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侠剑




  贼。胜爷低声叫道:“丁贤弟,沉住气,看看姑娘贞节如何。

  莫非其中必有隐情,也未可知。”只听姑娘说道:“贼人,我有心大喊几声,我家护院把势匠,也有十数余人,男女下人二三十名,将你拿住,大清国的法律不饶人,你罪大弥天。但恐怕坏我宦家的名声,失了我闺中的体态。痴心贼,你略站片刻,你小姐有金石良言相劝于你!像你们为男子者,就当晓得三纲五常;像我们为妇女者,就宜晓得贞烈贤德。像你身为贼寇,必有莫大本领,很大的胆量,我宅院高楼坚墙,你能来到楼上,即有惊人的能耐。货卖帝王家,如入武科场,能求功名富贵,能中举人、秀才、进士、状元、榜眼,高官得做,骏马得骑,扬名声,显父母,何等的荣耀!你身为贼寇,则为家门无德,上为贼父、贼母,下是贼子、贼妻,终必自己身罹法网。”

  胜爷在窗户外心说,好厉害小姐,辱骂三辈,不带脏字。

  又听姑娘说道:“既为奇男子大丈夫,就宜晓得三纲五常,孝悌忠信。岂不知,鹁鸽呼雏,乌鸦反哺,大乌鸦生小乌鸦,大乌鸦哺喂小乌鸦,俟小乌鸦能展翅飞腾,大乌鸦一弱,小乌鸦飞出窝里打食,反哺孝顺父母十八天,仁也。蜂见花而聚其众,鹿得草而鸣其群。蜂如见花,鸣鸣而叫,群蜂相聚;鹿若得草,饥饿之甚,而鸣叫大鹿、小鹿、老鹿,而共其食,乃为义也。

  羊羔跪乳,马不欺母,羊羔下生,先拜天地,后拜四方,跪倒吃乳,乃为礼也。蜘蛛网罗而为食,蝼蚁塞穴而避水,那蝼蚁遇降大雨之日,喽蚁必先知之,聚众掩塞穴口,以保群蚁不伤;蜘蛛以网罗而为食,凡遇蚊蝇上网乃是自入网罗,非是戕害蚊蝇,则为智也。鸡非晓而不鸣,燕非祉而不至,乃为春社秋社,分为寒来暑往,乃为信也。”贼人一听,小姐张口成文,贼拜说道:“岂不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你乃十八九岁的女子,我乃十八九岁男子,岂不闻月殿嫦娥爱少年?世界上风流事,



  最乐头一宗。小姐赏赐片刻之欢,我当夜夜前来;如其不从,我必当杀之。”姑娘叹曰:“自古红颜多薄命,我宁可一死,不能辱我世代簪缨之名誉,不能失去闺中贞节。”姑娘遂一低头,贼人左手压刀柄,右手挽住小姐抓髻,钢刀离鞘,横于颈上。低头观看,白润润粉颈,黄橙橙赤金兑肚链,馓子把的抓髻,黑黪黪乌云青丝,元宝耳,衬赤金坠圈,绿阴阴翡翠的大艾叶,十分俊美。贼人说道:“小姐若非长得如花似玉,我即当杀之。你不闻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逛灯一女子,闭月羞花,逛灯完毕回家,我跟下他去,耗至三更后,我拨门撬户,入他屋中,姑娘不从美事,我举刀而杀之。前几天,清明佳节,有上坟之妇女,我看见一少妇,身穿重孝,哭之甚恸,我等他烧纸已毕,寡妇回家,我跟随在后头,记着某村庄、某门、某户,晚间我入他家去求欢乐,寡妇不但不从,而且破口大骂,我举刀而杀之。似你这样姑娘,姿容貌美,我不忍杀之;如其不从,管叫你头身两分!”姑娘说道:“杀则快杀,何必多言?人之父母,己之父母;人之姊妹,己之姊妹。谁家没有父母姊妹,何必絮絮叨叨?汝要再多言,我要胡骂于你。你家小姐惟有速求一死。”贼人羞恼变成怒,箭眉一挑,二眸子一瞪,黑白眼珠乱转,牙关一错,脸上通红,钢刀一起。

