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这五钱银子很有烙铁一般的功效。为什么似烙铁呢?只为银钱到手,烙平了他们脸上垛起的横肉,一个个都向祝大娘娘谢赏,有些提着捣衣棒上前万福,有些挟着捣衣棒面向着祝大娘娘,把屁股撅了几撅。……列位看官,赵氏这八两纹银化的不冤,后来陆昭容喝令众人捣毁祝宅时,唐兴、唐寿只捣毁些外面的动用东西,并不曾打入内宅,并不曾把上房捣个稀烂,这便是每人一两纹银的功效。十二名江北奶奶得了这纸包里的好处,捣衣棒下留情。少顷动手的当儿,祝家的损失不大,便是五钱银子买来的保障。赵氏陪着陆昭容坐在内堂,一味软化,并无片言抵抗。陆昭容说:“枝山伯伯不该在大庭广众之间出言侮辱。”赵氏听了,离座万福道:“这是拙夫的不是。愚姊代为负荆,请妹妹宽恕。”陆昭容说:“丈夫失踪以来,枝山伯伯枉为好友,毫不着急。料想丈夫的踪迹他一定知晓。”赵氏道:“知晓不知晓,愚姊未敢妄断。但是拙夫既和子畏叔叔十分交好,便算不知晓他的行踪,也得代为访问,访出子畏叔叔的藏身所在。才不愧是个莫逆之交。”陆昭容道:“姊妹这般说,只怕枝山伯伯不是这般说。愚妹今天须得面见枝山伯伯,专觅拙夫下落,他肯负着全责;愚妹才可放心。”赵氏道:“他是文解元的大媒,今天文解元结婚,他无暇回来。待到回来时愚姊可以转达尊意,管教他立即允许。”陆昭容暗想:“祝阿胡子不出场,这一出跌打戏是做不成的。不妨激他一激。”便道:“枝山伯伯既然无暇回来,愚妹可以到文府去见他。”说时,离座便想动身。赵氏知道是去不得的,忙道:“妹妹暂请宽坐,既要面见拙夫,可以吩咐祝僮去催他回来的。”陆昭容道:“要去快去。”赵氏便唤着祝僮,悄悄的嘱咐道:“看来大爷不回来,唐大娘娘是不肯干休的。你见了大爷,说是我说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见了唐大娘娘,他说什么总是顺着他,休得和他争执,以致闹出事来。”祝僮诺诺连声,奉命而去。这时已是晌午光景,把解元的玉兰堂上大排筵席,乐工们奏着细乐正待和来宾定席。来宾中的第一席,当然是大媒老爷祝枝山毫不客气的坐着首席。才饮得一杯酒,祝僮急匆匆的来唤主人道:“大爷不好了,唐大娘娘率领着十二名棍棒手前来寻仇,小人险被他们乱棒打死。亏得唐兴添了好话,才能够棒下留人。”祝枝山听了漠然不动,只管喝他的酒。祝僮道:“大娘娘,大爷不回去是不行的。请大爷速速回去。”祝枝山道:“干搁这婆娘在家里,睬都不要去睬他。他等得不耐烦,自会回去的。”祝僮道:“大爷不回去,唐大娘娘曾有宣言,要率领十二名棍棒手来到这里寻仇。”那时同席的人都劝着祝枝山回去一趟,要是唐大娘娘真个赶来寻仇,衡山面上却不好看,今天是他的大喜日子。祝枝山没奈何,只得离席而去。口中喃喃的说道:“他要紧吃饭,却累得我不能吃酒。
  唐寅这饭桶,你害得我好苦啊!”正是:
  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三十五回赵星海贿买山间古木祝枝山计赚云里观音  祝僮随着主人,从城隍庙前回到护龙街。其间距离本是很近的,祝僮道:“大爷,你祸端都从饭桶而起。少顷见了唐大娘娘,万万说不得‘饭桶’二字。主母吩咐的,‘好男不与女斗’,‘让人三分不吃亏’。”枝山笑道:“不用他顾虑,我自会看事行事,斗的便宜,便和他斗这一斗;让的便宜,便和他让这一让。”主仆二人一路行来,祝宅墙门外许多瞧热闹的人望见了枝山,纷纷向四下里散开。这是他先声夺人,众人都预存着戒心,以为祝枝山是不易惹的。万一他板起面皮,说“你们成群结队,堵住我的大门,意欲何为?”那么众人便要讨没趣了。直待枝山进了大门,众人又都不约而同的挤在墙门外,打听里面的战报。陆昭容见了祝枝山,打定着先礼后兵的主意,很恭敬的唤了一声“枝山伯伯”。彼此坐定以后,枝山先问陆昭容何事光降。昭容便把来意说明,无非要借重枝山访出丈夫行踪,以便家庭团聚的意思。枝山笑道:“嫂嫂说的都是实话,子畏是一家之主,怎能任他失踪?‘家无主,扫帚颠倒竖’。