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正说着,只见一人奔人,道:“来了,来了。”

众人举目瞧时,见两名内监,引着一个奇装美人,袅袅婷婷走将来,人没有到,一股甜静香气,先刺鼻透脑扑将来。众人都不禁道:“好香,好香。”

正是:到彼妹,乍识春风之面;导来阿监,相惊秋水之波。

早有小太监入内奏知,太后道:“到了,进来就是了,还等请么。”

三五个宫娥打起帘子,小太监带香妃进了内宫门。

此时太后家常只穿着织金南缎玄狐长襔,团龙江绸天马坎肩,雪白的绫子袜,配着天缎京式旗圆鞋,一头霜雪一般的白发,还挽着一个旗式髻,端然坐在炕上吸旱烟儿。香妃照例叩过头,太后叫她起来,她就委委屈屈站在那里,低头弄带。太后先问了她几句话,无非是年岁籍贯的套话,却闻着一阵阵甜香,薰得六十多岁老太后,不禁也动起心来,暗忖:怪不的皇帝着迷,果然香温玉软如宝如珍。遂问道:“听到你不肯屈志,是不是?

”香妃低低应了一声“是。”

太后道:“皇帝赏识你,也是你的造化,怎么倒又不愿意呢?”

香妃道:“皇帝是盛朝英主,贱妾是亡国遗姬,皇帝宫中自不少秦姬赵女,虽蒙天恩,何敢妄冀非分。”

太后道:“你到底安着什么心思呢?”

香妃道:“贱妾受过小和卓木殊恩,小和卓木既犯了罪被诛,贱妾也不愿独个儿活着。”

太后道:“你竟愿意死么?”

香妃道:“贱妾愿意死,不愿意活。”

太后道:“好有志气,我今儿就赐你死,好么?”

香妃欢喜道:“太后天恩,贱妾九泉有知,也感戴不尽呢。贱妾间关万里,所以忍辱到这会子,无非想得着机会,替故主报仇雪耻。现在不能如愿,这个身子,便是个赘旒。

白活在世上有甚趣味,还是早早死了,好得多呢。太后肯赐我死,太后就是我的恩人了。”

说到这里,不觉伤心哭泣。

太后见了十分感叹,回头向众太监道:“传旨,掩了宫门,下了锁,无论是谁,都不要放进。”

太监遵旨,把门掩讫。太后又传旨叫三五个壮年太监,带香妃后面去,用巾勒死。香妃叩头谢恩,随跟了太监,往后去了,举止娴雅,辞语从容,全不像就死的样子。阖宫宫娥太监,谁不叹息称赞。后人有诗道:雏鬟生长大宛西,钿合无情宝剑携。

帝予不来花已落,红颜黄土玉钩迷。

却说高宗在斋宫,这日正要到天坛行礼,陪祭各大臣都穿了花衣,按品排列在斋宫门外,专诚恭候御驾。静荡荡,严肃肃,连一点咳嗽声都没有。忽见两名看守西苑的太监,喘吁吁奔进来。侍卫拦住道:“奉上谕,斋宫重地,不洁净的人,概不准入内,二位请回吧!”

那太监道:“咱们有要事奏爷呢!

爷心坎儿上人出了事了!”

侍卫道:“谁出了事?”

那太监道:“香妃娘娘。”

高宗在里头早已听得,忙宜旨传这两人进内问话。两太监见过高宗,就把皇太后宣召香妃的事,说了一遍。

高宗惊问:“召她进去做什么?”

那太监道:“香妃娘娘赴召,奴婢等原都跟了去。谁料门上拦着,不放奴婢等进去。娘娘人宫之后,门就掩了,往后的事,奴婶等就不很仔细了。”

高宗大惊失色,忙传旨备辇,立刻就要回宫去。各大臣都谏道:“园丘大典,正今儿举行,皇上回了宫,这大事就此中止么?”

高宗道:“你们别阻我,我这会子自己的心,也不能做自己的主,哪里管得你们许多。”

和珅抢上一步道:“皇上既然有事,就钦派一位大臣恭代了吧。”

高宗点头道:“这么也好!”

和珅道:“派谁呢?”

高宗道:“你说谁就谁。”

和珅道:“大学士傅恒如何?”

高宗道:“也好。你别麻烦,我这会子心不在肚子里。”

说着,又问:“车备了没有?”

左右回奏已经备好。高宗也不待仪仗排列,就催着上车。于是太监侍卫人等,扶高宗上了御辇,簇拥着飞也似的赶回大内。也不待换坐软舆,就步行赶回慈宁宫来。

赶到宫门,见宫门紧闭,十来个太监排班似的站在两旁,见了高宗,都趋上请安。高宗喝令开门,太监笑回道:“爷,太后吩咐,谁也不许放进,奴婢可不能够做主。”

高宗跺脚道:“不管谁吩咐,我要开,你就替我开!”

太监跪下道:“奴婢可只有一个脑袋儿,爷须原谅我。”

高宗怒道:“太盾杀得你,我杀不得你么?偏你只遵太后的旨,不遵我的旨!”

