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三百年艳史演义

  又想到从前倚着主子病榻,主子嘱我琵琶别抱,我却誓以身殉,这是何等衷感?趁此兵多刃乱,正好偿我初志。忽然报城门破了,忽然报宫门破了,宫眷藏的藏,躲的躲,只有妹子挺身而出。进来的一员清将,花翎红顶,煞是威武。后面一个金顶的官儿,走到妹子面前,说道 :‘快报名来 。’妹子只哭不答。
  那红顶的传令搜宫,便有一班如狼似虎的军士,将宫眷连拖带曳,有的跪着,有的站着。那红顶的又道 :‘不许凌辱,一概先注了册 。’一个问,一个报,一个写。有人替我报了贵人连儿,那红顶的对着金顶的道 :‘先生少年丧偶,我将此人奉赠先生,不必入册罢 。’便叫两个人扶掖了我上车,那金顶官儿又跟了出来。我想触阶而死,人多手杂,恐怕仍旧被救,那时骨断臂折,愈加苦恼了。且待到得居留地,再行慢慢设法。一时到了清营,金顶官儿又引我进了内帐。随侍的搬出酒肉蔬菜,我却水米都不沾唇。接连三天,那人说了许多温存体贴的话,什么正室呢,封诰呢,我总如痴如醉,没有回他半个字。后来索性苦苦跪求,说道 :‘钦差将你赏了我,你竟不听我一句话,我如何对得住钦差?我先自裁了 。’我究竟年轻胆小,被他一 吓,只得回他一句道 :‘我是我,你是你,我死与你何干?’他说 :‘你是我的人了 。’我道 :‘你是什么人呢?’他说姓崔名嗣徽,号仲音,原是湖北黄冈县秀才,在这钦差云贵总督赵良栋幕中,约有六载,克蜀克黔,已经保到知县。此番滇事肃清,破格可保个郎中。引见后便在都中当差,不再到这危险地方来了。又说元配陈氏,早在原籍殉难,并无子女。我看他话还诚实,人亦和蔼,不觉念头一转,遂与他结为夫妇。他还在督署筹备善后,暗中放出的姊妹们不少。只有皇后尸首,同幼主尸首,是不错的。先皇虽粉身碎骨,早被几个受恩深重的内监,掉换过了。等到清军凯撤,他的保案批回,以郎中在兵部车笃司行走。我从此算是姓崔。他是五鼓出门,下午回家。
  我与这女仆二人相对,想到昔日的风华绮丽,弦管笙歌,真有仙凡之别呢!他回来却与我敲棋赌酒,借以排闷。休沐的日期,同出去逛逛庙市。咳!像妹子这种境遇,未尝不可将就过去。
  但抚今思旧,总是郁郁寡欢。看来象以齿焚,麝以香死,未必有几时在世了 。”说罢递过一卷诗稿,何氏翻开看去,都是感怀身世之作。内中一首有句云:君王不得见,妾命薄如烟。
  何氏也滴下几点泪来,说 :“你做这种诗,崔老爷倒不问的吗?”连儿道 :“他还说花蕊夫人祀张仙,是千古风流韵事。
  我却不肯落小家子窠臼 。”何氏道 :“妹妹后半世,比我们强多了。我虽然只有一个嫡妻,老爷是公事忙,一回儿出差,一回儿召见,三日中不得一回。这嫡妻总是面和心不和,我也只好挨了过日子。她更比我难了,余外不去管他,便这班同类的姨太太,你献媚,我讨好,排挤倾轧,不遗余力。幸亏他肚皮 挣气,如今是他家太太保护着呢 !”连儿也叹息一回。两观音要与连儿结盟姊妹,立个乘车带笠的誓言。连儿道 :“何姊姊的姊夫的尚书,苏姊姊的姊夫是大臣,我这个小小郎中,还靠着两位姊姊提挈提挈呢 !”何氏道 :“好了好了,不要呕人了。
  我同她俩都是姨娘,欢喜的时候,抱在怀里,放在膝下,宝呀贝呀的捧。一个不是,赶出的,发配的,送人的,多得很呢!
