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剑十三侠

  杨小舫道:“贤弟,你可晓得这里却是黑店?”天熊道:“哥哥怎见来?”小舫道:“你下楼去,我便看出破绽来。你看上面椽子都是铁的,这楼房四面都是风火山墙,那楼梯是活的,这里的一块楼板,也可扯得起来。一定到了更深夜静,他把楼梯移去,暗地里从这楼板中上来,害我们性命。”天熊便把出恭看见火光,张出人肉作坊的事说了,便道:“哥哥,我们杀出去罢!”小舫道:“贤弟不要忙,我们向前门杀去,他必有准备埋伏。你未知江湖上的勾当,往往门户上用倒钩网、绊脚索,出去便要吃亏。若是上屋,你看这墙有多高,怎生出了?椽子又是铁的,一时难以踢开。你若从后面打墙而出,他墙内必有竹编,无论如何打不开来。即便出去,外面定有竹签陷坑、梅花桩,许多埋伏。况且山路崎岖,又不熟悉,反为不美。”天熊道:“这便怎处?”小舫道:“不妨。幸得我们二人在此,若是单身独自便难弄了。如今把灯火放在地下,将椅子横倒遮蔽了灯光,我与你各执器械,守在楼板旁边。待他上来一个,杀他一个,上来二个,杀他一双。然后跳下楼去,看他们走的地方,定无埋伏,我也走得,就此走将出去,方为稳当。”天熊道:“足见哥哥见多识广,足智多谋。只不知何时上来?”小航道:“他要上来,必先将楼梯移去。我们只看楼梯去了,便可准备杀人。”
  天熊听了,便走出房来去看,楼梯却已经没有了,即忙抢进房来道:“哥哥,楼梯没了!”小舫便把灯光遮蔽了,从床头扯出一对雌雄宝剑,天熊手执二柄铜锤,兄弟二人在那活络楼板旁边左右守着。不多时,只见那楼板顶将起来。小舫看得清楚,等他脑袋探到楼板上面,将剑烁的削去。只听得噹的一声,这颗头滚到天熊脚边。有的说道:杀头的声音,从无这个响法。列位不知,那上来的人,把刀护住咽喉,不料他的宝剑削铁如泥,所以连刀连头,一齐斫断。那尸身倒将下去,这里楼下边,有四五个人,都是上等的伙计,皆有些本领。忽见云梯上的人倒将下来,还只道失足跌了。向地下一看,只见鲜血直射,脑袋不知去向。大家吃了一惊,便大叫:“走了风!”只一声喊,那外面涌进五六个人来,为首的便是那坐在柜台横头的大汉,手中提着一把牛耳泼风刀。背后几个伙计,各执刀枪,点着火把,直奔进来。
  天熊看得分明,就把这个人头,照准那大汉,从楼窗内掼将下来。恰成个面面相逢,头碰头,打个正着。打得那大汉怒发冲冠,一声大吼,骂道:“牛子快下来纳命!”吩咐伙家将火药包来,烧死这二个贼子。杨小舫听了,便道:“贤弟,随我下来!”说罢舞动双剑,从楼窗内跳将下去。天熊跟着下来,那大汉挥动泼风刀,前来抵敌,七八个伙计一齐动手,在庭心中杀将起来。这大汉名叫李彪,也是宁王的心腹,善用五十四斤一把牛耳泼风刀,力大无穷,万人莫敌。那柜台里面的那个俊俏妇人,便是他的老婆,名叫鲍三娘,用二根短柄方天朝,重有六十余斤,他的本领,比丈夫更加利害,善发七十二条裙里腿,十分骁勇。不知伍、杨二人如何抵敌,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部分
第16回 除黑店兄弟相逢 明报应三娘再嫁
