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十三侠

  不多时,小二同了林家老夫妇到来相谢。那开客寓店主人,叫做张善仁,也跟上楼来,道:“这林达山夫妇二个被那贼秃取去女儿,不饿死,也要哭死。徐大爷真个天大好事也。”那达山夫妻叩头拜谢。鸣皋还个礼,叫他们一同坐下。林老儿把前情又细细说了一遍。鸣皋道:“你女儿莫非被妖怪摄去了?那金山寺乃坐香门头,是个敕赐的丛林,岂有骗匿人家闺女?”张善仁道:“徐大爷有所不知。如今的金山寺,不比从前了。自从去年来了一个和尚,说是宁王的替身,把以前当家方丈,尽行驱逐了出去。把房屋重新改造得十分华丽,竟像王宫样子,一切规模,尽皆更换。寺内舞刀弄棍,仿着少林寺的式样。那方丈和尚原是少林寺出身,宁王封他智圣禅师,自号非非和尚。他的本领,天下无对。有十八般工夫,拔山举鼎,刀枪不入。寺内共有千余僧人,个个精强力壮,如强盗一般。那监寺、监院、首座、维那、知客等师父,皆有万夫不当之勇。靠了宁王之势,妄自尊大,就自镇江府县文武官员,那个不去奉承他!近来百里之内,往往不见女子,那丹徒、丹阳、金坛、溧阳四县里的状子,如山一般堆积,从无一件破过案的。人多疑心他寺内所为,只是无人眼见,没有凭据,不过猜疑罢了。如今林达山的女儿兰英小姐,却是明明白白的他们藏匿过了,林老儿到县里府里告过几次,只是不准,把状子丢将下来。徐大爷,这二个老夫妇靠这女儿过活,且要他顶替半子香烟,如今被他们取去,早晚二命难保。”
  众弟兄听了张善仁这番言语,个个怒发冲冠。鸣皋道:“林丈且请回府,待俺与你寻访女儿。或者寻得见时,还你父女团圆;寻不见时,你却休怪。”林达山闻了此言,磕头如捣蒜一般,谢了又谢,同婆子回转家中而去。鸣皋与张善仁说了一回,各自安寝。
  到了明日,徐鸣皋同了众人用过早饭,便到金山寺来。上了金山,抬头一看,望见殿阁凌云,规格宏大。寺前二根旗竿,直接霄汉,上扯二面大黄旗,上写着“敕建金山禅寺”。自山下直到寺门,是五马并行的御道。到得寺前,有一百零八层阶级。走上疆察,只见十三开间的蝴蝶墙垣,上有盘龙圣旨。二旁石狮分开左右,闬阂高峻。后进了头山门,二边塑着二三丈高的哼哈二将,居中一韦驮。众人转过山门,中间如箭道般的街路,左右一二百间房屋,皆是出檐廊,如朝房一般。约有二三百步,方是二山门到了。二旁塑着四大金刚,中间一尊弥勒佛。过了二山门,又升上十八层疆察,便是大雄宝殿。只见一并连十三开间,巍然崇峻,柱楹有二人合抱不来的粗细。中间佛龛内,供奉三世如来,也有二三丈高。旁边悬搁着蒲牢嚚鼓,殿上皆用朱红漆飞金,庄严得威仪宏大。
  知客僧见是有人到来,便上前稽首了:“请檀越里面坐,奉茶。”这知客僧名叫至刚僧。鸣皋道:“弟子姓王,扬州人氏。久闻宝刹庄严,今日路过贵处,特来瞻仰。”至刚道:“贫僧引道便了。”随即领了众人,一殿殿的游览。到了方丈内,见这非非僧坐在禅床之上,生得好个相貌:脸如“同”字,长眉修目,广额高颧,巨口筒鼻。头戴平天冠,身穿鹅黄缎团龙花海青,外罩一件大红绉纱嵌金线的祖衣。脚上大红缎僧鞋,宽统白袜。鸣皋看了,只觉得威风凛凛,目有神光,这一股杀气,令人可怕。心中暗想:“此人不是个良善,看来有些利害。”他见了众人到来,也不抬头,兀自坐着,睬都不睬。鸣皋心中早已着恼。
