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傅恒道:“原本定二十日举行的,后来钦天监奏,这日怕有风起,皇上因道:‘咱们行郊劳礼,原是作乐事情,老天偏要刮黄沙,还有甚趣味儿?’才叫移前两天的。”

说着,御前仪仗已经遥遥望见。

忽有两名太监飞骑传旨,口称“奉上谕,着大将军兆惠,靖逆将军富德,领队到坛听候郊劳,无庸下马。钦此。”

兆富二人,接过恩旨,敬肃前行,将次到坛。和珅等都各下马步行。

只见高宗率领满汉文武迎下坛来。兆惠富德只得遵旨就马背上叩头见贺。高宗亲扶二人下了马,一同升坛,向大纛行过四拜之礼,恩旨隆重,讲了好些慰劳话儿。然后升御黄幄,大将军等抱膝跪见。礼毕,传旨歇息。这夜车驾宿在良乡城内。次日回朝,高宗下一道上谕道:霍集占兄弟大、小和卓木,负恩肆逆,自取诛夷。至其先世君长一方,尚无罪过,非准噶尔之比。所有喀城外旧存和卓等墓,仍令回户管守,毋得樵采污秽,以昭国家矜恤之仁。钦此。

看官,你道高宗为甚猫哭老鼠假慈悲,忽地下这一道恩旨呢?原来这香妃虽生了雪肤花貌的体态,却怀有玉洁冰清的烈志。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高宗竟不能奈何她。特沛殊恩,无非要她稍驰故国之思,勉就新君之宠而已。兆惠捷报到京,高宗已叫人在西苑内,替她收拾一所寝宫,一应陈设,悉照回邦体制。香妃一到,就派太监宫娥迎入西苑寝宫内,敬谨伺候。

又因御膳房饮食不洁,特在西苑内另起炉灶,选派回教厨子,专做回邦精菜,凡服侍香妃的宫监人等,一概不准私吃猪肉。

体贴周到,礼遇隆重,在高宗也可算得仁至义尽。无奈香妃视若无睹,既鲜感激之意,亦无决绝之容,衣来就穿,食来就吃,内侍们称说上恩,只点点头儿,至多说一声儿“我知道”就完了。在西苑里,逛这边,游那边,高兴非凡,瞧见各种花草,有不知名的,就指问太监们,意态舒适,词旨娴雅,好似不知有亡国恨似的。

这晚高宗驾临,宫监们请她接驾,香妃才发言道:“我可比不得你们,这种奴颜婢膝的事,我是不惯的。要来尽管来,我也不撵他。要摆架子,叫他别个跟前去摆,我可不愿瞧呢。

”太监道:“宫里头体制,是这个样儿。娘娘不接驾,爷只道我们没有教导娘娘,又要白受一顿教训,娘娘只当可怜我们。

”说着跪下地去,不住地叩头。香妃不睬,太监没法,只得奏知高宗。高宗道:“初到的人,原不能苛求她的。”

说着时已进了寝宫。只见香妃倚窗而立,柳眉锁翠檀口含丹,端的好个模样儿。太监报说:“皇帝爷驾到!”

香妃连正眼也不覰,倚着窗,尽赏她的夜景。高宗只得搭讪着坐下,开言道:“久慕芳泽,曷胜系念!今幸天假奇缘,咱们两个人得在此间相会。

”香妃不理。高宗挨着窗,闻得一阵阵奇香,觉从香妃身上发出来,比一切花香药香都来的好闻,真叫人魂消魄醉,心动神迷。不觉又道:“你既然到了这里,少不得总要从这里的体制,想家也是没用。你要什么,无论是吃的穿的玩的,告诉了我,总无有不依从。宫娥太监们不好,也只管告诉我。”

香妃仍是无言。高宗道:“你这么聪明的人,怎么如此执拗?朕是天朝大皇帝,比了回部酋长,总强点子。现在帝后三灾八难,常常病着,倘然出了事,联就将你扶了正,你那时就是全国国母了,恁是谁,总强不过你去。”

香妃听了此话,梨花粉脸上,顿时罩起一重浓霜,两泓剪水秋波,电光似的注定了高宗,瞧那神气,好似就有非常举动闹出来似的。高宗心中害怕,就起身道:“朕回宫去了,你们好好儿劝她罢,劝的她回心转意,朕还重重有赏。”

说着带领从人自去。

香妃在宫里头,跟宫监人等,倒也有说有笑,只是高宗一来,顷刻就变了脸,一种冷艳孤芳的神气,逼得人不敢动轻亵的念头。高宗见她这么忠贞,心里愈益敬爱,特选一班能言善辩的宫监,务要劝她回心。欲知香妃遵旨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  玉碎香消贞妃殉主 花凄月惨圣主悼姬
话说那一班宫监,奉了高宗旨意,都到西苑里,拿不入耳之言,劝慰香妃。众说纷纭,群言络绎,香妃被他们苦缠不过,只得轻舒妙腕,从袖底里取出一柄寒浸浸冷森森七寸多长的匕首来,向众人只一掠,寒光四射。众人都吃一惊,忙问娘娘做什么?香妃道:“谁是你娘娘,你们别糊涂油蒙了心。当我是什么人,我们回部女子,可比不得骚鞑婆,谁要势盛就奉承谁。

我活着是回部的人,死了是回部的鬼。你们兵强将勇,可只能灭我的国,破我的家,杀我的人,我这颗心不向你们,你们又把我怎样?这一柄小刀子,是我的随身宝贝,我将来的结局收成,正全仗着它呢。”

众人慌问:“娘娘要寻短见么?”