众太监听了,全伙儿跪下,一齐即头。高宗白干急着,没法可想。清晨赶到,直等到晌午,只听得呀的一声,双门洞开,一个内监笑吟吟走出,向高宗道:“奉懿旨宣召皇帝进见。”

高宗巴不得一步就跨到里头,急头头走入。见太后端然正坐,只得上前请安。太后道:“怎么就赶回来了?”

高宗道:“听说太后召香妃……”

太后不待说完,就道:“你要见她么?在里头呢。”

高宗道:“子臣且去瞧瞧她。”

掀帘进内,见香妃的香尸,直挺挺横在地下,异香不散,肤色如生,那梨花粉面,还含着笑容,宛似海棠睡去,全不见有惨死样子。心里一酸,两眼中的泪便似断线珍珠,扑飕飕直淌下来。正是:徒嗟倾国难求,欲留不得;眼看名花落去,无可奈何!

高宗此时不能够再顾什么,捶胸顿足,大哭了一阵。哭毕,随命太监把香妃尸身擡进圆明园,亲自动手,替他用香汤湔沁,洗罢之后,又抚摩了一会子,才叫用棺承碱。一应排场,悉照皇贵妃典礼。太后倒也不行禁止。只是高宗痛悼过甚,染成一病,服了一个多月药,才渐渐有点子起色。太后又怕他对景怀人,传旨把西苑封锁了,钥匙藏在慈宁宫,谁要人内游览,须先到慈宁宫请旨。高宗几回命驾,都是望门面止。

这日,和珅入见,高宗便告诉他:“想到西苑瞧瞧香妃遗物,你可有法子劝太后开这重门没有?”

和珅低头半晌,随奏道:“从前圣祖皇帝,不是奉过皇祖母孝庄皇后到木阑大猎过么?”

高宗道:“不错,那是有过的。”

和珅道:“现在皇上也只要照这成例,奉皇太后大猎去。皇太后不答应。没的说,要是一答应,这门就开定了。”

高宗道:“这是不相干的事,怎么你倒又并为一谈呢?”

和珅道:“西苑左近,不是有一个昆明湖么?皇上只说是水猎,请皇太后那边去逛一天儿。到了那边,歇息的地方,除了西苑,还有别的所在么?皇太后自然而然会开掉这重门儿。到那时皇上尽可逛个尽情了。”

高宗大喜。过了几日,果然到慈宁宫,启请太后,晁明溯水猎。太后正为香妃事情手段过辣,伤了高宗的心,不得不略假辞色,借此稍慰其怀,当下笑道:“我正想散散呢,昆明湖好极。明儿咱们早点子,总要玩上它一日才罢。”

次日满汉文武,扈着两宫御辇,果然到昆明湖,大猎了一整天。后人有咏史诗道:昆明湖水漾秋清,鳼鹔鵁静浴晚晴。

水猎罢时萧管进,珍筵纷错启慈宁。

傍晚收猎,太后又大颁金帑,赏给会猎各将士。得赏的人,无不欢声雷动。高宗至此才向太监道:“这里离城远不过,回宫是不及了,咱们哪里去宿一宵,请太后旨意。”

欲知太后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六回  批通鉴独抒卓见 巡江南遍阅名花
话说皇太后听了高宗的话,就问道:“哪里去呢?”

高宗道:“西苑中房屋还洁净,叫人收拾收拾,就好住了。”

皇太后道:“也好。”

于是特开西苑,两宫驻了跸。这一夜高宗凭物吊人,很洒了几点多情之泪。

次日回宫,已是晌午时候,总管太监呈上一张表文。高宗瞧时,原来就是《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告成,正总裁傅恒等进的表。其文道:原任经筵讲官、太保保和殿大学士、一等忠勇公、兼管吏部户部理藩院事务、管理三库事、御前大臣议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总理步军统领事、总管内务府大臣事臣傅恒等,奉敕编纂(御批历代通鉴辑览》告成。谨奉表上进者,倘恒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上言,钦惟我皇上:法古绥猷,右文成化,稽帝尧而稽帝舜,考礼乐以等百世之王。监有夏而监有殷,秉权衡以定一中之统。刊历代廿二家之史,文订差讹;纪胜国三百载之书,编沿正续。广修明于旧典,取鉴无遗;阐义例于微言,折衷有待。惟作者之谓圣,体则史而义则经,洵焕乎其有文,指以千而言以万,成编既定,至教斯垂。原夫在昔,有邦若时稽古,因文见义,用布训于丹青,此事属辞,咸取裁于笔削。

盖史使其记,必明取舍之宜,而鉴监于前,实具是非之迹,至编年以定体,尤提要而征之。涑水之表岁系辞,裒辑实原于汉纪。紫阳之列纲分目,指归悉本于鲁书。洎递嬗夫元明,亦间沿为著述。然而年芟益部,不同习氏之存刘,系出房陵,莫问昭公之在晋。合书地书人以表例,柄凿恒多,系岁阳岁阴以表名,盾予不免,难纠唐有作,文人之习相沿。而讥鄫无庸,史法之传渐失。乃在前明中叶,复有纂要一书,略具规模。倍多蹐驳,鲁鱼错见,沿故牍之乖讹,臧否失宜,任詹言之芜漏。