  转到里面,却是一只大殿,装严得十分华丽,雕梁画栋,镂嵌精工。中间塑一尊鱼篮观世音。那桌子椅子,都是紫檀镶嵌竹叶玛瑙做成。有一只百灵台,却是沉香做的。下边都是金漆地枰。鸣皋想道:“这里便是林兰英失去所在。闻得僧人往往私营地穴,踏着机关,便要陷身入去。”周围细细看来,并无痕迹。暗道:“我一时许了林老儿寻还他女儿,这寺有一藏房廊,计五千零四十八间,却何处去寻求?”一路思想,来到禅堂,见里面坐香的禅和子共二百余人。这维那师生得面如蓝靛,倒眉虾目,二只短短镣牙,露在唇外,相貌凶恶,手拿香板,在堂内步来踱去。看官,他们真个在那里参禅?却是运习工夫,炼成了就叫禅骨工。鸣皋是个在行,见了,知道这些贼秃并非在那里坐香。看了一会,回将出来,一路弯弯曲曲,仍到方丈里来。不知却着了他们的道儿,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部分
第18回 非非设计擒众杰 徐庆神箭射了凡
却说众弟兄来到方丈里面,只见那非非僧在禅床上立起身,上前向鸣皋稽首,吩咐侍者看茶,十分恭敬。鸣皋暗想:“这和尚为何前踞后恭?”只见侍者摆上素斋。鸣皋等不以为意,只道和尚奉承施主,不过化缘而已,原是常事。不知吃过二杯酒,只见众人个个头重足轻,东倒西歪,一齐醉倒。
  那非非僧俗姓李,名龙,是宁王心腹。命他在金山暗备兵马,以待将来叛逆之用,故他胆大妄为。寺内造有十重地穴,这鱼篮观音殿,就是第一重地穴门的锁钥。美貌女子,不知骗入了多少。还叫徒弟们四出张罗,只拣标致女子,偷盗回来,藏在地穴中取乐。昨日接到宁王密札,叫他密拿凶身,倘有如此等人到来,便可拿下,解送行宫。当有图形相貌,合寺职事僧人,尽皆看过,所以至刚见了他们面貌与画图相似,只少一人,到了方丈,便与非非僧做个眼色。恰巧那方丈侍者是认得狄洪道的,只因宁王到姑苏开台的时节,非非僧命了侍者送了礼物下苏州,所以见过他,晓得是副台主。那狄洪道却不留心。况他宁王聘来未久,怎晓得宁王暗备兵马埋伏在空门的事。方才鸣皋等到里面游玩,侍者说明缘故,非非僧大喜,暗想此一件却是大功。正是虎欲伤人,人欲捕虎,彼此各存机械之心。从来软的缚得硬的。今日鸣皋等众人只道他好意留饮,不过为化缘银钱起见,那知着了道儿,被他蒙汗药酒把众人麻倒。鸣皋等虽则英雄,究竟不是老江湖,若遇了一枝梅、徐庆等辈,便无此事。
  当时非非僧一声吆喝,里面赶出十来个和尚,都是短衣窄袖,手执麻绳。二个服侍一个,把众人背剪着,缚得紧紧实实。鸣皋等一众兄弟,个个口角流涎,四肢无力,睁着眼由他们消遣。非非僧吩咐把囚笼拘禁。不多一会,抬出五具囚笼,把他们提入里面。然后用解药灌醒了,把囚笼推到非非僧面前。那非非僧登高而坐,众职事僧人站立二旁,喝道:“大胆的罗德、徐鹤,犯了弥天大罪,尚敢到这里来送死!分明天网恢恢,我主洪福齐天,却来自投罗网。”把他们一个个审问。