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红帮演义

  潘安又去开了秘密书房,与罗祖相见。那时罗祖闭在室中,少得活动,容貌甚形消瘦,见了潘安说道:“现在你的志愿总算做到了。我已年老,谅来不久人世。我死之后,请你替我造一个庙宇,吩咐后辈徒众,经过我庙都要进来叩头,让我享受千百年香火,也不枉我替你计划一番的苦心。”潘安道:“你的身体结实,如何会得生病?万一不讳,一定建造庙宇,报答大恩。”说罢,又谈了些别的话。潘安走出书房,自去办理家务,不提。
  隔了三日,两个服侍罗祖的心腹来报道:“罗祖昨天起寒热大作,病势甚重。”潘安听了,便到书房里来观看,果然病得十分憔悴。潘安问他:“请甚医生?”罗祖道:“吾病甚深,庸医不能诊治,除非半边须秦吉,才能医得吾病。只去此五百余里,地近山东省界,在黄家庄悬壶施诊,谁能去请?就是请来,恐怕我已死了。”潘安道:“你病甚重,我当亲自去请秦吉医生。好在此地到黄家庄都是旱路,我可骑了快马,三日便到,来回不过七八日,你可放心。”罗祖道:“恁地最好。”潘安便即离了书房,到马槽里去拣了三匹好马,自己骑了一匹,命两个徒弟各骑一匹,带了包裹银两,揽辔出城,加上一鞭,那三匹马便泼刺刺的向西北大道驰去。于路晓行夜宿,不满三日,已到黄家庄下马。潘安叫两个徒弟将马系在庄外大柳树下,拭了拭额汗,叫徒弟代他背了包裹,进得庄来,访问半边须秦吉医生医寓。
  原来那秦吉医生真有青囊秘术,药到病除,南北各省都知他医道精通,称他神医秦吉。有一次,他坐了轿子到乡间诊视病人。停轿之时,见一少女在河边浣纱。秦吉吩咐轿夫从背后去搦少女之腰,轿夫果然前去搦腰。那少女一惊,出了一身冷汗,回转身来要与轿夫论理。那少女的父母也吵闹出来,斥责轿夫调戏妇女。秦吉连忙上前说道:“这是我所指使,并非轿夫之过。你女患有痘症,不能发出,性命堪虞。我叫轿夫去惊他一惊,便能使那痘随着冷汗发出来,可保无恙,这便叫做惊痘。”那些人认得是名医秦吉,深信其言,便不言语了,挽了少女回家。夜间寒热大作,果然出了一身痘症。病愈以后,来谢秦吉。从此,秦吉神医之名远近皆知。更有一次,秦吉坐在医寓,忽有鹤发童颜的老者进来求医。秦吉按脉,跃然立起来道:“六脉皆阳,非凡人也。”那老者啥哈大笑,把手在秦吉的须下一摸,说道:“孺子真个可教。”说罢,便不见了。秦吉取镜自照,只见被那老者摸过的半边胡须,本来白的已尽变了黑色,知道遇着仙人。以此人都叫他半边须秦吉。
  话说潘安率领两个徒弟,访问秦吉医寓,自有庄客出来指点。拜见了秦吉,取出白银三十两,请求同到安庆医治罗祖。秦吉不肯,答道:“吾已年老,经不起如许长途,还望另请别人。”潘安苦苦恳求,并替他备了轿车。秦吉只得上道。潘安叫两个徒弟伴陪秦吉,自己取了包裹,单骑先行。书中不提秦吉,且说潘安纵马加鞭,行丁四五十里,天已向晚,觅得一个客寓,下马进寓休息,那马自有店伙牵去喂食。潘安吃过酒饭,洗面沐浴既罢,坐在天井里乘凉。忽闻一阵狂风起处,半空中飞下一柄雪白解腕尖刀,刀上缚着一书。潘安大吃一惊,急忙拾来观看。正是:
  秋夜月明方倦坐,半天忽又坠奇书。
  欲知书中写些什幺,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瘦书生月下读奇书 老头子庙中会好汉
