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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祝文周四杰传
不怨枝山怨文郎,以为祝阿胡子素来不说好话,姑置不论。但是做对联的权在他,挂对联的权在你不该高高的挂在镜台面前,惹人家取笑。徵明连连作揖,声明苦衷。立把这副对联取下,换上了一副杜二小姐才没话说。便催着丈夫去进李寿姑的房间:“休得把你的恩人冷落了。”徵明到李寿姑房里,寿姑离座相迎,鹣鹣鲽鲽般的并坐在一处。徵明笑道:“昨夜把你冷落了,可恨我么?”寿姑笑道:“不恨你冷落我,只恨你不该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他人。”徵明奇怪道:“好妹妹,错怪我了。我何曾泄漏着秘密?”寿姑道:“到了今天才知不和你相干。但是昨夜我躲在后房,听得闹房的说什么砖头长砖头短,我好生奇怪。这句乱砖头的笑话,只有你我和祝阿胡子三个人知道。怎么闹房的人人都知晓呢?祝阿胡子赚了我们的柯仪,不见得拆这污烂,敢是你一时起劲,把我们的秘密告诉了人家罢。想到这里,便恨着你出言不慎,走漏了风声。将来以讹传讹,难保没有好事的。把这一桩奇闻编入弹词里面,而且把你编的和恶少一般,把我和月姐编的和淫娃一般,那便永远洗刷不清了。我为着这桩事,昏闷了半夜。待到今日起身,瞧见了这副乱砖头的对联,才知道不干你事,又是老祝在里面掉弄笔头。但是挂在这里总有些触目,不如把来调换了罢。”徵明道:“不待好妹妹说,我也要把这副对联调在马桶脚边了。昨天老祝强迫我张挂,不容我不挂。今天老祝出门去了。”寿姑道:“他到那里去呢?”徵明道:“‘强中还有强中手’,他遇见了陆昭容,也只得屈服了。这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唐大娘娘作恶。”当下便把昨天打祝的情形述了一遍。寿姑道:“祝大伯的做人,确乎有几分义侠心肠。所欠缺的只是口头不肯让人,不占了便宜不肯罢休。但知言者得意,不管听者难堪。即如我们的亲事,亏得祝大伯定下锦囊,才有这换空箱的奇缘。但是那天他捉住‘乱砖头’三字讹头,几何逼得我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还不够,又做在对子上面嘲人。便算打趣,也觉过火。教人家只记他的仇,不记他的恩。祝大伯吃亏之处便在这些地方。”徵明笑道:“这副打趣的对还不算过火,你月姊房里的这副新房联才是过火呢!你月姊见了异常懊恼我没奈何只得俯首认过。千不是万不是,‘都是小生不是’。谁料到了这里,又见你懊恼。都是老祝闯下的祸殃。倒累我东也认罪,西也服礼。”寿姑道:“月姊房中的新房对怎么说的?”徵明道:
“他那有好话说出?不用提起罢。”徵明越是不肯说,寿姑越是要他说。徵明没奈何,把伴娘丫环遣开了,凑在寿姑耳朵上,把那五六出、二三分的联语述了一遍。寿姑道了一个“啐”字,粉脸上便晕起着两朵红云。……
编书的可详则详,可略则略。新婚燕尔的事,是人人必经的阶级。何用细细描写?我记得有一部旧小说,谈到结婚以后,便简括的说道:“这是人生的俗套,无须描写。”编者写到这里,也只好说一句“俗套恕叙”了。看官们以我为简略,我却有个答复,叫做简则有之,略则未也。如其不信,只须在“俗套”二字上研究研究。一个“俗”字,一个“套”字,便可以包括净尽上下数千年、纵横数万里的新婚状况。便欲标新立异,总逃不以“俗套”两字的窠臼。况且《唐祝文周传》所载结婚的事,不止一起,将来有周文宾和王秀英的结婚,又有唐伯虎和秋香的结婚,言情小说最宜写到“恰好”两个字。一入了俗套的窠臼,那便脏了这枝笔,一辈子洗濯不尽了。……话说天下事苦乐不均,一方面倚翠偎红,一方面背乡离井。
祝枝山受着陆昭容的逼促,待到来日,只好离家动身。旁的没有什么不放心,所不放心的祝大娘娘已有了三五个月的身孕,抛他在家未免有些内顾之忧。祝大娘娘不愧是个贤德妇人,力劝着丈夫顾全信义:“无论如何总得把子畏叔叔的踪迹访个明白,回来时才有个交代。若怕妾身在家无人照顾,可以接取母亲到来作伴,你也可以放心了。”枝山无可如何,只好硬着头皮,随带祝僮挑着一肩行李,飘然上道。
