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隋史遗文
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
罗公也不等二子相见,转身竟回后堂去了。老夫人迎着道:“老爷书房中考校两个孩儿的学问,怎么匆匆进来,面有怒容?”罗公叹道: “ 他儿不自养,养杀是他儿。” 夫人道:“老爷为何发此言语?” 罗公道:“ 夫人,自从令侄到幽州,老夫看待他,就与吾儿罗成一样,并无亲疏。我也只待边庭有风声反乱,着他出马立功,我表奏朝廷,封他一官半职,衣锦还乡。不想边廷宁息,不能如愿。令侄却不以老夫为恩,反以老夫为怨。适才到书房中去,堂前壁上,写着四句胡言,后边两句,一发可笑得紧。道:‘ 纵然此地风光好,还有思乡一片心。’ 这等反是老夫稽留他在此不是。” 夫人闻言,眼中落泪道:“先兄弃世太早,家嫂寡居异乡,止有此子,出外多年,举目无亲。老爷如今扶持舍侄,就是一品服还乡,不如叫他归家看母。”
菽水自可乐,钟鼎何足贪。
罗公道:“夫人的意思,也要令侄回去?”老夫人道:“老身怀此念久矣,不敢多言。” 罗公道:“ 不要伤感,今日就打发令侄回去。”叫后堂备饯行酒,传令出去,与中军营中讨一匹好马,用长路的鞍鞒,进帅府公用。罗公到自己书房叫童儿:“前边书房里与大叔讲,叫秦大叔把上年潞州寄库物件,开个细帐来,我好入书。前日看报,那蔡建德会做官,地方官保他廉洁,复任在潞州。如今正好打发秦琼到彼处自取去罢。”童儿到书房中道:“大叔,老爷的意思,打发秦大叔往山 东 去。教 把 潞 州 寄 库 的 物 件,开 细 帐。老 爷 入书。”公子却补前边只用春风,笑进里边来:“ 表兄何如?前日晚间对家母说,家母不肯,他被我缠不过,说了几遍,转对父亲说了,打发兄回山东去。把潞州寄库的东西,开了细帐,叫兄长自去取。” 叔宝闻言,如开笼放鸟。那潞州东西不消思想,每夜睡不着的时节盘算熟了,取金A简,细开明白。童儿取回。罗公写两封书,一封是潞州蔡刺史处,取行李;一封是举荐山东道行台来总管衙门的荐书。酒席完备,叫童儿请大叔陪秦大叔出来饮酒。老夫人却不晓得开帐写书之事,恐叔宝怀抱不开,指着酒席:“这是你姑爹替你饯行的酒。” 叔宝哭拜于地。罗公用手相挽:“不是老夫屈留你在此,我只说待你边廷立功之后,得一官半职回乡,以继你先人之后。不想边廷宁息,不得如我的意思。令姑每道令堂年高,我如今打发你回去。这两封书,一封书到潞州蔡建德处,取鞍马行囊;一封书到山东投与山东大行台兼青州总管,姓来名护儿。我是他父辈,如今分符各镇一方,举荐你在他标下,去做个旗牌官。日后有功,也还图个进步。”叔宝叩谢,拜罢姑母,与表弟罗成对拜四拜,入席饮酒数巡,告辞起身。
久矣空斋盼白云,罗衫犹惹泪成文。
一鞭适指青齐路,怪是前村日易曛。
此时鞍马行囊,俱已捎搭停当。出帅府,就是尉迟昆玉这些朋友,一时晓得俱备酒留饮。叔宝略领其情,都有所赠。因限于职役,不能远送。独张公瑾,要留叔宝在家几日。又因叔宝急归,不好十分相强。公瑾草草写书,附复单雄信,遂各分手,后会有期。