  还要妹妹搭救搭救 。”苏氏插嘴道 :“两位姊姊,不要客气了。
  我等结了姊妹,总算有个亲人。时候不早了,她家老爷也要下来了,我们要去了 。”连儿留她们不住,让她俩走了。
  三个人在京,倒也时相过从。后来蔡毓荣放了湖广总督,崔嗣徽放了湖南岳常澧道,只有穆占仍留在京里。吴三桂这桩惊天动地的巨案,至此始告一结束。是为康熙二十一年。清廷偃武修文,要搜罗学士儒臣,修什么史,编什么书,早开了一个博学鸿儒科。传旨京外大员,择优保荐。朱彝尊、毛甡、尤侗这班人,都是词林之选。就中要算尤侗,年龄较长,著作亦多,康熙更优礼的很。这尤侗究是什么人呢?正是:一曲升年汾水宴,六经鼓吹汉家儒。
  欲知后事,且听下文。 
  第十八回尤悔庵晨索寄笺人 毛西河夜拒当垆女
  上回说到康熙特开词科.朱彝尊、毛甡、尤侗等,一并入彀。这尤侗表字悔庵,又字西堂,籍隶吴郡,却是一个蜀道相如,扬州杜牧。纵情声色,托兴诗歌,便采了《西厢记》上的“临去秋波那一转”这句词,演成一篇八股文章,流入禁中,曾经顺治御览。到得康熙时代,所撰乐府,尤为脍炙人口。但是工愁善病,抑郁无聊。康熙曾赐过一剂药饵,悔庵以小启为谢曰:臣风月膏盲,烟花痼疾。同马卿之消渴,比卢子之幽忧。
  忽启文鱼,如逢扁鹊。赠之勺药。投我木瓜。紫苏与白术同香,黄菊共红花相映。猥云小草赐自上方。月宫挂杵,窃是姮娥。
  台洞桃花,采从仙女。一杯池水,堪资丈室之谭;半匕神栖,顿醒惊天之梦。肺腑铭篆,羊叔子岂有鸩人;耳目发皇,楚太子无劳谢客。谨启。
  圆熙看了笑道 :“这不过庾、谢、沈、宋一流,不堪大用。 ”便令出为永平推官。悔庵一肚皮不合时宜,说道 :“他既视我为土元百里才,我亦不恋此渊明五斗米 。”一溜烟遁回吴下去了。牢骚抑郁,无可发泄,便演成《桃花源》、《黑白卫》两部传奇。三闾隐忧,长沙痛哭,有此悲壮,无此苍凉。渔洋山人曾题过两首诗道:南苑西风御水流,殿前无复按梁州。凄凉法曲人间遍,谁付当年菊部头?
  猿臂丁年出塞行,灞陵醉尉莫相轻。旗亭被酒何人识?射虎将军右北平。
  这两部传奇,风靡一时,都说是渔洋赞美,益加珍重。便荐他与试博学鸿儒,取了一等,用了翰林院检讨。风尘俗吏,一跃而为侍从之臣。雍容揄扬,是其本色。康熙令他在书房供奉,挥毫落纸,枚马兼长。但是这一个差使,入直丑初,散直未正,数珠貂褂,不愧那清贵的头衔。
  这日因入朝尚早,中庭假寐,竟蘧蘧然入梦了。醒来晨光熹微,料定入城已来不及,只好照例请假。翻阅案上,都摆着一纸五色蛮笺,题着一诗道:记曾二月到侬时,两岸垂垂柳未丝。
  归燕一双帘半卷,春风妆阁最相思。
  悔庵看罢,回头向仆人道 :“这笺那里来的?是送来的,还是寄来的?”仆人回说不知。出问阍人,亦说清晨无人投信。
  悔庵道 :“奇了,奇了!虽然不关紧要,门禁如此,将来如何办法?”便要传集一班阍人、仆人研鞫,道 :“非查索寄笺人 不能了结 。”正喧嚷间,庭树上飞下一个红裳女子,向悔庵行了一礼道 :“这诗笺是家师命小女寄来的。家师命小女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所以伏在树间静候。家师限小女午刻回书,乞尤爷从速动笔 。”悔庵道 :“你师是什么人,你又是什么人?