那众兄弟都是英雄情性,豪杰胸襟,怎肯抵赖。只是罗季芳千秃驴万秃驴的骂个不了。非非僧见过是这凶手,便吩咐押到后面牢房看守。且慢,这里和尚寺里那有牢房?且这五具囚笼,还是当夜打造的不成?看官不知,那宁王蓄意谋反,这金山寺名为丛林,实是他暗屯兵马之所。这非非僧名为方丈和尚,实是开国元帅,所以如此胆大,做这无法无天之事。莫说囚笼牢房,就是营帐印信,一切犯禁的东西,件件都有。只待兴隆起手,这金山便是大营。
  话休烦絮,且说到了来日,非非僧吩咐监寺带了十个小和尚,把囚笼押解下船,一路护送到姑苏,献与王爷发落。那监寺名叫了几,生得面如锅底,力大无穷,善用一条禅杖,有万夫不当之勇。当下领了方丈法旨,吩咐小和尚抬了囚笼,提了禅杖,离得寺院,一路来到后山,便叫把囚笼先下舟船。我且慢表。
  再说徐庆同了杨小舫,来到镇江住下。寻了半日,不见鸣皋,与小舫商议:“明日我们到金山寺上去游玩,或者他们也在那里安身,也未可知。”这日二人上得金山,一路游览。望那江中银浪滔天,波涛滚滚,往来船只不少。二人沿山信步行来,到了半山,转过山角,却是一只凉亭。二人走入亭中歇息,忽然远远的望见寺内十来个和尚,扛出四五具囚笼,下山而去。暗道:“奇了,这寺院之中,安得有这个东西?”心上有些疑心,便对小航道:“我们同去看来,却是甚么犯人。”二人走出凉亭,从斜刺里飞步下山,躲在林子里面。徐庆跳到树上仔细观看。那些和尚抬了囚笼,从那边大路上过去,后面跟着一个胖大的和尚,提了禅杖,雄纠纠押着下山。那囚笼之中,正是鸣皋等众人在内。
  徐庆看得亲切,叫声:“惭愧!”一手便向弓壶中取出这张弓来,抽一条雕翎在手,扣上弓弦,觑定了后面的胖和尚,飕的一箭射去。端的百发百中,这一箭正中后心,那和尚应弦而倒。徐庆跳下树来,同杨小舫各抽单刀在手,飞奔过去。那扛抬的小和尚正在下船,忽见了凡跌倒在地,慌忙看时,背上一箭,从胸前透出头来,唬得慌了手足。看见二个壮士提刀赶来,遂弃了囚笼,各自逃命。徐庆等追上,杀了几个,先来劈开囚笼,把鸣皋放出。一齐动手,把众人尽皆救了出来,跳入船中,把舟人杀了。那小舫还在追杀小和尚,无如他们东奔西窜,正在没追一头处,听得徐庆叫喊,遂奔到船中,与众人相见了。鸣皋道:“多蒙杨兄相助三哥,救了兄弟。只是快些开船,他们便要追来。”王能、李武便去解缆索,扯起帆来,直至北门。
  七位英雄上岸,齐到张家客寓。鸣皋便叫摆上酒肴,与二位接风。席上边各人把过后之事细说一遍,众人俱向徐庆、小舫相谢。徐庆深赞洪道义气,王能、李武的忠心:“从今跳出火坑,免得遗臭万年,被天下英雄耻笑。况这奸王,怎得成其大事?”大家说说谈谈,开怀畅饮。