叔宝归心如箭,连夜马不停蹄,竟奔河东潞州。入城到府前,饭店的王小二先看见了,往家飞跑,叫:“婆娘不好了!”柳氏道:“ 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就不好了?” 小二道:“当初在我家少饭钱的那个秦客人,为伤人命,官司又累我用了银子,问罪往幽州去一二年,到挣了一个官来。缠棕大帽,气昂昂的骑着马,往府前来,想是讨什么过关口粮。他恼得我紧,与下四衙讲了去,也拿我打一顿板子,却怎么处?”柳氏道:“丈夫,好话都是古人说尽了,去时留人情,转来好相见。当初我叫你不要这样炎凉,你不肯听我说。如今没面目见他,你躲了罢。” 小二道:“我躲不得。”柳氏道:“你多大个人,躲不得。”小二道:“不是我人大躲不得,做的生意不好。你要说我不在家,我却是饭店,倘他说我住 住 儿,等 他 相 见,我 怎 么 躲 得 这 些 时?” 柳 氏 道:“怎么样?”小二道:“你只说我死了罢。人死不记冤,打发他去了,我才出来。” 王小二这句话,不是站着说,他着了忙,出这一个题目与妻子,慌忙走开了。柳氏却是个贤妻,只得依了丈夫,在家下假做休囚景象,哭哭啼啼。叔宝到店门外面拴了马,柳氏迎道:“ 秦爷来了。” 叔宝道:“ 贤人,我还不得进来拜谢你。” 叫手下:“看了马上行李,待我到府中投文书来。”取罗公书,竟往府中来。
此时蔡公正坐堂上,守门人报幽州罗爷差官下书。蔡公分付着他进来。叔宝是个有意思的人,到那得意之时,愈加谨慎。进东角门,捧着书,一步步走将上来。蔡刺史公座上,就认得是秦琼。起初闻知风声了,走下滴水檐来,优待以礼。叔宝上月台,庭参拜见。蔡公先问了罗公起居,又以美言慰劳一番,然后说道:“就是仁寿二年皂角林那桩事,我也从宽发落。” 叔宝道: “ 蒙老大人提拔,秦琼感恩不浅。”蔡公道:“那童环金甲,从幽州回来,道及罗老将军是令亲,我也十分欢喜,反指示足下到幽 州 与 令 亲 相 会了。”叔宝道:“舍亲罗公,有书在此。”蔡公叫接上来。蔡公见书封上是罗公亲笔,不好回公座开缄,立着就打开书看,道:“秦壮士,罗老将军这封书也没有别说,只是取昔年寄在我潞州的物件。” 叔宝道: “ 是。” 蔡刺史叫库吏:“取仁寿二年寄库赃罚簿。” 库吏与库书,除旧管新收,开除实在,将赃罚簿呈到公座上。蔡刺史用硃笔对罗公的来书点。书上有一件,赃罚簿上就有个前件。头一行,是整银十块,计重三百六十两。是当日皂角林捕人进房已失了些,又加参军厅乘机乾没,蔡刺史见与书不对,便迟疑道:“前日参军厅解来,止得此数,这仔么处,须得根究了。” 叔宝道:“想在皂角林晚间相打时,失去了些,这也不敢费老爷清心。”蔡刺史又对第二行:碎银五十两,另封。第三行,却又差讹了,书上是黄骠马一匹,他府库里没有替人把马养几年的理,却官卖了三十两银子,总封在库里。造在册上,是马价银三十两。五色潞绸十匹,做就寒夏衣四套,段帛铺盖一副,枕顶俱在,B金马鞍辔一副,镫扎俱全。金装简二根。用,笔一一点过,叫库吏查将出来,月台上交付秦琼。叔宝一个人也拿不得许多东西,就是解他的那童环、金甲,官面前不好施礼,却帮扶他拿这些东西。官知道也不责备他二人,分付库吏:“动本府项下公费银一百两,包封,送罗老将军令亲秦壮士为路费。”这是
时来易觅金千两,运去难赊酒一壶。
叔宝拜谢蔡公,拿着这一百两银子。二友替他搬了许多行李出门,竟往王小二家中。柳氏哭拜于地,道:“上年拙夫不是,多少炎凉,得罪秦爷。原来是作死。自秦爷为事,参军厅拘拿窝家,用了几两银子,心中不快,得病就亡故了。”叔宝道:“昔年也不干你丈夫事,是我囊橐空虚,使你丈夫下眼相看,世态炎凉,古今如此。只是你那一针一线之情,到今铭刻于心。今日既是你丈夫亡故,你也是寡妇孤儿了。我曾有言在先,你可比淮阴漂母,但恨我不能效韩信有千金之报,权以百金为寿。”柳氏拜谢。
