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武帝演义


  不多时,旨意各处颁行到府、到州、到县,又行到乡间各图各保。现令保长俱挨门造册,不论大家小户,贵戚王孙,俱要在这二十户之中派出五丁,去做水夫。一时就忙得这些州县官日夜奔忙,昼夜穿棱不息,俱陆陆续续起解到淮山听用。 

  一路上妻送饭,夫插锄,昼夜来往,络绎不断。祖暅等只将这些民夫点齐,共有三千余万,俱又解到王足处听用。王足遂令人编名造册,百名立一队长,千名设一都领。又付以鞭棍,若有民夫懒惰不尊约束,报知队长、都领非打即鞭,再有特顽不法,即禀明王督都以军法处死。王足遂去周围审看地形地脉,遂在淮山之南使人起工,依岸筑土,有至巉石方止。又使民夫砍取各处的杨柳枝条,俱要编成大筲。令一下来,这些民夫便往若远若近,村坊部落,将杨柳树一例砍伐。也不管人家居前屋后,坟墓山林,园内栽植,昼夜乒乒乓乓,刀锯斧砍,声闻数里。或数人一抬,百人一扛,纷纷道路,日无宁刻。内有身家的着人送饭,往来照管,穷民有父母兄弟妻子的,也来送长送短,轮流替力。只可怜那些鳏寡孤独之人,先前起身之时,带得有干粮钱米充饥。后来日子久了,又无钱粮给派,只得忍饿吞饥,渐渐的扛抬无力,未免懒行慢走起来。又被这些队长不管死活,见走不动,怪他是躲懒,即提棍鞭扑,号泣道路。官府见了亦无奈何,只做不知不见。早有饿死的、打死的、病死的、磨灭死的,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这些众民夫见了心酸,真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就在旁边挖土掩埋。不多时将各处的杨柳抬到淮山。王足叫人编成大筲,或是一丈的,或是二丈的,将麻绳绑缚,着人扯到水边。又使人搭起术架,离山有数丈余远,高出水面之上。为首的队长便鸣锣呐喊,着人将这些杨柳大筲俱往木架上拉扯,每筲拉扯了一日,只动得丈余。扯了两个多月,方才到木架上的。水边众民一齐呐喊助力,将这些杨柳大筲往水中纷纷的推落下去。推了数日,方觉水势渐缓,王足就着人挑土运石填筑,日夜不断。将填到八九分的光景,这些民夫甚是喜欢,便各人竭力,早愿成功,方好归家。 

  此时正是四月间,忽一夜狂风陡作,滴水成冰,军士民夫一时冻死了五万余人。王足也顾不得兵卒伤残,日夜拼工。将已筑完了,王足不胜大喜,便密传军令,准备乘水势以取寿阳,以成不世之奇功。不期到了夜间三更左右,忽一声响亮,就如海啸天翻,众民夫兵卒俱从梦中吓得肝胆俱无,都伏在地下不敢抬头开眼。只捱到将晚,众人夫走在木架边一看,但看见一片白水茫茫,前日这些杨柳泥土俱无影无踪,不知漂遂到那里去了。众民夫丁俱吓得目瞪口歪了。半响方一齐朝着水面放声大哭道:“我等不知费了万千力气,受了多少鞭笞,将已成功,一旦化为乌有!”说到伤心之处,又一齐号啕大哭。哭了一会,只得来报知各位将军。 

  祖暅、王足等俱来看了,亦跌足叫,无可奈何。停不一日,王足只得又传军令,知会各州府郡,添助人夫再筑。众民夫闻知再筑,便昼夜啼哭。祖暅见这些民夫哭得凄楚,因说道:“尔等不必悲伤,此乃天意耳。”众民夫说道:“我等指望工完回家有日,如今漂没又要重筑,现今衣食全无,与鬼为邻,与其饿死冻死,倒不如早向渡中溺死,也还干净。”复一齐号哭,号哭之声,声闻数里。祖暅只得安慰道:“尔等用力成功之后,自有好处。着衣食不继,我今上表告求赈济,决不使尔等饥寒也。”众民听见这一番好言宽慰,便一齐罗拜道:“着得老爷如此,吾等再用死力。”便又复往村中去取树的取树,挑土的挑土,重又奔忙。祖暅随即将始末缘由作了本章,差人到建康奏知。梁主见奏,也不胜欢欣,说道:“将成又败,大约从来好事多磨也。”遂命遣官将衣粮去给散众民夫。此时正在国富之时,粮饷充足,不多时,支了五十万粮米,以及布匹银两。差官星夜到淮山而来。到了淮山,祖暅、王足按了圣旨,即传知众头领将粮米布帛银两逐人发散。一时人人努力,个个精神。后人读史至此,感伤有诗道: 