当发函于几暇,欲订毫厘,因付馆以编摩,载陈圭臬,纂排数载,苍萃群书,授青简而肇锡嘉名,御丹毫而时抒精义。溯自分编以论次,逮兹削汇而现成。凡条目之攸纷,幸睿裁之悉禀。

阐特权之论,觉管窥蠡测而无由。垂删定之文,实薄壤流涓之莫助,承素王而缵彝典,说明则道自可行。仰圣祖而绍前闻,揆一则心无不合。昭其经法,大旨备而悉奉指南,示以变通。

旧例繁而不皆从朔,大用策而小用牍,若网在网,国为纬而年为经,咸指诸掌。审是非而绳悬悉准,具首尾而囊括无余,纪载之例綦严。宜事增而文省,见闻之辞各异,故远略而近详。

或分注以备言,特书与附书并列,或后经以终义,事本与事末该披。牒月竁之舆图,悉河判重源之实考星经之次舍。知躔同五纬之诬,《国语》则遥证金源。按出之传讹始剖,兼世牒则远征蒙古却特之。受姓成稽,以至正字审音,三苍并协,旁及释名辨物。五雅兼资,凡质实而辨疑,尽部居而州次,譬校仇于扫叶。作述之义昭如,揽体要于挈裘,兴替之端备矣。且夫正统偏安之办,尤属人心天命所关,即良史未协于大公,钦宸断独衷于至是。盖自缇油失职,恒缘讳饰为文。迨至光岳分区,浸以诋諆成习,名互称夫岛索,徒相嘲出聘之车,号已贬于孙臣。尚欲侈横磨之剑,总偏私之曲徇。致名义之都乖,况如丙子谶成宋祚随江湖并歇。庚申史就,元基与塞草同荒,乃或续景炎于南渡之余,更且摈至正于北迁之始,皆妄加其予夺,遂尽悖乎公平。惟至圣之制义,因心故定案必循名责实,削纪年于闺位,凛乎大命之难谌,改书寇于旧条,截然内词之莫假,实从古未发之义,于此心适得所同属。胜朝改玉之时,当圣代膺图之。会欣际六龙乘御大一统,已悉受周疆,特念五马仓皇。

小朝廷尚仅留夏肄,殉黄巾于冀北,既大书春月之三擅白版于江东,遂并纪福王之一运。分甲乙,存残局,而国号斯加,事附闽滇,溯遗封而藩称非伪,是皆扩天地为公之量,覆载同符,因之冠星云有倬之。章典谟并璨,春秋之旨在居正。奉正义以无私,帝王之事集大成,勒成书于有永允矣。无偏而无党,粲然是训而是行。至特笔之所垂,统全书而碱贯。剑南之册末至,肃皇不改储称,上都之号犹存,怀邸难逃篡字。循莽大夫之例,望石城而冷哭褚公,冠周平章之名,对高庙而多惭,狄相莫不约群纷以炳义。本彝训以敷言,立纲常名教之大,防极微显婉彰而一致。信读书之贵得间,不啻引锥而画沙。审观人之必于微,乃如铸鼎以象物。盖扬黄钺以治万世,非天予莫操其权。

而会民极以执两端,独圣人能见其大。昔者兰陵通史,繁华徒侈千篇,贞观《晋书》,论断只存四赞。咨忠臣而录袁粲,宁本亲裁侈盛事而补陈桥。何关之体,从未有定书法则轩镜心悬,着史评则尧文手勤。善者劝,而恶者惧,知衮钺之非空言。参于天而验于人,在方策以明大道。书成一百二十卷,尽善尽美而蔑以加事,纪四千五百年,举要举凡而得其当。臣等学惭闳览,才谢淹通,识故籍而有愧五难,论先民而粗闻十例。时政记言,起居记事,愿依左右史之班。伯恭知古,君举知今,难参大大贤之列属,操觚于虎观,滥厕分排,承执简于麟编,幸邀鉴定,惟子戛得其书矣。讵能赞夫一词,若皋陶见而知之,实叩荣于千载。从此名山藏副,定百家作史之谟,更欣秘殿刊成,阐奕祀传心之要。臣等无任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奉表恭进以闻。

高宗瞧罢,忽然高兴,想撰一篇序文,叫太监捧过文房四宝,磨好墨,拈上笔,只写了通鉴辑览序五个字,搜索枯肠,再也写不来一个字,只得叫太监收拾了。次日,和珅入见,高宗就问:“你家里可有能文的人,联要撰一篇通鉴辑览的序,不知怎样,文思终是不来。你有人不妨拟几篇进来,听朕选择。

”和珅道:“微臣门下,虽有几个文人,怕不大佳呢。”

高宗道:“朕也不光靠你一个儿,傅恒、阿桂,联都要嘱咐他呢。

”和珅叩头称是。隔不到五六日,高宗的御制序文,早已煌煌宜了出来,也不知是谁代的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