富来报德易,困日施恩难。
所以韩王孙,千金酬一餐。
叔宝与佩之、国俊见礼,却把领出来的那些物件,捎在马鞍鞒旁,马就压矬了。这马是中军官搪塞罗公,纵好也不经叔宝的顿挫,连夜奔驰骑坏了,怎么驼的这些重物?佩之道:“小弟二人,且牵马陪兄到二贤庄单二哥处,重借马匹回乡。”辞别柳氏,柳氏千声万谢。三人竟出西门,往二贤庄去了。毕竟不知何如?且听下回分解。
总评:
看罗公子周全叔宝,爱恋叔宝,真有一段至情。后日事业,已见其概矣。叔宝赠金与柳氏,固是厚道;然其夫妇妆成圈套,亦世所不乏,不可与漂母事同论也。
第 十 七 回 单雄信促归秦叔宝 来总管遣贺杨越公
诗曰:
友谊虽云重,亲恩自不轻。
难坛堪系念,鹤发更萦情。
心逐行云乱,思随春草生。
倚门方念切,遮莫滞行旌。
五伦之中,生我者亲,知我者友。若友亦不能成人之孝,也不可称相知。叔宝在罗府时,只为思亲一念,无虑功名,原是能孝的。不知在那要全他孝的朋友,其心更切。如那单雄信,因爱惜叔宝身体,不使同樊建威还乡,后边惹出皂角林事来,发配幽州,使他子母隔绝,心甚不安。但配在幽州,行止又由不得,雄信真有力没着处。及至有人报知叔宝回潞州搬取行囊,雄信心中快然。雄信道:“ 此番必来看我。”办酒倚门等候,也只说叔宝马来得快,不想马走坏了,步行迟缓,直等到月转东山,花枝弄影,还在那里倚门翘首。远闻林中马嘶,雄信高言问:“可是叔宝兄来了。” 佩之答道:“秦大哥不远千里而来。” 雄信鼓掌大笑,真乃月明千里故人来。到庄相见,携手喜动颜色,得佩之、国俊陪来最好。到庄下马拆鞍,搬行李入书房,取拜毡与叔宝顶礼相拜。
已驾踪迹参商隔,何意还成萍梗逢。
绿酒银灯相对处,却疑身在梦魂中。
现成酒,抬将过来,四人入席坐下。叔宝取出张公瑾回书,送雄信看了。雄信举杯道:“上年兄到幽州,行色匆匆,就有书来,不曾写得详细。与罗令亲相会的情由,今日愿闻。在令亲府中二载,所作何事?” 叔宝停杯道:“小弟有千言万语,要与兄讲,及至相逢,一句都无。待等与兄抵足,细诉衷肠。”雄信把杯放下了道:“ 不是小弟今日不能延纳,有逐客之意,杯酌之后,就欲兄行,不敢久留。” 叔宝道:“为何?”雄信道:“自兄去幽州二载,令堂老夫人,有十三封书到寒庄。前边十二封书,都是令堂写来的,小弟有薄具甘旨,回书安慰令堂。只今一个月之内,第十三封书,却就不是令堂写来的。” 叔宝道: “ 又是何人写的?” 雄信道:“尊正也能书,书中言令堂老夫人有恙,不能执笔修书。小弟如今欲兄速速回去,与令堂相见一面,全人间母子之情,岂可因友道而绝人间孝道。”
叔宝闻言,五内皆裂,泪如雨下道:“单二哥!若是这等,小弟时刻难容。只是幽州来,马被我骑坏了,程途遥远,心急马行迟,怎么了得?” 雄信道:“ 自兄幽州去后,潞州府将兄的黄骠马,发出官卖。小弟恐落于庸夫俗子之手,将三十两银子,纳在库内,买回寒舍,养得复旧如初。我但是想兄,就到槽头去看马,睹物思人。昨日到槽头,兄的良马知道故主回来,嘶喊踢跳,有人言之状,今日可可足下到此。”叫手下:“将秦爷的黄骠马,牵将出来。” 马见故主,揸尾番胸,人马相逢,旁观却也感动。叔宝拜谢雄信,就将府里领出来的鞍辔,原是雄信像这个马的身躯做下的,擦抹干净,备将起来。将那重行李捎上,不入席饮酒。辞别三友,牵马出庄,衣不解带,纵辔加鞭,如逐电追风,十分迅捷。