  一筑既崩当悔过,奈何又动二番工。 

  若非国运该遭否,定是民灾尚未终。 

  却说寿阳任城王拓跋澄与孟氏太妃,自从杀退梁兵之后,宁静多时。忽又有人来报说梁朝起了无数民夫,又带领军将在淮山昼夜将杨柳枝编成筲子,阻住堰中之水,以灌寿阳。拓跋澄与孟氏不胜大怒,就要整顿人马要乘梁兵筑堰未成之时扑灭。遂点了十万大军,将欲出师,早有参谋杨灵胤说道:“淮山堰穴,乃天地运行,川流不息之功。当初禹王治水,是大圣人有旋转天地之才,与女娲同功之妙。自千古以来无一人断之,岂今庸主而能若是乎!太夫人不须进兵,只以防御城池为上策。今梁主筑准堰,当费尽民财,流徙民命,岂上帝好生之意哉!我料不久自坏也。”任城王澄一时踌躇未决,只得备细上表洛阳。魏主见了表章以问群臣,群臣皆奏道:“萧衍狂主,安能筑塞淮泗之水,不过劳民伤财矣。俟其财竭民怨之时而攻之,则天下事不难也。今只须传谕寿阳督兵防守,不必进攻可也。”魏主大喜,即将群臣之言传谕寿阳。任城王澄见朝廷之意与杨灵胤之言暗合,遂不进兵,只防守不题。 

  且说淮山堰民夫卒士,自有了梁主这番赏赐,一时不饥不寒,各各又出,挑泥运土,砍伐树枝,又照前式日夜兴工。王足恐寿阳有兵马冲出,有碍民夫,遂使兵将结阵而向寿阳。筑了多时,每到夜间,这淮山之处蝇虫之声,一如鬼哭,凄凄惨惨,众人听了俱各毛骨悚然。又筑了些时,淮泗一代瘟疫流行,死者填路。这些民夫军卒一时缠染,死了数万。王足见工不能完成,又遣人移文,着州郡起解民夫增补。一时那里添补得来。这些州郡见上司限紧,如迟要按军法,只得又往各都各图各甲各里挨门起解,这番比前大不相同。差人到了乡间,或是男人出外就捉女人,或是孤孀。或是年老无人代替,被公人催逼打骂,不管好歹,以致老的少的妇人女子,只要有人充数,扯了就走。内中这些年少有姿色的,从不曾出惯闺门的,也有从不曾见过人的,今一旦拘来充数,便啼啼哭哭,真是肝肠哭断。走了几日,弄得鬓发蓬松,弓鞋失底,随行逐队,略走迟了些,还要受人喝骂。也有受不得苦楚,禁不起磨折,便乘空纷纷寻死。以致一路上红颜俏骨,也不知死了多多少少。及至到了淮山,三停已死去了一停。王足只要成功,也不论好歹,尽行编入队中,昼夜兴工不题。 