香妃道:“国破家亡,久拼一死。但我这么一个人,就这么随随便便死掉,也很不值。总要寻一个机会,能够报答故主,才不枉了。如果骚鞑子强逼我,我可就称愿了。”

众人大惊,都道:“了不得,我们快夺掉她的刀。”

正欲动手,只见香妃笑道:“你们真都是傻子,打量我只有这一柄刀子么?老实告诉你们,这种刀子,我身上藏有几十柄呢,你们有本领都搜了去。

再者你们如敢犯我,我先自己抹了脖子,你们可又怎样呢!”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只得照实回奏。正是:力薄难填沧海石,心坚堪对岁寒松。

高宗闻奏,呆了半晌,向众人道:“好个孩子,这么标致,又这么节烈。只可惜我没福消受,如果她肯回心,就不做皇帝,我也愿意呢。”

众人都道:“料不过是一时之气,日子久了,总也好了。”

高宗道:“但愿她这样就好了。”

随饬西苑宫人道:“小心伺候,委屈了那孩子,我是不依的。”

宫人遵旨,自然要一奉十百倍的奉承。无奈香妃情念旧君,泪点关山之月;心伤故国,魂飞边塞之云。蝉鬓蓬松,蛾眉紧蹙,每逢良辰美景,终觉肠断魂消。高宗闻之,愈添愁闷。

这日,和珅人见,高宗谈起香妃的事,和珅道:“臣有一策,可令香妃回心。”

高宗大喜。和珅道:“香妃时时想家,无非是怕睹他乡风景,只紧叫匠人,在西苑里,造几所回式房屋,市街庐室礼拜堂,一应俱全,使她瞧了欢喜,那一寸芳心,自然渐渐回过来了。”

高宗喜道:“你这计本很好,为啥不早点子向我说?”

和珅碰头道:“奴才不敢欺主子,这计策实是奴才门客想出的,奴才不过是拾人家牙慧。”

高宗道:“你这门客,叫什名字?有官职没有?”

和珅道:“此人姓冯,名文海,是个翰林院编修。”

高宗道:“想必是才智之士,你明儿带他进来见我。”

和珅领旨而退。

次日,果然引了冯文海陛见。高宗欢喜,就赏了他一件貂褂。退朝下来,和珅向他道贺,冯文海道:“都是协揆栽培之力。”

和珅道:“什么栽培不栽培,这是圣主旷代隆恩呢。本朝自从康熙年定了服制之后,三品以下官员,从不许穿着貂裘猞猁狲的。”

文海道:“门下也知道,这还是宜兴任葵尊侍卿奏定的呢。当时王阮亭先生还有一首七绝,嘲任侍卿,记得是:京堂詹翰两衙门,齐夺貂裘猞猁狲。

昨夜五更寒彻骨,满朝谁不怨葵尊。”

和珅笑道:“你知道就是。”

又谈了一回别的事,文海起身要走,和珅道:“我还有一句话嘱咐你,今儿的事,遇见令岳,别提起他。这个人很是多心,听到了一定又要唠叨的。”

文海应了一个“是”,笑着道:“家岳就是脾气不好,门下近来也不很去了。”

和珅道:“定省之礼不能缺的,你自己就没暇,也应叫尊夫人走走。令岳的书法,上头很喜欢呢。他要照应你,只消无意中帮上一句两句话就够了。”

文海嘴里应着“是”,脸上却就红涨起来。原来冯文海的泰山梁尚书,并不是他夫人生身父亲,是干拜的干老子。这位冯太史,就有一桩惊人妙技,一年善用夫人,从没一回赔折过,可谓智赛陈平,才过周瑜。从前金坛于相国红的时候,叫他夫人拜于太太为义母,于相国失了势,就改认梁尚书做干老子,当时朝士作诗一首嘲他道:昔年于府拜干娘,今日干爷又姓梁。