话说那李彪有个哥哥,名叫李龙,幼年在少林寺习学武艺工夫,后来称为少林第一名家。只因宁王心怀叛逆,不惜金银收罗豪杰,聘他兄弟二人。便叫李龙在镇江金山寺做方丈,只算代替宁王出家,暗中命他招兵买马,积草屯粮。有一千二百个僧人,个个本领高强,号为“罗汉兵”。偏裨牙将也不少,都是勇敌千人,力大如虎,但只皆是光头。这李彪仗了宁王之势,来此清风镇,名为开设客寓,实则比强盗还胜三分。遇了远方客人,看他衣服华丽,便领到后面这二间房内,夜间上来取了性命。劫去了银钱不算,还要将他身体当做牛肉卖钱,所以家财豪富。今日遇着了这二个七煞,也是恶贯满盈。饶你本领高强,怎敌得杨小舫、伍天熊这二个?虽有七八个伙计相帮,起初还可支持,杀到三十多个回合,渐渐抵挡不住。
  那三娘知道丈夫抵敌不住,便提了家伙,引着四五个伙计,各执器械,要来帮助。李彪败将出来,小舫同了天熊追杀出来,正在堂子里接着。三娘娇声喝道:“牛子体得猖獗,老娘来也!”说着运动双朝,正是戟锋如刺,水泼不进。李彪有了帮手,便奋力战斗。四人捉对儿厮杀,二旁十几个伙计相助。杀了一刻,那人肉作坊里几个得了信,也上来相帮。小舫等见他们越杀越多,心中有些慌张。杨小舫战住李彪,还是个平手,只见他们有了帮助,便觉难以取胜。那伍天熊敌住三娘,已经勉力,更兼众伙计刀枪乱斩乱搠,渐渐气力不加,汗如雨下。那三娘何等骁勇,把双朝紧紧逼来,杀得伍天熊连连吼叫,二臂酸麻。杨小舫见了,知道天熊吃紧,要想合斗,却被李彪等众人如走马灯一般,那得空闲。正在危急,只见那大门内又涌进十来个人来,手中皆是扑刀。你道这班人那里来的?原来都是清风岭的响马,平日与李彪声气相通。李彪是个坐盗,只做送上门买卖;他们却是行盗,专劫行路的客商。只因李家店伙计去送了信,知道店中风紧,故来相助。伍天熊正在抵敌不住,被三娘等杀得只有招架,并无还手,忽见又来了十几个生力军,十分着急,大叫:“我命休矣!”
  喊声未绝,只见店中楼上跳了一个客人来,全身扎服,穿着元色紧身,白丝绦扣绕着前胸,后背鬓边,插一个大红绒球,单手提刀,从楼窗上一个鹞子翻身,扑将下来,手起一刀。把李彪分为二段。众伙计一齐叫苦道:“不好了,店主伤了!”那李彪正与杨小舫厮杀,不防楼上跳出个人来,二脚尚未着地,一刀早已过来,因此杀得出其不意。伍天熊一眼看见,认得此人便是他的表兄徐庆,心中大喜。便叫:“大哥快来!”徐庆一个旋风,已到鲍三娘面前,将刀直劈过去。三娘左手的戟架开天熊的双锤,右手的戟格开徐庆单刀,三人打个鼎足。杨小舫早把这些伙计小二,杀得七零八落,四散奔逃,并力来战三娘。那三娘加了一个徐庆,已经不能支持,二手虎口已开,杀得遍身香汗,娇喘吁吁。正把徐庆的刀一戟枭去,不防小舫踅将过来,把双剑剪住朝耳,用力一扯。三娘“阿呀”一声,这枝戟捏他不住,哨的落在地上。心中一慌,那技戟也被徐庆一手接住,趁势一拖,那三娘向前冲去,恰好与伍天熊撞个满怀。天熊丢了双锤,把三娘一把抱住。说也真巧,那三娘的双乳,正在天熊的胸前,面对面,口对口,成了一个“吕”字。天熊正在妙龄之际,现把个美人抱在怀中,岂不动心,便把他亲了个嘴。那三娘一来战得神昏颠倒,四脚乏力;二来要想活命,怎敢倔强?三来看见天熊青年美貌,心中合意;回来也是前缘,便由他戏弄,再不敢动。有的说道:既然他二个面对了面,胸对着胸,不知下面怎样?这却连晚生也未知。列公明鉴,谅这伍天熊难免强头倔脑的,不安本分,只碍着几层衣服罢了。