  话说潘安独坐庭中,天半忽然坠下一柄尖刀、一封书信,潘安连忙拾来观看。那信上写着道:
  嘉祥老哥足下:窃闻丈夫出处,应知大义。黑将军依附亲贵,恃势弄权,卫祥不忍见其倒行逆施,残害贤良,爰结同志与之抗对。近日谢天杰不明大势,投效逆党,以为功名富贵即在目前。讵黑将军诛降戮服,卒置谢天杰于惨死。查天杰与卫样以干戈周旋者数载,卫祥所排斥者,仅以天杰为卫祥之明敌,并非视为卫祥之暗仇。一向磊落贻书,尤有陆抗、羊叔子推心之雅。夫以卫祥之大敌,犹能容忍违今,讵天杰助黑未几,即受极刑。大哥明达,似应可稍醒迷梦,即当披坚执锐,合力诛奸。乃道路传言,大哥竟将俯首受降,继谢天杰之步武。天下不智不义之事,孰过于斯?中夜恩维,难安缄默,驰书警告,幸裁夺焉。卫祥顿首。
  潘安读罢那信,莫名其妙,顿足道:“怪哉!”语犹未毕,只见东首一个客室里面,走出一个瘦瘦的白面书生,身穿夏布衫裤,跣着足步到庭中,向潘安施礼道:“客官何事呼怪?”潘安便将飞刀坠书的事告诉了他,又将书信给他观看。那书生接来一看,不觉变色。此时虽在月光之下,被潘安看得亲切,心中甚是疑惑。正待要问,只见那书生已将书信看罢,问潘安道:“不敢动问客官高姓大名。”潘安道:“小可姓潘名安,安庆人氏。”那书生连忙作揖道:“久闻大名,如雷灌耳。闻得足下结帮运粮,十分发达,何以到此?”潘安又将请医生的事告诉了他,还问那人姓名。那人道:“此地不便相告;请到那房里一谈。”说罢,拾了尖刀,拿了书信,拉了潘安到客房里坐下。
  关上房门,那人对看潘安便拜,潘安连忙扶起道:“足下何故如此?”那人道:“只小可姓马,名唤嘉祥,这封书信便是侠客周卫样寄给与我。书中所说的黑将军,便是江南巡抚。我应了黑将军之招,参赞机要,卫祥特写此书阻我前去,却为贵手所得,乞守秘密。”潘安道:“自当遵命。”嘉祥道:“闻得贵帮发达,徒弟极众,小人愿拜为师,请求指点。”说罢又拜。潘安大喜,便收了马嘉祥为徒。嘉祥立起身来,将尖刀书信收藏好了,下首坐了。潘安问道:“你现在接了此信,黑将军那边去也不去?”嘉祥道:“黑将军的为人,我也晓得仔细。此次应他之招,并非助纣为虐,实要相机行事。我与周卫祥、胡海祥三人结为兄弟,交结死士,欲图大事。卫祥疑我投效黑将军,有心违背盟约,所以有此一书。”潘安道:“卫祥既然误会,你何不与他当面说明?”嘉祥道:“我本也如此想,只他负气不肯与我相见。我要寄信与他,他又浪迹天涯,没有一定寓处。”
  说到这里,忽的房门呀然自辟,一人岸然入内,笑着说道:“你们的话,我都已听得明白了。”嘉祥看见那人,喜道:“原来就是卫祥。”卫祥更不答应,向着潘安便拜,说道:‘孙子周卫祥,拜见潘义士。”潘安连忙扶起他来,问道:“足下何以认得小可?”卫祥道:“方才义士在庭中,小子只当是嘉祥,所以投下一信。后来知道误投了,我便伏在树顶观看详细。等到你们进房关门,我便伏在房门口张望,所以你们的动静言语都已觑得清楚。”又对嘉样道:“大哥,你的心思我也明白。我本来不知详细,错怪了你,幸乞恕罪。”嘉祥道:“你一腔热血,投书阻我,足见心直口快,乃是英雄豪杰的本色,我决不见怪。”潘安见他们两人义气深重,深为爱慕。