这天,正是十月初四日,枝山和祝僮商议道:“我们上道没有一定的方向,害人的小唐,不知他走的是那一条路。祝僮,你看我们到那里去寻他。”祝僮暗想:“我们大爷是不好缠的,假如我出了主见依旧寻不到唐大爷,那末左一声‘祝僮该死’,右一声‘祝僮该死’,我的头上又要饱尝他的暴栗了。”枝山见祝僮不做声,又问他道:“你总得说一个方向,我们才好上道。”祝僮道:“大爷到那里小人跟到那里。若问东西南北,该走那一条道路,小人并不是未卜先知……”说话的当儿,忽听得有人接嘴道:“要知南北与西东,须问区区一法通。大事每字七文,小事每字三文。君子问灾不问福,所费无多。请坐谈谈。”原来主仆俩离了家门,已走到关帝庙门前,正有一个测字先生挂着一法通的招牌,在道旁兜揽生意。
枝山正虑着没走一头处,何妨借此触机,定一个行路南针。便在旁边长凳上坐下,祝僮也歇下了担子,站立一旁。测字的教枝山拈取一个字卷,打开看时,是个“秋”字,写在水牌上。
便道:“所问何事?”枝山道:“待要去访寻一位朋友,不知他停留在什么地方。”测字的道:“这是要取双卷的,请再拈一个字卷来。”枝山又拈了一个字卷,授给测字的。打开看时,是个“香”字,又写在水牌上。分明是“秋香”二字,枝山拈的字卷真正巧极了!可惜测字的是个笨伯,眼前有了好材料不会使用。便辜负了这“秋香”二字。他道:“‘秋’字是‘禾’字旁,‘香’字是‘禾’字头。贵友停留的所在,不在嘉禾的旁边,定在嘉禾的上头。若要寻访,还是到嘉兴去走一趟。‘秋’字的右半是个‘火’字,你要火速去访问。
‘香’字差了一些便是个‘杳’字,你若错误了一时半刻,便要踪迹杳然没处寻访了。”枝山寻思:“我本要到杭州周文宾那边去寻访消息,既然测字的这么说,我便先到嘉兴去碰碰机会也是好的。况且我的诗友沈达卿正在嘉兴城内居住,到了那边,好在沈达卿府上暂住几天,或者访得到小唐也未可知。”枝山付了测字钱,打定主见到嘉兴城去走一趟。那时交通不便,由苏州运河到嘉兴,无非搭着航船而行。在途非一日路程,逢码头又须停顿,以便客人上下。这一天,正在盛泽码头停顿的时候,枝山知道上货落货有一会子的担搁,便带着祝僮到镇上去吃些东西。比及下船时,却见自己的坐位被一个和尚占去了大半。这和尚是恰才下船的,乘着枝山不在船上,把枝山的铺盖挤过一边,却宽宽舒舒摆着自己的被褥。枝山道:“大和尚,这是我放铺盖的所在,被你占了去,教我如何伸脚?”和尚笑道:“先生怕被人占了地位去,便不该离船他往。趁航船不比雇船,谁落了船坞,谁都不肯让谁。要是先生不他往,这便是先生落的船坞,小僧不敢强占。先生既已他往,这便是小僧落的船坞,小僧怎肯相让?”说罢,便老实不客气的躺了下来。这叫做“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枝山倘在苏州谁都要让他三分。现在没奈何,只得忍着气缩在一隅。那和尚和一个乡下老者闲谈,渐渐谈到航船中的经验,那和尚忽的大声说道:“航船中有了祝枝山,便是同船的倒霉。”枝山听了愕然,正是:
飞短流长三寸舌,招殃惹祸一光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七回张冠李戴移祸江东旧事重提高歌湖畔 祝僮听得有人在舟中讥评他的主人,努着目,握着拳,“初生犊儿不怕虎”,待要和那贼秃去理论,枝山凑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由着他们混话,你不许轻举妄动,我主人自有道理。”祝僮听了才不敢开口。这时候,夜色深沉,舱中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头。只有船艄上挂着一碗灯笼,同船的乡下老者听那和尚谈及祝枝山,便道:“大和尚,那个祝枝山可是苏州解元浑名洞里赤练蛇的祝枝山?”那和尚道:“便是这狗头。航船上有了他,谁都要吃他的亏。”老者道:“怎样吃亏呢?”那和尚道:“祝枝山的为人刁钻促狭,四字俱全。