难怪嫂嫂要万分着急。”昭容道:“枝山伯伯既这么说,瞧着好友分上,便该代为着力,怎么推三阻四,延迟至今依旧没个下落?”枝山笑道:“若说好友,唐、祝、文、周的交谊都是一般的。区区以外,还有衡山和文宾,嫂嫂单来问我,难道子畏好友只有区区一人?”昭容道:“周家叔叔远在杭州,文家叔叔除是和拙夫衔杯饮酒接席作文以外,什么花街柳巷他都绝迹不至。只有枝山伯伯和拙夫常年作伴,同行同止,所以拙夫的行踪他人或者不知晓,枝山伯伯没有不知晓的。”枝山道:“嫂嫂你太看重区区了,子畏又不是小孩子,不认识路程,要区区带着同行。脚生在他的肚皮下,南北东西由着他行走,区区怎会知晓?”昭容一声冷笑道:“枝山伯伯休说客气话,你便是拙夫的表率,昔日不费一钱便得美妻。你曾向拙夫面前夸下海口,自称是风流教主,偷香窃玉的前辈先生。又传授拙夫二十字口诀:‘要娶美娇娘,区区心计长,要得好妆奁,区区不费钱’。拙夫对于你这位前辈先生算得步亦步趋亦趋了。拙夫的行踪你怎会不知晓呢?”又向祝大娘娘笑道:“前辈师母,你道如何?”云里观音听了,面上便哄着红云。枝山暗思:“这堂客倒可恶,竟来揭我的痛疮。他会得揭,难道我不会得揭?……”且住,陆昭容说的几句话,怎说是揭那老祝的痛疮?阅着诸君还没有知晓其中的底细,编者不肯使诸君纳闷,祝枝山昔年一段风流佳话倒有补叙的必要。为这分上,权把打祝的正文搁这一下。
  且说苏州附郭的乡镇,木渎为大。木渎本名香溪,是当年吴宫西子采莲往来的所在。兰桡过处,溪水生香,地灵人杰,代生美人。这时候,木渎镇上恰有四位观音,叫做月下观音、水边观音、林中观音、云里观音。三位观音都有夫婿,单单这位云里观音,小姑居处,依旧无郎。只为他是镇上富翁赵星海的女儿,星海只有这一颗明珠,择婿很苛,自不待言。雀屏之选,迟迟未果。芳龄已交二十,说来的亲事千锤难配一秤。秋月春花,等闲虚度。云里观音心中未免闷闷不乐,每值无聊的当儿,便挈着婢女到灵岩山上去消遣愁怀。一天,正值暮春时节,云里观音偶在响□廊边经过,见粉墙上题着七律一首,词成珠玉,笔走龙蛇,诗云:
  东风吹骨软于绵,病沈愁潘意惘然。
  较绿量红新活计,传杯美盏旧因缘。
  山间待月蟾妃觉,花下嬉春蝶梦颠。
  响□廊空人不在,芒鞋踏破柳枝烟。
  长洲祝允明漫题
  云里观音是崇拜才子的,他知道祝允明是吴郡解元,文名藉甚。这首诗又是情文并茂,尽足吟哦。读了一遍又读一遍,要把这五十六字读个烂熟,以便回去默写在‘题壁录存’的小册子里面。谁料他在那里读题壁诗,数十步外有一个三旬左右的书生一手拈着颌下短胡,一手拈着单照,在那里偷窥美人。待那云里观音掉转娇躯,恰和祝枝山打个照面。祝枝山自知面貌不足动人,惟有借着科名和才学,或者可以博得那美人的青睐,赶紧上前深深一揖,口称“祝某何福修来,胡诌几句下里巴人之曲,得邀小姐香口吟哦,檀唇讽咏。”云里观音怎敢答礼,挈着婢女匿入树林深处,待到枝山去后才敢出来。芳心自忖怎么名重一时的祝允明,生的这般不漂亮?分明是锺馗的令弟,周仓的老哥。谁料经这一见,祝阿胡子便大转其念头。他知道这是本镇赵富翁的女儿,不见得肯嫁与他一介寒士。况且自已面貌不佳,年龄太大,又是断弦以后再续鹍弦。在这几点上,便无姻缘成就之理。但是他自恃足智多谋,无论如何非得把云里观音娶作继室不可。他先用正兵,后用奇兵。什么叫做正兵?便是央着媒人去登赵姓的门,堂堂正正的提议这头亲事。果然不出祝阿胡子所料,在这预料的几点上被赵星海把亲事否决了。祝枝山并不颓丧,明知央媒说合是无用的,要把婚姻成就非得出奇制胜不可。不说祝阿胡子在暗地里运用机谋,且说赵星海是个暴发人家,面团团做富家翁,防着他人说他是个不学无术的守财奴,他便附属风雅,好和文人学士往还。祝枝山虽然射不中他家的雀屏,但是赵星海钦佩他的文才,也时时和他往来。又知道他足智多谋,遇有疑难之事也常常去登门领教。赵星海偶然动了研究古琴的兴趣,延着琴师教道,在家中习琴。琴师道:“习琴容易取材难。良好的琴材,如古人焦尾桐这般的材料千年难得。要是有了良材制成良琴,再经良师传授以后,那便可以独有千古了。”赵星海听了意兴勃勃,便央告琴师四处物色良材。忽忽数月,良材难得,心中不胜怅惘。忽然琴师来报告道:“星翁大喜,今天无意之中经过灵岩山畔,见一名樵夫在古墓上伐木,一经着斧,便发着一种很清越的声音。