  胜爷在窗楼外低声说道:“丁贤弟,此女可为九烈三贞,如其不救,性命休矣。”遂低声叫道:“贤弟,你我结为自己弟兄,非是兄长我夸自己的威风,灭贤弟的锐气,此贼已然自认命案两条,必是杀人不展眼,我要报报名姓,此贼必由后窗户逃遁。贤弟你报名姓,不要大声喊叫,最要紧是小姐名节,要他本家都不知道,把他诱哄出去,宅院外边去打他。”丁爷说道:“胜三哥,真乃高明。”丁爷遂痰嗽一声,叫道:“贼人不要强奸不遂,刀伤人命,现在飞龙镇丁桂芳在此。”贼人



  一听,将小姐抓髻放开,咯登一响,钢刀还鞘,回将银灯熄灭,哈哈冷笑,说道:“原来是飞龙镇十八家招商店俱铺把式场老儿丁桂芳!你开店,狂言大话,挂于匾上,‘侠义刚强’,‘英雄老店’,牌对联上写‘孟尝君子店,文惊宰相’,下联是‘千里客来投,武比廉颇’,横匾‘盖世奇才’。小太爷有心火焚老儿之店房,不得闲暇,是便宜老儿,今夜老儿敢耽误小太爷美事,先杀老儿,后与小姐追欢取乐。”说着话,脚踏楼板,腾,腾,腾,足下声音响亮,直奔外间而来。丁爷在楼门口西,胜爷在楼门口东;丁爷亮钢刀,贼人在屋叫道:“老儿丁桂芳,小太爷看你有多大本领?”说罢,只见一条黑影从屋中而出,丁爷用力拿刀便刺,因用的力量过猛,将刀刺空,贼人由打丁爷后身蹿出来?书中暗表,丁爷所见之黑影,乃是贼人抖绣花门帘。这个门帘要是平人抖它,它打卷,惟独人家会武的人抖起来,不打卷,可以抖得那门帘,在黑暗中犹如人影相似。

  丁爷听贼人喊叫,亮出钢刀,原本想暗算贼人,那丁爷见影刺去,用的力量又猛,将自己身躯带出两三步。胜爷那时站在东边,心中暗道:“一个小小毛贼,何用暗算于他?”丁爷一刀刺空,贼人打丁爷背后跃到楼栏杆边,左胳臂一跨,跃楼而下,脚踏尘埃,一扭项,面向北楼口,点首叫道:“楼上狭窄,下楼动手。”胜爷暗中说道:“好大胆的贼人,我想丁桂芳是本地绅董,官府之事能够管辖,贼人竟丝毫不惧。”然而此时,丁桂芳刀没刺上贼,胜爷观看,丁爷有些惭愧。丁爷随顺楼梯而下,手亮钢刀。贼人丁字步站立,并不亮刀,面无惧色。因是皓月当空,所以看得真切。丁爷够上部位,半个裹花,一刀剁去,直奔贼人头上。贼人不但不还手,一伏身往里一跟步,反手将丁爷刀让盘过去,持住刀柄,往怀里一带,抬腿一脚,正踹于丁爷胸前华盖穴。丁爷往后一退,噗咚坐在尘埃。贼人