有一天,他在航船中偶然放了一个哑屁,哑屁比响屁臭过数倍。可恶的洞里赤练蛇专喜教人上当。趁着屁才出门臭气没有散布的当儿,他忽然很惊惶的说道:“布毛臭布毛臭,有谁烧着了衣服?船中不比他处,大众须得留心火烛。”众人听着,连把鼻子嗅个不住,嗅不出布毛臭,转是嗅着了屁臭。正在诧异,那狗头呵呵大笑道:‘今天祝某放的一个哑屁,毫无糟塌,都被诸位嗅到鼻子里去了。’众人听着,才知道上了他的大当。”老者道:“照这么说,便该激动了众怒,向他理论。”那和尚道:“谁敢呢?洞里赤练蛇的声名太大了,谁都惧怕他三分。嗅了他的哑屁,只好自认倒霉,不敢言而敢怒。”同船的都说,这个人恶极无量,将来一定没有好报。那和尚道:“只为他恶极无量,所以有这洞里赤练蛇的浑名。他做的事,总是这般损人不利己。人家遇见了他,动不功便要被他呵一口毒气。”枝山暗想:“这和尚倒可恶,航船上放了哑屁,赚那同舟的嗅个净尽,这是一个老笑活,并不是祝某的事。好在他没有认识我,由着他嚼蛆。再图报复……”那和尚又说道:“祝枝山虽然历害,但是究竟吃了唐寅的亏……这句话却引起了枝山的注意,他想:“我今夜蜷伏在航船里,分明吃着唐寅的亏,那贼秃这般说,难道认识我么?……”
同舟的问道:“他怎样吃了唐寅的亏?”那和尚道:“祝枝山面貌很丑,他的娘子却是苏州有名的美人,浑名唤做云里观音。唐寅见了祝枝山,定要认认这位美貌的嫂嫂。祝枝山是个很有心计的人,他知道‘自古嫦娥爱少年’,唐寅的年龄既轻,面貌又美。自己和他立在一起,一个是骚胡子,一个是小白脸。除是不生眼睛的,谁都爱上了唐寅。为这分上,他无论如何总不肯教云里观音和唐寅相见。只怕相见以后这位观音娘娘不肯安居在毒蛇窠里,迟早总要跟着唐寅逃走……”枝山咬了咬牙齿。自忖:“这贼秃竟诬蔑我的贤内助,我总得给他吃些苦痛……”同舟的道:“后来唐寅可曾见过云里观音?”那贼秃道:“这便显出唐寅的本领来了。他向枝山说:‘你不教我认认嫂嫂,我偏要认。’枝山回答:‘你偏要认,我偏不许你认’!唐寅道:‘不出五天,我一定会得认识他。’枝山道:‘一派胡言谁来信你?’唐寅说:‘到了这时,我自然还你证据。’枝山听说,便存了戒心。回家去叮嘱云里观音,教他在这五天以内休下闺楼,休和陌生人会面。云里观音很肯听丈夫的话,丈夫这么说,他便一一听从。忽忽五天已过,枝山便去质问唐寅:‘毕竟见过你嫂嫂没有?’唐寅笑道:‘早已见过了’,枝山道:‘你既见过你嫂嫂,可知道面长面短?’唐寅大笑道:‘非但知道他面长面短,并且知道他臀瘦臀肥’。说时,做了个手势道:‘嫂嫂的屁股有这么大。’枝山道:‘这是一派胡言!毫无凭据。’唐寅道:‘谁说没有凭据?我早在嫂嫂的屁股上绘了一个大黑圈。你若不信,回去验看,这便是大大的凭据。’枝山半信半疑的回到家中,逼着云里观音宽下小衣,云里观音不肯,他便用强扯去了小衣,果然有个大黑圈印上肥臀,并不是唐寅捏造谣言。为这分上,枝山和他娘子翻了脸,几乎要把云里观音送官究治。
说他和唐寅有了暖昧,云里观音哭道:‘我和唐寅未谋一面,怎么可以含血喷人?’幸亏丫环伶俐,把主母的马桶细细察验,被他验出了破绽。原来这马桶圆周上面刷抹着一圈乌煤,云里观音上过马桶,自然肥臀上留着这一圈黑痕。枝山便根究这乌煤是谁拭上的。据那小丫环说:‘这几天内,后门口时时有一个卖冬菜的小子前来兜揽生意,他的蒜苗冬菜肯抓给人家尝尝,不索钱文。今天早晨,老妈子在后门口洗马桶,他便探问那一个马桶是大娘娘的。
老妈子不应告诉了他,大约这乌煤圈儿一定是那个卖冬菜的小子刷上的。’枝山又问道:‘这小子怎生模样?’小丫头道:‘面貌很清秀,不象低三下四的人。看他伸出手来是个六指头。’枝山便向娘子安慰道:‘不干你的事,这是唐寅恶作剧……’同舟的听了,大半哈哈大笑。惟有祝枝山和祝僮笑不出。祝枝山暗想:“这又是一个老笑话,怎么装头装尾,装在我祝某身上?况且唐寅不是六指头,我祝某却是六指头,那贼秃竟把我祝某的枝指装在唐寅手上。手指都弄不清楚,倒要演讲唐祝风流趣话!一篇澜言,毫无根据,只可骗骗夜航船中的乡愚罢了……”笑声甫毕,鼾声便作。昔人咏的“梦魂摇曳橹声中,”便是夜航船中一幅写真。祝枝山睡惯锦衾绣枕的,今夜却挤在航船角落里,只好坐以待旦,休想纳头便睡。
旁边那个造谣的贼秃,嚼了一会子的蛆,停着嘴不过片晌,早已深入黑甜乡里。祝枝山愈想愈恨,不恨贼秃造自己的谣,只恨贼秃造云里观音的谣。看来这贼秃也是个好色之徒,他讲到女人的屁股,益发有声有色,不免唾沫四飞,很有几点飞到我的面上。似这般的佛门败类,不去惩治他惩治谁呢?