  鸣皋说起林兰英之事,如今一定无疑的了,“只我已许他们寻还他的女儿,岂可失信?况且这秃驴如此不法,岂可容得!还望众位弟兄相助兄弟,把这金山寺扫荡污秽,救得那些被陷女子得见天日,亦是一桩好事。”众人同声道好,个个高兴。杨小舫道:“只是须要商议怎的进去?”罗季芳道:“我们只从大门一齐杀将进去,见一个杀一个,见二个杀一双,有何难处!”狄洪道笑道:“罗兄说得好容易,只怕不如你的意呢。”鸣皋道:“他是呆头呆脑,凡事托大。你不见他的房屋,都是铜墙铁壁,曲曲弯弯,进时容易,出时就难。他们既然为非作歹,屋内岂无埋伏?况且寺中共有千余和尚。你只看禅堂中这些贼秃,个个狰狞怪状,身长力大。那方丈和尚,看来真个利害。我等须要谨慎为妙。”狄洪道道:“今日我们被徐、杨二兄救出,寺中岂无准备?还是夜间越墙而进。”徐庆道:“狄兄说得有理。只是一件:我们总共七人,还是一同进去,还是分头进去?须要斟酌。到了里面,在何处相聚?”季芳道:“还是分头进去,有个救应。若聚在一处,倘中了奸计,一网打尽,连收尸的人都没有。”鸣皋怒道:“匹夫!俗云说的好,上坑还讨个利市,却要你来放屁!”小舫道:“罗兄的话虽是如此,却也有理。”鸣皋道:“杨兄不知,这寺里共有一藏房屋,乃是五千零四十八间。我们只七个弟兄,入得里面,正如海内捞针。况且路径不熟,怎得约定何处聚会?总之一同下去也不好,分头进去也不好。据小弟看来,我们七个人到了屋上,寻到方丈里面,先下去二个,把这非非僧杀了,使他们蛇无头而不行,便慌乱了,就此逐段杀去。倘然敌不过这恶僧,房上的人,或暗中相助,或下来助战,你道好么?”众人齐道;“足见徐兄足智多谋,这个最妙之策。屋上屋下成之犄角之势,进退二便。”众人商议定了,约定明夜进去。
  且说寺内的小和尚逃转寺中,报与方丈知道,说被二个武士模样的劫去囚笼,下船逃逸,了凡师中箭身亡。非非僧听了大怒,便问:“可是山东口音?”小和尚道:“一个山东口音,一个好像苏州口音。”非非僧大发雷霆,骂道:“我晓得是这二个孽畜!前日清风镇兄弟那里,有人逃来报信,说被二个牛子将俺兄弟杀死,将弟妇鲍三娘不知生死,纵火烧了房屋,一门杀个罄尽,此恨怎消!”正是:人防虎,虎防人。不知此番胜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部分
第19回 徐义士二次上金山 众英雄一同陷地穴
却说非非僧听得囚车被二个牛子劫去,莫非就是杀我兄弟的仇人,大怒道:“我欲寻他与我弟报仇,他却敢来行劫犯人,夺我大功。我与他誓不二立!”当时吩咐敲动云板,齐集职事人等,传令各人用心把守:“倘有风声,务要把他们生擒活捉。我料他们必然夜中要来行刺,你们须要小心!”众僧人齐声答应。故此十分严备。
  鸣皋等到了明日黄昏,众人吃饱酒饭,个个轻装软扎。鸣皋对了王能、李武说道。“你二人的家伙只利野战,不便巷战,若到里面,恐怕不能趁手。”洪道吩咐把棍子放在离中,各人带了单刀。七位英雄,一齐奔上金山。到了疆察,抬头一望,只见远远的一个和尚,前发齐眉,后发披肩,手拿一把钢叉,从山门前走将过去。众人伏在林中,等他过去,飞身抢上疆察。这一夜正是九月初三,轮着这位伏虎僧巡山。看官,那金山寺内有名的八个虎将,叫做降龙、伏虎、狮吼、象奔、催风、疾雷、烈火、闪电。这龙、虎、狮、象、风、雷、火、电八个头陀,十分利害。那伏虎僧面如獬豸,身长九尺,善用五股托天叉,背上插着九把飞叉,百步之外,发无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