  欲要踢丁爷手腕,丁爷手一扶地,站起身躯,照准贼人肚脐一刀。贼人一闪身,用靴就踢,丁桂芳早已留神,撤步用刀一横,贼人脚不敢近刀。

  胜三爷在楼口上,双手分定银髯,观看贼人手脚甚快,不知是哪门的传手?好像自己本门的武学。心中暗道:“我别叫好朋友为难啦,人家是为我的事。”胜爷痰嗽一声:“丁贤弟,你与毛贼动手,是大意未及留神,待愚兄捉拿此贼。”胜三爷飘银髯,按鱼鳞紫金刀,顺楼梯而下,要捉拿采花淫贼。胜爷下得楼来,借着皓月,见贼人未亮刀,胜爷也未亮出刀来。胜爷说道:“乳黄未退,胎毛未干,黄口的婴儿,乳头上摘下来的娃娃。你敢因奸不遂,出刀威吓,用刀杀人,你有多大本领?”说着话,贼人向前一进身,抡拳就打。胜爷一拿他腕子,贼人左拳晃,右拳打,胜爷一把拿空,两人插拳动手。远长拳,近短打,或贴身挨挤傍靠,腕胯肘膝间,手眼身法步,打拳要准,发招稳,纵者似风,站者如钉,伸出手来雅似瓦垄,打出掌来恰似卷饼。二人蹿高纵矮,抖转升还,拳脚叭叭连声急响,斗战了二三十个回合。胜爷心中纳闷,不知此贼哪位弟兄所传,竟是本门中之人。胜爷思索,我若与他久战,叫丁绅董小看于我,久后要叫,侠客剑客一时都知道,要小看我胜英,不如使进手招法,将乳子打倒。遂使了个跨虎式,二龙吐须,二指对准贼人二目点去,贼人没见过此招,用手一避,胜爷下面钩挂连环腿,贼人靴尖点地,向上一纵,连环腿钩空。贼人手脚真快,胜爷便钩挂连环腿,趁势右腿伸出等贼,贼人纵起四尺多高,半空中站不住,还得落下来,老英雄连环腿在那等他。胜爷青缎色靴面,钩住贼人燕云快靴后边,往怀里一带,上面老君推鼎,靠山掌,连手掌带胳臂,在贼人胸前上向外一推,贼人两腿向前栽,身形向后仰,一栽筋斗,一个滚,贼人叠腰又



  纵起来,双拳双风灌耳。胜爷双胳臂一并,用了个野马分鬃,将贼人双手腕捋住,往怀里一带,又将腿一伸,贼人匍匐倒地,来了个狗吃屎。贼人又叠腰跳过来,照胜爷肚脐一脚踢来。胜爷伸左手,将贼人脚揽跟拿住,右手照软肋一掌,贼人栽倒。

  胜爷说道:“淫贼站起来。摔你一百个筋斗,百草花的名,如有重样,莫非老英雄也。”为何胜爷不报名姓呢?怕吓跑了淫贼。贼人为何也不报名姓呢?皆因本处有两条人命重案,而且作的是脏事,镇江府衙、县署公厅正一体严拿。贼人叫胜爷摔下三个筋斗,头晕眼花,不敢进前动手,有心逃走,舍不了楼上的姑娘姿容貌美。心想一计:我假意逃走,银髯老儿必然追我,我发两只暗器,把老儿打死,再把丁桂芳杀了,上楼与小姐颠鸾倒凤。大户人家起得晚,日上三竿我再走,岂不美哉?

  贼人色心未退,遂转身形,往西花墙逃奔:“老儿不要追赶,小太爷去也!”胜爷说道:“丁贤弟,你我追赶于他,万恶淫为首,绝不可饶恕。”胜爷又对丁桂芳说道:“你在愚兄背后,离远些,淫贼身上零碎暗器必多。”胜英乃久经大敌之人,留神追赶。贼人故意脚底下走得慢,胜爷离贼人丈数来远,反背抬胳臂,一拢簧,嘎叭一声响,放出一只袖箭,直取胜爷哽嗓咽喉。胜爷一顺身,左手抄袖箭。贼人趁势左手一镖,直奔胜爷心口窝打来。胜爷再一翻身,右手接镖,两只暗器俱为接过。

  胜爷将袖箭掷在地下,右手一掂此镖的分两,足够一斤重,原来是我胜家所传。遂捋髯大笑道:“娃娃,圣人门口,别卖百家姓。连教给你那个人,大概不如我多多矣。”贼人一见,胆裂魂飞:递拳脚,连摔我三个筋斗;发两只暗器,俱被他接去。