卫样向潘安道:“义士结合的江难四帮,究竟什么意思?若然专替皇家运粮,简直做了鞑子的奴才,反而与同志为难,与我们替明朝复仇的本旨大相反背。不知义士有何别的主见?愿闻其详。”嘉详代答道:“兄弟有所不知。这江淮四帮名为清朝运粮,实在阴结同志。等到势力浩大了,登高一呼,天下响应,大事就容易成功了,不强似散处四方,一盘散沙,无能为力么?”卫祥听了恍然大悟,说道:“恁地时,与我们的主见相同。我们兄弟三人都拜了潘义士为师,愿受指挥。三弟现在安商客寓,离此不远,待我去招他过来一发拜了义士。”说着,返身出房,一跃登屋。不一回,便与一个短小精悍的勇士进来了。原来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三人结为兄弟,嘉祥足智多谋,略知武艺,卫祥、海祥都有飞檐走壁的本事。那天卫样引进的勇士,便是胡海祥。当下卫祥、海祥也都拜了潘安为师。谈谈说说,不觉东方已白,潘安便欲动身。嘉祥道:“师父一夜未眠,如何可以赶路?”潘安道:“身体顽健,三四夜不睡也不打紧。罗祖病危在床,不可不早早去服侍。”嘉祥等三人不敢挽留,送出店寓。潘安道:“如有要事招请你们,却寄信到何处?”嘉祥道:“只我明天便要去见黑将军,师父如有信件,便可寄到那边。卫、海两弟处,我可转去不误。”潘安点头,取了包裹,店伙牵出那匹马来,房饭等费,早由嘉祥代为算清。
  潘安别了三个徒弟,跨上马,加鞭疾驰,于路无话。又宿一宵,第三日午刻,已到家中,那两个徒弟和半边须秦吉医士,犹尚未到。潘安一径走到书房,看视罗祖,只罗祖喘息仅存,已难药救。潘安叫声师父说道:“半边须秦吉已允前来,早则今晚,迟则明朝,定可到舍。”罗祖见了潘安,要想开言,早已开不出口,做了几个势子,两目仰视,双足直挺,从此一命呜呼了。潘安见罗祖死了,不禁悲从中来,落了几点英雄之泪,便命家人将罗祖尸体舁到大厅之上,以师礼收殓。等到半边须到来,潘安便又给了银两,仍叫两徒送回黄家庄,不在话下。
  却说潘安居丧,想起罗祖病中之言,要建庙宇,立刻便想实行。一则遵从遗言,报答师恩;二则立了一个规模,使后辈徒背看了,引起一片崇敬之心,世世代代,无有穷尽。又想:“杭州拱宸桥是运河终止之点,并且众徒背都知我和钱、翁三人在拱宸桥南山中从拜罗祖得道,何不就在山中建造高大庙宇,中塑罗祖神像?等到庙字落成,招集四方徒背前来礼拜,那时我的名氏更在钱、翁二弟之上了。”潘安想定主意,备了银子五千两,叫徒背挑着,别了家人,又率领二十个徒背,仍到东门外停泊的原船中,吩咐一径开到杭州拱宸桥,才可停船。水手答应,启碇开行。路中风平浪静,毫无事故,不消半月,已到杭州,在拱宸桥左近泊下。潘安率领十个徒弟登岸,赁了一所客寓,打发船上徒背,到各粮船去报告罗祖之丧,并函招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两帮徒背,到杭州来聚会。那只原船中的徒背领命去了。潘安在客寓中休息一日,次日率领几个徒背,到拱宸桥南山堍觅得一块地皮,起造罗祖庙宇,纠工集材,大兴土木。建的三层大宇,第一层是他第一个徒弟陈园的长生位,上书“陈园主爷之神位”七个金字,第二层是潘安、钱保、翁麟瑞三人之长生位,第三层才是罗祖的金身神像。那三层庙宇,说不尽的画栋雕梁,朱檐蔽日,直建造了半载有余,才得成功。
