在此已还我十六两了,兄要,好歹三十两罢”。詹博古道:“相公再让些,我叫那人添些,明早过来。”这边去后,那水心月去,与孙监生杀到一百,还假不肯,拿了鼎来,心里想道:“孙监生是决要的了,任天挺是急要卖的了,不若我贱打了他的,得老孙高价,家中原有自己积下银八两,又当了三两,出些八九成银,做十二两,连晚来见任天挺,道:“那人不肯,只肯十二两,银子与鼎都在这里,凭你要那一件?”任天挺道:“再十二两罢。”水心月道:“十二厘也不能够,宁可我白效劳罢。”任天挺暗想卖与詹博古已还了十六两,不卖怕詹的不来,走了稍。道:“天晚了,银子兄且带回,明日再议。”水心月道:“正是。这也不可强你,夜间再与令正商议一商议。”夫妻两从此正商议不下,早起詹博古已同一人来了。拿出鼎去,那人再三憎嫌,詹博古再三撺掇,兑出二十两。任天挺看看,银子比水心月多八两,而又拴整,不似昨日的,便假吃跌道:“这廿四两断要的。”詹博古道:“这事成,相公也毕竟要谢我两数银子,如今我不要罢。”任天挺收了银子,詹博古捧着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