及第思乡马,张帆下水船。
流星不落地,弩箭乍离弦。
那马四蹄发跑,耳内只闻风吼。逢州过县,一夜天明,走一千三百里路。日当中午,已到齐州地方。
叔宝在外首尾三年还可,只到本地,看见城墙,恨不能肋生双翅,飞到堂前,反焦躁起来。将入街道,翻身下马,牵着步行,把缠棕大帽,往下按一按,但有朋友人家门首,遮着自己的面貌,低头急走。转进城来,绕着城脚下,到自己住宅后门。可怜当家人三年不在,房屋凋零,门墙颓败。叔宝 一 手 牵 马,一 手 敲 门。他 娘 子 张 氏,在 里 面 问 道:“呀!风雨不洒寡妇之门,我儿夫经年在外,是什么人经过,击我家后门?”叔宝闻得妻子说了这几句节操言语,扑簌簌泪落,一阵阵心酸。开口便问道:“娘子,我母亲病好了么?我回来了。”娘子听见丈夫回来,答应道:“ 还不得好。”叔宝心上略宽些。娘子急急开门。叔宝牵马进来。娘子关门。叔宝拴马。娘子是妇道家,当初丈夫出去时,还是个布衣的小人;今日见他回来这等打扮,也不知做了多大的官回来了,心中又悲又喜。叔宝才与娘子见礼,张氏道:“奶奶吃了药,方才得睡,虚弱得紧,你缓着些进去。” 叔宝蹑足潜踪进老母卧房来。家下应门无三尺之童,只有两个丫头,三年后,都已长大了。老奶奶久病,没有男人,满房都是阴气。叔宝上踏板,伏在床边,见老母面向里床,鼻息中止有一线游气,摸摸膀臂身躯,像枯柴一般。叔宝自知手重,只得住手,摸椅子在床边上,叩首低低道:“母亲醒醒罢。”那老母游魂复返,身体沉重,翻不过身来。朝床里,还如梦中。叫媳妇,媳妇踮在床前道:“ 媳妇在此。” 秦母道:“我那儿,你的丈夫,想已不在人世了。我才瞑目略睡一睡,只听得他床面前絮絮叨叨的叫我,想是已为泉下之人,千里还魂,来家见母了。” 媳妇便道:“ 婆婆,那不孝顺儿子回来了,跪在这里。” 叔宝叩首道: “ 太平郎回来了。”秦母原没有病,想儿子想得这般模样,听见儿子回来,病就去了一半。平常起来解手,少年媳妇同两个大丫头,搀半日还搀不起来,只听见是儿子回来,就爬起了,坐在床上,忙扯住叔宝手,老人家哭不出眼泪来,张着大口只是喊,将秦琼膀背上下乱捏。秦琼就叩拜老母。老母分付:“你不要拜我,拜你的媳妇。你三载在外,若不是媳妇孩儿能尽妇道,我死久矣,也不得与儿相会了。” 叔宝遵母命,转身拜张氏。张氏跪倒道:“侍姑乃妇道之当然,何劳丈夫拜谢。”夫妻对拜四拜,起来坐于老母卧榻之前。秦母问在外三载,作何勾当,羁留到今?秦琼将潞州颠沛,远戍幽州,得遇姑爹为帅,提拔府中,因循二载,今日始得回乡,说与母亲。老母道:“你姑爹做甚官?你姑母可曾生子?可好么?”叔宝道:“姑爹现为幽州大行台,统十万大兵,镇守迤北。姑母已生表弟罗成,相会时,十二岁,今年十四矣。”秦母道:“且喜你姑母已有后了。”随挣起穿衣,命丫鬟取水净手,叫媳妇拈香,要望西北下拜:“谢潞州单员外救吾儿活命之恩。” 儿子媳妇,一齐搀住道:“病体怎生劳动得?”老母道:“今日得母子团圆,夫妻完聚,皆此人大恩,怎不容我拜谢?” 叔宝道:“待孩儿媳妇代拜了,母亲改日身子强健,再拜不迟。”秦母只得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