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秘史


一会子三桂进营,长揖不拜。永历帝问是谁,三桂见了永历天帝般的仪容,心里早惊悸起来,哪里还回得出半句一字。等到第二遍问时,不觉双膝跪倒,伏在地上,宛似犬儿一般。永历帝问之再四,三桂颤着声道:“罪臣吴、吴、吴三桂。”

永历帝道:“原来你就是吴三桂,好个能干的人儿。朕今儿才认识你。你做事果然能干,只是太刻薄点子。”

说到这里,叹气道:“事到如今,那也不必说它了。朕原本是北人,要回到北边去,瞧一瞧祖宗的十二陵寝,然后就死。你能够照办不能够?”

三桂颤着声应道:“能够办到。”

永历帝道:“这么很好,你去罢!”

三桂伏在地上,面如死灰,汗流浃背,哪里还能够动弹!

手下人挽着出帐,三桂一面揩额上的汗,一面向手下人道:“我在百万军中,杀出杀进,也没有什么害怕。今儿见了他,竟会这个样子,连我自己也不会知道。光景天威咫尺的话,不全虚的,从今后倒不敢见他了。”

次日,奏凯北旋。永历帝与东宫都骑着马,太后与中宫都乘着四人肩舆,宫眷都骑从。行不到十里,满汉各军,一齐都变起来,统兵官弹压不下,飞报三桂,三桂也慌了手脚。原来,满汉各兵,从没有见过真天子,现在瞧见永历帝这么的仪表,这么的气度,宛如西方佛祖,玉阙天皇,不由钦服得死心塌地。

十多万人,不约而同地跪倒马前,高呼起“万岁”来。顿时山鸣谷应,动地震天,一片都是“万岁、万岁、万岁”的声音。

三桂大惊失色,忙与心腹计议,把永历帝迎入大队,换乘软舆,一面用好言抚慰众兵,一场大祸,处置得雾解冰消。三桂初意,原要把永历帝活解北京,举行那太庙献俘典礼。自经了这回挫折,把那兴头顿时打灭,拜折北京,奏请将永历父子就地正法。

康熙元年三月,吴三桂回兵云南,就把永历帝安置在都督旧衙,派兵看守。那时有一个户部尚书龚彝,具了嗣肴,前来送饭。守门兵卒,不肯放他进去,龚彝大怒道:“这是我的主子,君臣之义,南北皆同,何得阻我?”

守门兵弁报知三桂,三桂叫放他入内。龚彝设宴堂上,行过朝拜礼,跪着进酒,永历帝痛哭不能饮。彝伏地哭劝,拜一个不止,就此触地而死。

三桂闻知,也很感叹。四月十四,这日清圣祖上谕到滇,“前明桂藩朱由榔,恩免献俘,着平西王吴三桂传旨赐死,余照所请。钦此。”

三桂接过上谕,立即升帐,点齐本藩马步各军,从都督旧衙起,直到篦子坡法场,排列得边墙相似。用两乘肩舆,把永历帝和东宫,擡到法场,传令用弓弦绞死。东宫才只十二岁,临死大骂三桂道:“黠贼,我朝何负于汝?我父子何仇于汝?把我们收拾到这个样子。”

这日大风扬沙,雷电交作,满汉军民,无不悲悼。吴三桂却很是欣然,一面叫把永历帝尸身,丛葬在省城北门外,一面叫幕府中拟折复奏。

说部常套,有话即长,无事即短。清圣祖登基而后,虽未必五谷丰登,万民乐业,却因三桂殄灭了永历,西南方的忧虑是没有了。张煌言隐居南田,郑成功建邦台岛,东南方也没有人来缠扰。得过且过,总算是太平天子。从来太平天子,必定做出几桩风流韵事,来点缀历史。像隋场帝、唐明帝,都是成例。清圣祖既然算是太平天子,自然总也逃不脱那个成例。而况圣祖聪明天亶,又乖觉又伶俐,轶类超群,几百个也不及他一个。生长宫闱,日夜跟宫女们混在一堆,又加母后怜爱,百般放纵,一任他蹂香躏玉,叱燕嗔莺。因此虽在童年,那古怪刁钻淘气,比成年人还要利害。

一日,他不知又转出了一个什么念头,特到慈宁宫见太后。

这位太后,是蒙古科尔沁部一等公定南将军佟图赖的女儿。蒙古人没一个不信喇嘛教的,圣祖进宫,见太后正跟一个喇嘛僧,对面坐着,讲经说法,谈得非常起劲。太监报:小爷进来。太后喜欢道:“玄哥儿来得正好,你也来听听师傅的说法。”

说着就把圣祖搂入怀中,一面抚弄他的脖子,一面静听喇嘛僧讲道。圣祖不耐烦道:“这位师傅想必肚子饿了,传旨御厨房赐斋罢。”

喇嘛僧见圣祖这个样子,也不敢再往下讲,谢过恩就出宫去了。圣祖向太后道:“母后,儿臣有一件事情,要回你老人家。”

太后忙问何事。圣祖道:“这几天经筵讲官进讲的是《尚书》,儿臣听着倒很喜欢。”

太后道:“喜欢念书,果然是好,只是别太认真了,身子也要紧。咱们又不比百姓人家,靠着这个要应科第,不过认得几个汉字,能瞧瞧章奏罢了。”

圣祖道:“母后教训的是!”