  别贪恋楼上的姑娘啦,吃饭的家伙要紧!把这淫贼贪淫好欲之心,吓得赴于东洋大海去了。贼人直奔西花墙,跃墙而走。

  胜爷说道:“丁贤弟,要追他,别打他跃墙而过的地方追



  赶。你往南跃墙,我往北跃墙,恐怕贼人在墙外暗算。”二老者跃墙而过,由西首胡同,出南口乃是周家屯大街。往西看,一道白线,跃西庄门上而出。二老者也跃西庄门上,追出周家村,眼看一道白线直奔正西逃走,二老者从后面追赶。恶贼慌忙忙如丧家之犬,急速速如漏网之鱼,工夫不大,追出二十余里。忽然间贼人止住脚步,转身面朝东,冲着胜爷冷笑道:“白胡子老儿,你再来追赶?”胜爷纳闷,为何贼人回头冷笑呢?长身躯往西观看,离贼人西边不远,波浪滔滔,银蛇乱窜,原来是镇江府的江岔子。”啊?前边波浪滔滔,后边我等追赶,贼人反作狂笑,必然此贼会水吧?”追至近前,贼人纵身跳下水去,在江中踩着水,点手叫道:“老儿下水来,比赛输赢!

  递拳脚小太爷不是你的敌手,暗器也未打中于你,水面比赛输赢。”胜爷解背后小包裹,内有油子包裹一个,内有水衣水靠。

  因夜探二郎山,那山西连镇江大江,胜爷由丁家店起身时,把水靠带来。油绸子包裹一抖,铺在河坡,要换水靠。丁桂芳说道:“三哥,我由家中带来水靠了,我下水拿贼。”胜爷说道:“不必,在旱地上,他一脚踢你一个筋斗,一拳砸你个咕噜,你我练武的身子强壮,不至于受伤。水面上万一失脚,就有性命之忧。”说着话,胜爷坐在油绸子包袱之上,撤去鸭尾巾。

  青缎子纳帮靴子,撤刀,解镖囊,油绸子绢帕绷头,外罩月牙分水莲子箍,下身三叉通口鱼皮套,分水裙,上身水靠,狮子扣绷分水巾,包耳护取软虎壳脑,分水裙下压镖囊,绷着鱼鳞紫金刀。收拾好了零碎,抬了抬胳臂,活了活腿,没有绷落地方,三道鹿筋绷脖领,三道鹿筋掐袖箍,使水不能灌入。胜爷跃身,金蝉脱壳,头朝下,二足向上,手掌一劈水,跳在江内。

  此时贼人离岸五七丈远,胜爷破风踏浪,离着贼人相近。

  贼人借月色一看,老儿水性在我以上,使刀不能赢他,非使我



  独门一家水面家伙不可。一提短靠,由腰中皮套之内,取出一对兵刃,在水面往两下一分,水滴溜溜打了两个漩。此兵刃长七寸七,有三环套月,倒竖蛾眉针。水面使短家伙,自然得力。

  胜爷一看,贼人打的那只镖,我已然接住没抛,带于囊中,知道是我本门之人,不知哪一位相传?此时贼人亮出兵刃,才知是那一位所传。有心将他杀死江中,我那个师弟甚傲情,怕他死无对证。大概此子未出师,找着教给他本事的那个人质对明白,再杀不迟。胜爷叫道:“小冤家,我有心把你杀在长江之中,怕你们家大人强辞夺理。我把你的传授那个人找着,质对明白,再杀你不迟。”贼人说道:“老儿不要倚老卖老,你要认识我这一对家伙,你方为高明。”胜爷说道:“我知此家伙之时,教给你那个人还年轻呢!此名叫作三环套月避水劂。”

  贼人心中说道:“这对家伙非本姓不传,我拜我的老师为义父,许其养老送终,扛幡哭灵,为何老儿知道呢?啊,也许年老多知事,我且问老儿姓什名谁。”想罢,贼人大声叫道:“嗬,老儿通上名来,小太爷手下不死无名之鬼。”胜爷闻听,哈哈笑道:“小冤家,你要问我名姓,说出来我的名姓,吓破你的狗胆!”贼人冷笑道:“小太爷不怕,你姓什名谁吧?快快说出。”胜爷说道:“你踩水站稳些。老夫姓胜名英,字子川,号为神镖将。”贼人在水面一个冷战,颜色更变,浑身立抖,战战兢兢。战战是惊惧,兢兢是恐惧。“嗳呀”一声,遂将身形往水内一缩,欲借水遁逃走。可惜这一身白云缎的短靠,三盖的五福捧寿花蝴蝶,二色俱都娇艳,往后要不将此衣更换,蓝的也不蓝啦,白的也不白啦,简直就成了雪青的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