  ”那女子道 :“小女叫做赛红线,是从家师习艺。家师现居临安天目山,说是与尤爷有旧,尤爷辜负了他。他本要来访尤爷,后来为着情欲纠缠,决非了局,况且尤爷官运不过两年,那时自然在天目山相会。现在叫我远寄此笺,一问尤爷的起居,二看尤爷的情谊。家师大众称他环师,女弟子倒也不少 。”悔庵怔了一怔,说 :“不是瘦瘦的身段,汪汪的眼睛,高高的颧骨,弯弯的眉毛,颀身纤足的模样么?”女子道 :“正是 。”悔庵提起笔来,在笺背写了一诗道:那有闲情感旧时?浪游今已鬓成丝。
  都应历尽红尘劫,寻到梅花梦后思。
  写毕递与女子道 :“这便是回书呢 。”那女子飘然一瞥,已掠屋角檐牙而去,阍人、仆人都看呆了。其时日已加巳,万里无云,长天一色中,现着些子黑点,渐高渐远,倏忽已不见了,大众一哄散去。悔庵自言自语道 :“不料环儿已跳出火坑,现成一朵青莲花了。我这生死书从,浮沉宦海,还比她不过呢!
  她的诗怨而不怒,真觉令我惭愧。我年纪也老了,看得这些王公贝勒,昵比优伶,交通宦寺,也非国家之福。我尽好丢了这副冠服,向天目山营个生圹,娱我暮景,尚有何处情天,何处绮障呢?”
  原来悔庵与环儿,在那少年时节,卿卿我我,未免有情。
  环儿在苏州沧浪亭西,构了小楼一角,悔庵却盘桓晰夕,形影 不离。第一次被召入都,环儿犹送别河干,预期后约,正是春草碧色,春水绿波的时候。到得悔庵从永平回里,已是桃花人面,不胜崔护重来之感了。那知环儿在苏州守着悔庵,等得青鸾信杳,黄犬音乖,想到毗卢庵里度那粥鼓斋鱼的岁月。偏是庵里老尼,懂得剑术,看环儿有点侠气,把衣钵便传授了她,叫她在天目山毗卢庵住持、环儿弟子十余,最好的便是赛红线,赛红线传与吕四娘。环儿俗念虽捐,爱根尚在,故有这番举动。
  倒是悔庵被她警悟过来了,天天愤时嫉俗,便撰了一联道:世界小梨园,率帝王师相为傀儡;二十四史,演成一部传奇。
  佛门大施济,收鳏寡孤独作比邱;亿万千人,遍受十分供养。
  康熙知道,召问悔庵,此联出于何典?悔庵回奏道 :“梨园小天地,是虞长孺语。佛门者朝廷之养济院,是陈眉公语。
  臣却不敢杜撰 。”便叩头请老。康熙始终保全他,准他原官休致。他还到苏一转,果然向天目山去了。
  访着毗卢庵,环师已云游远去。只见着赛红线买了一邱地,两旁造了丙舍,花晨月夕、对着田夫野老,也能共谋一醉。悔庵常道;“我不讲学,而味道;不梵诵,而安禅;不导引,而摄生。此吾所以异于人也 。”可见风流的人,都从道学磨炼出来,才算真风流。
  悔庵之外,还有箫山的毛甡毛西河。他原名是叫奇龄。与悔庵同举词科的西河,比悔庵还要来得放逸。小词杂曲,随意挥洒。他却是明季的禀生,有人说他讥刺,有人说他诽谤,弄得他落拓一身,无适而可。走山东,经湖北,往来河南郑、卫、 梁。宋间,只靠着鬻歌自食。虽不至伍胥吹萧的景况,齐人乞墦的情形,这一种踽踽复复,也觉使人难受。西河寄居破寺中,画粥断齑,研经不辍。然性耽麹,一石不醉。与刘伶荷锸,毕卓卧瓮相类。每当夕阳西下,总到寺旁散步。这地方系清江浦上游,左近都是茅瓦棘墙,并无几多市面。三四十步外,倒有一个酒望子,备那过路夫役歇息的所在,三杯两盏,只好聊润残吻。西河往来惯了,便在这酒家小驻。