  却说柳庆远受了魏人王足之降,得下巴州、巴西,遂引兵入蜀,征取刘季连。却说刘季连,齐明帝时为辅将军,出镇成都刺史。后因宝卷荒淫,便怀不臣之心,欲图大事,尚未窃发,不多时,忽闻得萧衍篡齐改称为梁,他心甚不服。便与一班心腹将士商议,矫称奉齐宣德皇后有密旨,着他勤王,就一时鼓动众心,远近响应,遂据了成都。又结连魏人王足据了巴州,及附近州郡皆被刘季连占据。只因建康甚远,被他在蜀中称王,窃号了年余,方有人报入建康。梁主见报大怒,因柳庆远领兵在雍、郢二处已经报捷平复,即手敕他领兵进讨刘季连。柳庆远奉命领兵先受降了王足,得了巴州、巴西之地,又渐次恢复诸郡,然后进兵,直逼成都。此时刘季连见梁主遣柳庆远来讨,便遣将添兵,着各州郡严守险要之地。不期守将皆被柳庆远用计杀败,降的降,逃的逃,纷纷告急。刘季连只得遣将出兵,屡战不利,被柳庆远直逼成都。刘季连方才大惊,又挑选了十万大兵,遣大将李奉伯出兵迎战。不期柳庆远又用了奇计,杀得片甲不回。只得又遣人到严、蒲、何、杨四姓蛮獠处借兵求救。不期派去之人,皆被梁兵获着。因困了成都半年,内无粮草,外无救援,刘季连计穷力竭,又闻得王足投降梁主不杀,赐了美官,他也只得肉袒出城,到柳庆远寨中投降请罪。柳庆远准其归降,以礼待之。遂移刘季连居于城外,柳庆远方入城收其府库,封其禁物。又写了表章报捷献俘。即着邓元起押刘季连到建康请梁主定夺。刘季连只得起身,在路日久,方到了建康。邓元起将柳庆远的献捷表章,五更入朝献上梁主。梁主见了不胜大喜,传旨着刘季连入朝。刘季连奉命,从东掖门一步一稽颡而入,便伏俯丹墀叩头请罪。梁主见了,笑说道:“卿欲慕刘备而曾不及公孙述,岂无卧龙之臣乎?”刘季连只顿首谢罪请死,梁主笑而释之。过不一日,赦刘季连为庶人,后被仇人所杀。 

  梁主见柳庆远平定了巴蜀,遂复诏传谕到蜀中嘉奖柳庆远,并赐赉诸将士。不只一日,诏到成都,柳庆远接诏款待天使,因细问朝中近日事情,方知梁主急得寿阳,信了王足之计,不胜跌足叹息。遂修表着人星夜入建康,谏梁主停工。柳庆远表至朝中,进上梁主,梁主看去,只见上写着,其略曰: 

  臣闻作于人者可以力而及,出天者不可强而致。何也?城可筑而崇,池可凿而深,兵可厉而精,粮可蓄而备;至于山谷之盘固,江湖之浩渺,乃出于天地之自然,岂可以区区之力而强致之耶!是以古人谓之关中为天险,长江为天堑,盖以非人力所能为故也。今之淮堰之事,陛下实为轻信虚诞之言,大兴工役,直欲淤塞天地,以壑其邻国乎?陛下独不思王足魏人,今献此计者,必欲使陛下竭府库,绝民命。倘民心一旦乖离,天下之事岂无可虞?臣不得不早言之也。至于寿阳,臣筹已熟,得之有时。且乞陛下速斩王足之首,悬于国门,收回成命,以慰民望,以谢苍生。天下幸甚,臣民幸甚,社稷幸甚。臣不胜惶悚激切,屏营之至,上表以闻。 

  梁主览罢表章,三复阅看,不忍释手。因暗暗踌躇道:“我今欲要诏罢停工,却又成功只在旦夕,倘若成功也不枉此一番举动,亦不致贻笑于人。若无故停工,岂不被魏所笑。况得一寿阳,其利无穷也。不可只信了柳庆远之见而就停止。且看王足这番如何。”遂将来表留中不发,只遣人赐赉柳庆远去了。后人见梁主贪利忘患,有诗讥之道: 

  良言不听听狂言,利在心头智已昏, 

  何况民生开劫运,故教淮堰筑三番。 

  却说淮山众军士以及民夫,男男女女昼夜兼工,又将淮山堰四围筑起。这淮山穴中泛出的水,有了周围一带柳枝土埂围住,果然水势渐渐的高,漫将起来。王足与众将见了一齐踊跃,这些民夫也甚是欢喜。遂又大家齐心并力,赶完此工。不期一日,西北上忽起了一朵黑云,先前甚小,以后渐渐的广大起来。先前还远,不知不觉,却渐渐堆到淮山顶上。不一时阴雨四合,对面皆不辨人形。忽电雷交加,风威雨猛,那雨中现出无数奇形怪物,水面上涌出无数蛟龙,以及水族兴波踏浪,张牙舞爪在水中出没。一时白浪掀天,逼近这些杨柳土埂,早轰一声的,如天崩地裂,竞将所筑的一带基址冲得无影无形,又不知冲在哪里去了。不一时,风息雨止,众民夫往前一看,依旧是一片汪洋浩渺无涯。 