待到来日黎明时分,航船已到了嘉兴,在码头上关缆停泊。只为时候太早,满船的搭客除却祝枝山都在睡梦之中。所以大家不曾上岸。曙光透入船舱,早见那贼秃睡的和死猪一般,僧帽僧衣丢在旁边。枝山见了,早已胸有成竹,隔了片刻,有一个小家碧玉蹲身在河滩洗那篮中的山药,枝山悄悄的戴着僧帽披着僧衣,扒到船头上,松下裤儿向着那女郎小遗。那女郎骂了一声“贼秃,”俯着头儿正眼都不瞧一瞧。枝山道:“小娘子,你洗好了篮里的山呼,小僧也有一根毛呼山烦你玉手洗这一洗。”女郎又骂了一声“杀千刀,”拎着篮儿返身便向岸上跑。枝山重又悄悄的回到船舱,把僧帽套在贼秃头上,僧衣披在棉被上面。自己若无所事,抱着膝儿假做打盹。那女郎是有名的馄饨西施,父母都是湖北人,在嘉兴城外开一爿馄饨店。他受了贼秃的羞辱,回去告诉老娘。湖广妇女都不好惹的,那老娘手提着赶面杖,雌纠纠的赶到航船码头,便问女儿:“那一个贼秃教你洗净毛山呼?”女郎向舱里一张,见那拥衾而卧的正是那个头戴僧帽的贼秃,便指指点点的说道:“就是他。”老娘道:“就是他么?他有多大胆量,敢来调戏老娘的女儿!”一壁说一壁迈动了鲇鱼脚,三脚两步早已赶到了船中。那时船中的搭客有醒的有睡着的,祝枝山明明是醒的却假装着深入睡乡,那贼秃明明深入睡乡,娘女俩却指定他是醒的。那湖北老娘何等泼辣!口喝一声:“该死的贼秃!”手中舞动着赶面杖,挑去他的僧帽,接着便是雨点般的当头棒喝。真个应了一句:“把法聪的头儿当磬敲。”倒霉的贼秃被他在睡梦中打醒,究不知何事被打,真叫做“丈二长的和尚摸不着头脑。”船舱中一时人声沸扬,都问那湖北老娘,为什么来寻和尚的仇。湖北老娘带骂带诉,把方才女儿上河滩,贼秃不怀好意,捧出狗鸡巴要教他洗这毛山药。“我女儿是黄花闺女,几曾见过这般的下流相!千刀剐的贼秃,万刀剐的淫僧!”他骂个不休,依旧打个不歇,打得那贼秃喊起撞天的冤屈。这时祝枝山假装着好梦初醒,便来动问情由。众人把和尚发魇老娘寻仇的话述了一遍。枝山道:“你们不要认错了人,是不是这个和尚?”湖北老娘道:“船里没有第二个贼秃,不是他是谁?”枝山又问那女郎道:“你是目击的,是不是他?休要冤屈了好人。”那女郎道:“一定是他,把他烧成了灰我也认识的。”枝山道:“无论是他不是他既已饱受了一顿赶鸡杖。你们这口气也出了,饶了他罢!”湖北老娘的怒焰渐浙地平了,那贼秃哭丧着脸,向众诉苦,自己没有这么一回事,好好的睡着,怎会去调戏人家的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