顿了一顿,又道:“儿臣听那讲官说起中原的主子,从古到今,最好不过就要算着唐尧虞舜。

那唐尧的好处,就在和睦九族的人,九族都和睦了,然后化及百官,化及万国,天下没一个人不被他的恩,没一个人不服他的治。儿臣现做着中原主子,儿臣想就学那唐尧的法子,先把九族的人和睦起来。母后瞧好不好?”

太后道:“一家子人,原是要和气。你既然肯效法尧舜,那还有什么不好?”

圣祖道:“恳求母后下一道懿旨,所有宗室格格等,准其随时入宫朝见,不这么,又怎么会和睦呢?”

太后点头道:“还是你想得周到。

”次日,果然降了一道懿旨。于是,睿邰豫邰肃邸各王邸的格格,镇国、辅国各公府的姑娘,都能随时入宫,陪着圣祖玩笑。大内里头,顿时热闹许多。圣祖朝罢回宫,就跟众格格谑浪笑傲,日子过得非常快活。

这一年是康熙八年,圣祖已经十六岁了。宗人府拜上一折,开具各邸格格年岁,请旨遣嫁。圣祖瞧见此折,心里先已不耐烦,暗想:女孩儿到了年长,为甚必定要嫁人,真乃不通得很。

等到瞧那所开的名字,内有某邸七格格一名,笑道:“这宗人府真不晓事,七格格朕早纳为妃子多时了。”

随提朱笔批道:“七格格已纳为妃,遣嫁一节,着毋庸议。钦此。”

宗人府见此朱批,不胜惊诧,遂争道:“中原礼节,同姓不得为婚。七格格于皇上为父辈行,皇上称之为姑母,岂可纳为妃子?臣等宁死不敢奉诏。恳请收回成命!”

圣祖笑道:“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的不通,中原人所谓同姓不婚,无非指着生我的母,我生的女,与同生的姊妹罢了。像姑母一辈,既不是我的母,又不是我的女,更不是我的姊妹,纳之有何妨碍?”

宗人府听了这种精奇透辟的议论,哪里还回奏得出。在朝各汉臣,瞧见宗人府为难的样子,不约而同的慷慨陈辞。你也面折,我也廷争,谏诤得非常尽力。究竟圣意坚定,诸臣瞎闹一会子,也就罢了。

这时候,圣祖虽然亲政,其实全国政权,一大半操在强藩手里,平西王吴三桂,开府云南;干南王尚可喜,开府广东;靖南王耿精忠开府福建。耿、尚两府,各有五十佐领,绿旗兵各有六七千,丁口各有二万,平西王藩属,独得五十三个佐领,绿旗兵有到一万二千,丁口有到数万。三个藩王里头,要算平西王功劳最高,兵马最强,朝廷待遇的恩礼,也最为浓厚。西府用人,吏兵两部,不得掣肘;西府用财,户部不得稽迟;西府有除授文武官吏的特权。因此天下官吏,一大半都是西选,各省督抚提镇,差不多有只知藩王教令,不识皇帝上谕的样子。

平西王的儿子,入尚宫主就在北京供职,且政大小,朝夕飞报云南。所以在朝各官,听了“平西王”三字,也很惴惴。欲知其详,且听下回再解。
第二十二回  萨郎中星驰告变 清圣祖锐意用兵
话说三藩爵位既高,专政既久,自然而然流露出跋扈飞扬的样子。满朝臣子都知道他们必要闹事。加之老臣凋谢,这几年工夫,范文程、洪承畴等一班元老,都已先后辞世,执政的都是新进末学,哪里还在三藩眼里。也是合当有事,这一年,平南王尚可喜忽地拜发一折,奏请归老辽东,把广东藩邸事务,让于儿子之信管理。你道他为甚拜这一折?原来,尚可喜在广东,一点儿主都不能做,邸中大小事务,悉由世子之言独断独行,可喜苦得要不的。门客金光替他想出这一个主意,巴望圣祖钦召进京,就好当面陈奏。谁料部里头议出来,竟准其徙藩回籍。这个消息传到滇、闽两省,平西王吴三桂,靖信王耿精忠,兔死狐悲,心里都各不安起来。于是先后上折,奏请撤兵。

圣筹叫大学士六部九卿会议,朝臣大半主张勿徙,只有户部尚书来思翰、兵部尚书明珠、刑部尚书莫洛等几个力请徙藩。再令议政大臣各王贝勒重议,议了多时,依旧主着两说。圣祖道:“藩镇久握重兵,势成尾大,终要闹出事来,不过早晚差一点子罢了。眼前吴藩的儿子、耿藩的兄弟,都在京里头,趁这会子就徙,谅总不致有甚变动!”