  徐庆同了小舫,将这些响马并伙计乱劈乱斫。这些人怎能抵挡?况且见李彪已死,三娘擒住,正是蛇无头而不行,心中慌了,各想逃生,那里有心并力的厮杀?被二人如斫瓜切菜,杀个干净。徐庆把刀来杀鲍三娘,伍天熊大叫:“哥哥且慢伤他!”便把带子来,将他缚住了二手,绑在柱上。徐庆道:“这位何人,因何在此帮助与你?你却一向在于何处?愚兄日夜不安,只是找寻不见。”伍天熊道:“这位哥哥姓杨名濂,字小舫。”便把夜来遇见,约略说了。徐庆便向小舫作了一揖,道:“多蒙杨兄帮助!”小舫还了一礼,道:“同船合命,理当如此。令弟英雄了得。”二人坐下了,大家细说根由,只恨相见之晚。
  只见天熊掇出一大盘酒肴来,三人围坐,饮酒谈心。天熊把下山已后错走路程,在河南山中轩辕庙打死夜叉,到夏邑县余村害病,直到此地遇见小舫,后来看出形迹,直到动手,细细说了一遍。徐庆也将追下山来,遇见一枝梅,寻访徐鸣皋,同到苏州,遇见飞云子等三人,后来徐鸣皋打了严虎,罗季芳拖倒擂台,劫去监牢,官军追捉,被狄洪道追赶失散,回到扬州,射死李文孝,说了一遍,“一路寻你不着,想你莫非先到山头?今欲回转九龙山去,在此过宿。正在好睡,忽听得厮杀之声,梦中惊觉。跳将起来,恰听得贤弟极叫连连,我便跳下楼来,不料果然贤弟。如今除了此地一害。你把这贱人留他何用?快把他杀了!”天熊只不做声。杨小舫是个伶俐之人,早已窥知其意,便道:“徐兄,我看这妇人虽是为非作歹,却是李彪的过恶。看他生得标致,兼且武艺超群,天熊贤弟尚没老婆,何不把他胡乱当为妻子?也可帮伺镇守山头,却是一员大将。徐兄要想遍游天下,可以放心前去,岂不美哉?”那徐庆正要追寻鸣皋等去,这一句打动心坎,便道;“只是怕他变心起来,却不害了兄弟!”小舫道:“妇人水性杨花,见伍弟少年美貌,岂再想着这李彪?况他作恶多端,正该妻子出丑。徐兄不必过虑。”徐庆点头道是,便走到鲍三娘身旁,问道:“你今被擒,理当杀死。我今饶你一命,配与我兄弟为妻,你可愿否?”三娘听了此言,正中下怀,便满口应承,情愿做个妾媵,决不变心,指天誓日发了个重咒。
  那时东方渐渐发白,随命天熊把他放了,叫他速速收拾些金银珠宝,打了二个大包,价值万金,与天熊各背一个。天熊牵过马来,让三娘骑了,同杨小舫走出店门。徐庆取了几个火把,将前后门点着,大家向北而行,望那清河县大路而来。行不到三里,回头望那清风镇上,烧得烈焰腾空,半天中映得绯红。
  四人一路行来,过了一日,来到清和县地界。那鲍三娘同了天熊,就在逆旅中,作为洞房花烛,二人十分恩爱。徐庆暗想三娘决不变心,便对他二人说道:“愚兄同了杨兄,要去追寻徐鹤。你二人好好回山镇守,体伤客商性命,守我成规。你们只从桃源、宿迁走去,便是山东地界。路上小心谨慎,不可闯祸。”天熊挽他不住,只得就此分手,与鲍三娘回转九龙山而去,我且丢过一边。