  说话这时,运粮船只得了潘安之信,齐集在拱宸桥畔,徐正、朱通等一帮,马嘉祥等一帮,也陆续到了。钱保、翁麟瑞因为罗祖死了,悲叹不止。那时徐正、马嘉样等,也已各招了一二千徒弟,随着也到杭州。当时杭州城内城外,骤集了万人左右,热闹拥挤自不必说。等到庙宇落成,潘安自看一带红色高墙巍然峙立山侧,十分得意,便又立了一个石碑,说明建造庙宇的缘故。所以后来的人都叫这座庙宇做“潘安庙”,帮中人经过此地,都要进去礼拜,这是后话不提。
  却说庙宇已成,潘安择定吉日,吩咐一班徒背齐集南山。到了那日,新旧徒背共有一万三千余人,挤挤挨挨都到。潘安、钱保、翁麟瑞三人,坐在庙门之口。潘安发言道:“我们旧有的兄弟,是为江淮四帮。我所新招的徒弟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本是安庆道友会,是为新五六帮。还有马嘉祥、周卫祥、胡海祥同许多兄弟,是为嘉海卫帮。共计三帮。我想将这三帮结合起来,成一总帮,定名青帮,不知众兄弟以为如何?”那时这万余徒背齐声吹呼:“愿听潘老头子吩咐。”于是潘安重开香堂,发给票布,整整的闹了一个多月。杭州的官员差弁,因为他们都是运粮的船户,有功于国,不敢出来问讯。又见他们十大帮规,明明说不许奸盗邪淫,应该仁义礼智信等话头,说得冠冕堂皇,反也去投入帮中,所以青帮势力越弄越大。潘安又是最会笼络人才,无论上中下三等,他都亲身去交结。不出数年,他的徒背分布十八行省,比钱保、翁麟瑞多过数十倍,徒子徒孙大多是“潘安堂”票布。当时潘、钱、翁虽然同为帮中首领,只有潘安的势力占得最大。这是后来的话,书中不提。
  却说罗祖庙宇落成,潘安重开香堂既罢,将要分散,潘安发出命令吩咐:“现在兄弟众多,不能多去运粮,尽可各归本业。将来相聚,只要各打暗号,暗号相合,便当认为自家人。每到一处地方,同参兄弟应该尽地主之谊,招待三天。徒背穷乏,老头子理应救济;老头子末路,徒背也须供养。凡事同帮兄弟有事,应该竭力帮助。若然故作不知,袖手旁观,老头子可以将他用家法处置,或者逐出帮外,戳三刀,穿做六个洞。”说罢,叫人扛出纸摺数十担,每个兄弟各取一摺。摺中载的都是帮中隐语规例,不许泄漏。倘有不从,被同帮查出,也要家法从事。这个摺子,他们便叫海底。懂了海底,便随到什么地方,可以遇会同帮,大占便宜。帮中徒背得了摺子,个个欢喜。潘安又道:“将来你们散到各处地方,尽可开香堂,收徒背,依着二十四字辈,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但是每开一次香堂,至少要满徒背百人,又须禀请自己前人允许才行。那开香堂的规模,一定依着成例,不许稍为简略。至要至要。”众徒背听命,各自散去。钱保、翁麟瑞、张岳、林锦、陈园、潘阿仁、潘阿义、潘阿礼、杨琪、赵游、李重、李远、孙扑等一班人仍去运粮,徐正、施骏、施骝、朱通、苗刚等一班人仍去做贩私盐的强盗勾当,马嘉详仍去帮助黑将军,周卫祥、胡海祥仍是流浪江湖。潘安退居安庆家中,总理四方帮务。从此帮人日多一日,帮势日盛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