  众人只吓得魄散魂消,齐声叫苦。王足正督工看见,只吓得三十六个牙齿一齐乱斗,半响不能开口,以后只是跌脚叹气。内中有人议论道:“淮山乃蚊龙之地,今在此兴工,也请祷告拜求山神列圣,方保平安,我们又从不曾祭祀他,如何保佑我们成此大功矣!”又有的说道:“圣天子百神呵护。除非等皇帝自来求他,方才筑得起哩。”不一时,乱纷纷俱说长说短,王足听了这些议论,觉得甚是有理,遂采集民言,连夜草成奏章,着人奏知梁主自行定夺。只因这一奏,有分教:匣中留字当年识,淮泗居民尽受灾。不知这淮堰果筑得成,寿阳果可能得否,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掘庄墓三筑淮水堤 贺郗寿立逼苗妃死



  诗曰: 

  二筑已伤残,如何筑再三。 

  祸遣贤圣墓,心抱史书惭。 

  鸠鹊始难解,衾裯梦不甘。 

  若询风化事,那得到《周南》。 

  话说天监十三年,梁主听了王足献计,欲阻淮山之水以灌寿阳。筑成冲溃,又筑。至十四年淮堰将成,忽又被风雨蛟龙尽行冲去,前功尽弃。兵将民夫慌张无策,欲要停工,又恐违旨。要重兴工再筑,民力已疲。又互相埋怨,咨嗟满路。王足听了无法,却听了祭祷之说,深是有理,只得写了表章奏请梁主自行定夺。遂此停工以候旨意。不一日,王足的表章入朝,梁主看毕,不胜叹息。又见表中说自古帝王创不世之奇功者,必有非常之遇。又云,祭祀神祗以求赐福。 

  梁主看了甚是点头,因想道:“此言确乎有理。朕今谋人家国,劳民动众在于淮山,昼夜开垦,岂无山川地土社稷神祗?若要成此大功,受此大利,须得朕自亲行祷告一番,或可无虑而功再成矣。”主意已定,遂传出一道旨意,巡视准山,着百官早备法驾。不数日,一应俱备。梁主遂带领文武过江,望淮山而来。 

  早有报马先报到淮山,一时众兵将俱准备接驾。这些民夫听得皇帝自来修筑,必有一番赏赐,俱各欢然,大家引颔而望。不一日,梁主到了淮山,众军将远接驾毕,梁主就与文武商议再筑之策,群臣皆无长策,一时默然。只见班中走出一人奏道:“一筑冲溃,二筑漂没,皆未得情理,故此皆不能成功。今陛下坚欲成功,亦何难之有?”梁王视之,乃是中书仆射计能,因大喜问道:“贤卿有何妙策,而佐朕成功,定有不次之赏。”计能忙奏道:“臣闻蛀龙畏铁令。淮山之下,必是蛟龙聚会之处,今见人阻塞了他的窝巢,故两番将成,俱被他冲泄。今只消置办生铁几千万担,设立炉窑,先将大竹凿通,钉在水中,然后将生铁熔化为汁,灌入竹中,便成了铁柱。根脚坚固,方使人将杨柳枝编成大筲,然后填土投入,何患此功不成耶!”梁主听了大喜道:“卿之处分甚是有理,只依此行,无不成功也。”遂一面传旨,到各边境州郡所属地方,各要纳铁数担。又一面择日起工,又一面梁主亲自祭祷上下神祗,山神土地河伯龙王水中眷属。真是帝王家行事,易如反掌吹灰,不多时,交纳之铁早堆积如山。又使人砍取大竹,又于各处空地设立炉窑,便昼夜熔化。又赏赐士卒民夫,大家果是欢然。又重新起工,依旧搬浆弄水,晓夜不停。怎禁四处的杨枝俱已砍完,各处的地土俱凿挖得七零八落,东凹西缺,众民夫只得往外乡外村去寻揽,取来供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