赫奕门庭新吏部,凄清池馆旧中堂。

郎如得志休忘妾,妾岂无颜只为郎。

百八牟尼亲手挂,朝回犹带乳花香。

和珅提及定省的话,文海羞恶之心一时触发,脸儿就红涨起来。和珅觉着,忙用别话岔开。冯文海去后,和珅就到上房,跟姬妾们闲话散闷。暂时按下。

却说高宗采了冯文海奇策,就下旨派了一位监工大臣,在西苑里大兴土木,筑造起回式房屋来。帝皇家办事,究竟银钱撒漫,不过一年,工程全都告竣。谁料香妃不瞧见回式房屋还可,一瞧看回式房屋,触动心事,愈益神伤肠断,哭得咽梗难言。高宗此时满肚子不自在,没处发泄,便都迁在献策的人身上。事也凑巧,恰有一个御史名叫管世铭的,参了冯文海一本,参的款子,无非是行为卑鄙,有站士林等几个字,正碰在高宗心坎儿上,立下一道上谕,把文海革掉了。和珅见了,也很寒心,忙上本子,自请议罪。岂知上头竟留中不发,和珅更慌了手脚,忙去找裘太监探听消息。裘太监笑道:“你忙什么,咱们爷为了个香妃,闹得心都不在肚子里。这几日连太后跟前安都不去请,太后召了他好多回,都推说病着,哪里还有工夫与你计较。依我说你那本子,原也不必上。”

和珅道:“皇上病了么?”

裘太监道:“病是疾,西苑里却天天去的,我也曾劝讨两回,说爷身子不大好,大可不必到那地方去,那人儿又不怀什么好意,爷万金贵体,自己也应保重保重。爷倒骂我,说我不懂事。说朕病了,那人儿就是灵丹妙药,见了她一面,病体就好,十去八九。我背地里还向同伴们议论,咱们爷不病,还吃那人弄病了呢。你想他痴不痴傻不傻呢?”

和珅听了,十分叹息。正是:医可病怀惟秀色,销残恨随付韶华。

裘太监去后,和珅就与妻子荣氏闲话,神气之间,很是舒适。荣氏道:“老爷这几天,热锅上蚂蚁似的,走出走进,何曾有一刻儿定过,问你话,总是不回答,今儿怎么倒高兴起来,敢是又有那一省督抚谋调缺,孝敬了大宗银子来了么?”

和珅笑道:“太太的心,总在银子上,我是为管傻子参了冯二胖子,主子偏信管傻子,把冯二胖子革掉,心里才不自在呢。”

荣氏道:“革掉冯二胖子,与你什么相干!”

和珅道:“你又来了,冯二胖子是我保举的人,革掉他,明就是给我没脸,我怎么不要提防呢。”

随把自己上本请罪,及裘得禄来家所讲一节,告诉了荣氏,荣氏才不言语。

却说高宗在香妃身上,花去的钱,很是不少,何曾随意过一日。究竟心不肯死,每日退朝之后,总要到西苑坐一时半刻。

头起还瞒着太后,后来太后也知道了,连召几回,高宗总推病着。太后见召他不到,就亲降慈驾到干清官。高宗慌忙迎接。

太后坐定就道:“听说你病了,现在瞧你脸儿,还不似有病之人。”

高宗红着脸答道:“托太后福,已经好了。”

太后道:“好了最好,我心里很惦你,特来瞧瞧。”

高宗道:“太后这么高的春秋,为了子臣,这么操心,叫子臣如何当的起!”

太后道:“那种话也不必讲,咱们娘儿,又不是外人,你的心安了,我的心也安了。你心里有甚不自在的地方,尽向我讲,别闷在心里。你要肯听我这句话,就是你的孝顺,比别的什么都强。要不然,恁你怎样待我,我总不快意呢。”

高宗听了太后这一番诚恳的话,由不的天良感动,遂在皇太后前双膝跪倒,垂涕道:“太后这样恩深,子臣还要隐瞒,天也不容了。”

太后道:“我的儿,有话起来讲。”

高宗遂把香妃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太后道:“既是这么倔强,留着也没用,不如成全了她的忠,赐了她死罢。”

高宗道:“子臣费了八九年的心,终不然成了千金买骨。这个还求太后天恩。”

太后道:“你既是不忍,依我还是放了她回去。要留在西苑里,你可不准再到那地方去。满蒙几百万女子,哪里挑不出一个两个,定要那蹄子。那蹄子难道是天仙活宝么?”

高宗不敢答应。太后道:“我的儿,你是一国的主子,祖宗基业,国家命脉,都在你一个儿身上。那蹄子怀着凶器,倘或有一点半点错误,你问问可对得起祖宗,对得起国家么?”

高宗只得应了几个“是。”

太后又喊跟随高宗的太监人等,吩咐道:“皇帝要到西苑去,你们尽力谏阻,谏阻不住,就奏我,要是专讨皇帝好,私跟他到了那里,被我打听了出来,你们都休想活着。”

众人都应说“不敢。”

太后又坐了一回,才起驾去了。

高宗送过太后,回向近侍道:“这又是难题目,可叫人家怎样呢。”

从此之后,虽不能够就此绝迹,却也不敢日日前去恭候了。

这一年恰巧园丘大典,先一日高宗就往斋宫斋宿,太后向左右道:“西苑中那妃子,不除掉终是祸根子,趁皇帝斋去了,咱们就去收拾她。”

宫监人等自然尽都附和。太后立传谕旨,宣召香妃慈宁宫召见,众宫监都窃窃私议道:“成日间闹得天翻地覆,究竟怎样一个美人儿,咱们今儿也得饱饱眼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