  只说徐庆同了杨濂,转身仍由原路,来到扬州太平村来。见了江花,杨小舫通名道姓,彼此分宾主坐下。徐庆问起鸣皋,江花把李文孝被人射死的缘由,说了一遍。徐庆道:“这是小弟干的。”江花道:“我也料是你来。只你去后,鸣皋便到家中。狄洪道认了亲戚相救,一同到此。只因李家打发多少家丁在左右梭巡,因此存身不得,同了罗大哥并狄洪道、王能、李武等,随即动身,一路向镇江、金陵、安徽、江西,欲到广东祖籍探问亲族,顺路游玩各处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部分
第17回 避冤仇四海远游 徐鸣皋一上金山
却说徐庆听了,遂辞别江花,与杨濂离了太平村,渡过长江,来到镇江府地界。徐庆道:“他们动身未久,或在此地游玩。我们且在此住上几天,把城外四乡、金山等处寻来。城关上悬着年貌形图,我想他们不在城中。”小舫道:“徐兄所见甚是。”二人就在客寓中住下。
  且说徐鸣皋果然尚在此间。自从那日同了狄洪道、罗季芳、王能、李武离了吴山,一路回转扬州,到得家门,却是黄昏时候。众人走入里面,江梦笔接着,同至书房坐下。狄洪道师徒三人与梦笔见礼,问名已毕,问起姑苏打擂情由,鸣皋又说一遍。梦笔向狄洪道致谢道:“小弟自庆哥说及大哥二哥被困,虽有慕容兄往救,心上放不下来。幸得仁兄仗义多情!”鸣皋问起徐庆、一枝梅何往,梦笔道:“徐庆回转九龙山,一枝梅姑苏去了。只得那一日李文孝被人射死,箭上有个‘徐’字,或者就是徐庆所为。他疑是二哥,又到扬州府告你。差役到来提人,被我骂了一顿。如今官司倒不打紧,虽是画影图形,悬赏拿捉,不过具文而已,并不严急。只是这李家十分用心,差了七八个家丁,终日在村庄前后穿梭也似的侦探。二哥须要商量个常便才好。”鸣皋道:“我本欲周游四海,况且自小来到江南,那广东的亲旅久疏,原欲去探望他们。如今趁此机会,同着众位弟兄出去游玩,躲过几时,免得冤冤相报。”便对众人说道:“我们从镇江到金陵,由九江过安徽、江西,一路游山玩水,顺便访问高人奇士。入广东,那里有多少名胜。不知众位兄长意下如何?”众人齐声道好。鸣皋遂到里面,叮嘱了妻子一番闲话。
  当夜已过,便到来朝。众人起身,梳洗已毕,鸣皋便把家事托付了江花,众兄弟随即动身。幸得李家未曾知觉。一路来到镇江,就在城外逆旅住了下来。到了黄昏时候,众兄弟正在楼上饮酒,欢呼畅饮,忽听得间壁一家人家,在那里悲悲切切的啼哭。罗季芳听得不耐烦起来,便敲着桌子骂道:“那个王八,哜哜嘈嘈的只管哭?老子饮酒都不安逸!”鸣皋道:“匹夫,又要发呆闹事了!”那小二上前陪着笑脸道:“爷们休怪,这是间壁一家人家,他们夫妇二人,年近花甲,膝下无儿,单生一个女儿,名叫林兰英,今年只得一十八岁。生得聪明伶俐,绝世姿容。描龙绣凤,做得好一手针凿。他的绣花,比别的价多一倍,又快又好。每日刺了二钱多银子,孝养双亲。他的父亲害病,许下愿心。后来病体全愈,母亲陪着他到金山寺进香完愿。那知到了里面观音殿上,转眼间却不见了。那老婆子向和尚问时,反被这贼秃打了一顿,赶下山来。如今一月有余,杏无信息,不知存亡生死。那二老无人赡养,又饥饿,又记念女儿,所以在彼啼哭,却惊动了爷们。”鸣皋道:“原来如此,这也何妨。只是那二老实在可怜。”便向身边摸出一锭十两银子,交与小二,道:“相烦你将去赠与他家,暂且过用。”小二连忙答应道:“这位徐大爷真是软心肠的好人。”笑嘻嘻拿了银子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