遂下旨准如所请。上偷传到云南,三桂大吃一惊,暗道:“今儿夺得我藩地,明儿就削得我兵权。我这性命儿要存要取,自己还能够做得主么?”

于是声言防备缅夷入寇,传齐藩标各将,天天下校场操演,一面派人看守各处驿站,无论公文私信,只许传进,不准递出。因此,滇中举动,京里头并不知晓。

隔不上两个月,北京放出两位钦差,来催问吴王动身日期,一位是侍郎哲可肯,一位是学士博达礼。三桂虽接着诏旨,却总推三阻四,不是说身子不好,就是说预备未周,今儿约明儿,明儿约后儿,到后来真也不能再约。这日,三桂绝早起身,传下教令,本邸各都统、各总兵、各佐领,齐集王府伺候。辰牌时候,升了帐。诸将排着,班打跆儿叩见。三桂向下一瞧,见红顶儿,蓝顶儿,晶顶儿,花翎儿,摇摇幌幌,挤满了一屋子,遂发言道:“众位少礼,本藩今儿有几句话,要与众位谈谈,所以特地召众位到这里来。”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把眼珠子向四下一瞧,随问道:“众位现在都是朝廷一二品大员了,众位可晓得头顶上那前程儿,从哪里来的?”

众人都道:“这都是皇上的洪恩,王爷的栽培。”

三桂摇头道:“都不是。”

都统夏国相抢上一步道:“沐恩愚昧,还要恳求王爷指示。”

三桂道:“众位的前程,都还是大明朝皇帝的恩典。”

众人听了此话,虽没有问难,脸上却都露出奇诧的形色来。只听三桂道:“想我吴某,三十年前,是大明朝的平西伯、山海关总兵,因为遭着国难,才到清国借兵,替主子报仇雪恨。南征北战,十多年工夫,才争到这点子前程。饮水思源,不都是大明皇帝恩典么?”

说到这里,便发一声叹道:“谁料我们争到手前程,旧主子早不到哪里去了。”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里一阵酸楚,眼眶里都几乎滴下英雄泪来。三桂道:“我们受了旧主子如许恩典,现在要远徙辽东,理应旧主子陵前去告一声儿别。我已经备下牛羊三牲,叫人在永历皇陵前摆设了,众位肯跟我去叩祭么?”

众人齐声愿去,应得异常悲壮。三桂道:“叩祭旧主子,须要改穿旧朝制服;穿着现在的衣服,旧主子见了要心痛的。”

众人又齐声答应,这一声比得前更来悲壮。三桂回头道:“擡出来!”

就见家人擡出十多只箱笼,当堂打开。蟒袍冠带,满满的都是明朝衣服。三桂第一个更换,众人挨次穿戴,顷刻间都变了明朝人。三桂率领众人,步行出城,到永历帝坟前,伏地大哭。众人全都大哭。各营的兵士,满城的百姓,都被他们这么一来,激动故宫离忝的念头,都各放声大哭。那悲痛声浪里头,挟着忿怒的气息。

云南抚台朱国治,跟哲、博钦差听了这般哭声都各骇然。

派人探听,报说是平西王哭祭皇坟。朱国治搓手道:“完了完了,我是封疆大吏,没处逃的。二人不妨自便。”

二人都道:“这一层朝廷也曾虑到,眼前怕还不至于么。预计三藩兵马,按站起行,当在仪扬地方会集。”

国治道:“瞧眼前的样子,怕等不到会集么。”

二人道:“我们且去瞧瞧。”

随乘轿望平西王府来。只见府门前排列着许多兵士,一个个弯弓露刃,怒目横眉,大有寻事的样子。下轿进内,见各将都穿着前明服制,晓得不妙,但已经来了,没奈何,只得硬着头皮进内。只见吴三桂高坐府堂,面前横列五七只方桌,桌上满满堆着金银珠宝绸缎衣服之类。瞧见二人,也并不起身相见。只听他向众将道:“清朝的天下,没有我吴三桂,永远不会得的。我们汗马血战帮了他三十多年,这会子初初平靖,他就用不着我们了,一纸诏书徙我们到关外去。从来天威莫测,到了北京,或者再下一诏,解散藩众,也是说不定的。只可怜我们三十多年,同甘苦共患难的老弟兄,从此竟要分手了。”

众人听到这里,一个个咬牙切齿,怒发冲冠。三桂把手向桌上一指道:“这点子东西,都是历年积蓄下来的,现在分给众位,做一个留别的纪念。将来解散之后,万一我有甚不测,众位见着东西,就如见着我自己一个样子。我吴三桂再有一句话,告知众位,现在的皇帝,跟我们原不是一种,从来说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以后众位须格外要小心谨慎,免得遭人家疑忌。”

话未说完,早见众将齐声道:“番子这么不知好歹,我们还是动手反了罢,免得受人家鸟气。”

三桂急道:“众位快休,如此被抚台知道,你我性命都要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