  酒家一个老媪外,只有一个当垆女子,倒也生得唇红齿白,年纪只有十六七岁。因为西河是个主顾,问问他姓名,探探他住址,知道是南方才子,避难旅居,早已动了一点怜才的心。
  看到他如此清贫,并没有寒酸的面目,料定将来必能发达。但是女孩儿家碍口识羞,那里好学毛遂自荐?那西河同女子,虽则有说有笑,从不肯肆点口头轻薄,女子便更加钦敬了。
  这日西河有些感触,不觉饮酒过量,便在酒家抗声狂歌道:迟日江山好,老去遨游。好天良夜,自恨无地可销优。岂竟绮窗朱户,深领双双玉树,挑扇避风流。未暇泛沧海,直欲者温柔。
  解檀槽,敲玉钏,泛清讴。画楼十二,梁尘惊坠彩云留。
  座上骑鲸仙友,笑我胸中磊块,取酒为浇愁。一举千觞尽,来日到扶头。
  歌罢,自斟自饮一回,又歌道:香肩轻拍,尊前忍听一声将息。昨夜浓欢,今朝别酒,明日行客。
  后回来则须来,便去也如何去得?无限离情,无穷江水, 无边山色。
  这歌声如辽鹤唳天,巫猿啼峡,女子闻之,益发情不自禁。
  看见西河踉跄归去,防他一路磋跌,更加了几分恻隐念头。黄昏已过,自然闭门熄火,乘着老媪熟睡,轻轻开了后户,依然虚掩好了,抄着一条小路,走到寺前。寺门还未下键,寻着西河卧室,尚微微透出灯光。忙在窗隙内一觊,西河还是和衣睡着,藜床声被,也没有挂着帐子。这时敲门又恐惊僧众,不敲却等到何时?进退两难,只得剥啄几下。西河模模糊糊的听见门响,便问何人?外面答应 :“是我 。”西河听是女子口声,便道 :“我毛西河磊磊落落,不愧天地。你是鬼,不要来吓我;是狐,不要来魅我 。”说罢,宽衣解带,要上床了。外面说道:“是我是我,我是当垆女子,因慕先生而来 。”西河道 :“蒙卿雅爱,可谓知我者。但我实狂士,不解偷香窃玉之事,愿卿毋以我为念 。”外面道 :“我有话说,开门何妨?”西河朗吟道 :“舐破纸窗容易补,伤其阴骘最难修 。”将灯都吹灭了。
  女子乘兴而来,败兴而返。
  次日西河便离清江了。从此淮上遇朱禹锡,遇张新桥,遇施闰章,考取博学鸿儒,入官翰林院检讨,一帆风顺,成了经史巨家。这便是夜拒奔女的感应。
  西河四十无子,才纳了传妾曼珠。这曼珠面貌,与当垆女子,有点访佛,西河才将这段旧事,告诉曼珠。那曼珠自西河最宠爱的,拂拭几席,位置琴书,都是恰到好处。偏是大夫人陈氏,大不满意。时闻垢谇,西河倒也不肯相让。京中只赁得三楹小屋,中为客座,左右为卧房。西河搦管为文,手不停缀,而问字者又次第环质,随问随答。夫人趁着百忙,申申在左室相詈,西河也句句还报。夫人奈何他不得,每在客座诮让曰: “诸君以毛西河为博学耶?渠作七言人句,亦须獭祭乃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