我听了大惊,便吩咐樵夫停止伐木。原来是一棵百年以外的古桐。这真是绝好的琴材。大抵琴材须有四善:一曰轻,二曰松,三曰脆,四曰滑。这棵古桐具此四善。我便划了尺寸,向樵夫买取一段琴材,付他一两纹银。他已非常欢喜向人家借了锯子,把这一段全树菁华的琴材锯取下来,交我带回。这是人生难得的机会,可遇而不可求。有了良材,便该雇用良匠,择着吉期,制造名琴。将来琴谱上面星翁这一面四善琴一定可以传诸千古,和焦尾琴先后比美,同垂不朽。”赵星海听了大喜,便择着吉日,待要雇用良匠动手制琴。谁料‘鞋子没有做,先落个样儿。’一时喧传赵星海私伐乡贤墓木,制造淫靡乐器,闹得满城风雨。据说灵岩山下的古墓,是北宋时一位王参政的坟墓。以前荒烟蔓草,凭吊无人,坟上的树木被那樵子们斩伐殆尽。苏州的绅士熟视无睹。谁都不来问讯。便是好古之士,表章坟墓,也表章不到王参政的坟上。只为王参政立朝的时候阿附权奸,毫无气节,所以他的坟墓不载于苏州府志。这一回,为着赵星海制造古琴,绅士们捉住了他的错误,便即小题大做起来。明明是奸党的坟墓,众人偏说是乡贤的坟墓;明明是风雅的古琴,众人偏说是淫靡的乐器。为着这个问题,明伦堂上已开了好几次大会,众口一词,都说何物伧奴,擅敢斩伐乡贤墓木制造房中乐器,以便洞房春暖,奏那靡靡之音。似这般的胆大妄为,激动公愤,非得公禀抚按两院彻底查究不可。这个消息传到木渎镇上,把那个有财无势的赵星海吓得魂不附体。明朝时候的绅权何等重大!抚按两院的衙门可以出出入入,这件事要真便真,要假便假。有人在里面调停,半天乌云便可以吹散净尽;没人在里面调停,一经公禀两院,罪名非轻。斩伐乡贤墓木是一罪,制造淫靡乐器是二罪,把乡贤墓上的古木充做淫靡乐器的材料罪上加罪,非流即徒。
一旦捉将官里去,养尊处优的富翁怎生捱受得这般痛苦?想到这里,赵星海夫妇以及女儿云里观音,都是放声大哭。却不料雇的用小厮阿福见这情形,却是拍手大笑。赵星海大怒道:“阿福,我待你不薄,眼见我们出了不幸事情,你却幸灾乐祸,是何道理?”阿福道:“我笑你们放着一条很好的门路不出走,却躲在家里痛哭,今日哭,明日哭,难道可以把晦气星哭退了么?”赵星海奇怪道:“阿福,你敢是有什么妙计不成?”阿福道:“为着有了妙计,所以拍手大笑。要是没有妙计,只好跟着你们号啕大哭。”赵星海道:“你把妙计说给我听。”阿福道:“放着足智多谋的祝大爷在苏州,老爷不去打干打干?只须他肯出力。尽教‘大事化作小事,小事化着无事。”赵星海叹道:“事急求人,不知他答应不答应?目今是炎凉世界,但看我们家里宾常满,这几天风声不好大家都是‘野鸡躲着头’的一般,不来和我交接,恐怕吃官司连累了他人。要是祝祓山也是这般,这便如何?”阿福道:“我在苏州深知祝大爷的脾气,人家有了急难,他是很肯帮助的。也不必要人家好处。遇着贫困的人家,他出了力,还肯帮助人家的银钱。不过似老爷这般的身家,要他从中帮助,是不好教他自出力的。”赵星海道:“只求他救我出险,我是不吝重酬的。”阿福道:“祝大爷还有一个脾气,你若是和他有过嫌隙,他便怀恨在心,无论怎么样总不肯助你一臂之力。不过老爷很爱朋友,决不会和祝大爷有什么嫌隙的。只须上城打干打干,他为着友谊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赵星海忽然想起一桩事,向着赵娘子说道:“枝山上回遣人向我求亲,我曾经拒绝的。在这分上,怕和我生了分儿。”赵娘子道:“早知有这场祸殃,我们便该答应这件亲事。
有了这足智多谋的女婿,我们也不会吃人家的亏了。”阿福道:“只须老爷肯把小姐配给祝大爷,这桩事十拿九稳。老爷不宜耽搁,快快上城去见了祝大爷。他肯替老爷帮忙再好也没有;要是推推托托,不肯答应,你便把小姐许配与他。他为着丈人分上,那有不出力的道理?”赵星海听了沉吟不语。赵娘子问道:“相公为什么犹豫不决?”赵星海道:“我想女儿花一般的年纪,许配与一个双眼迷觑的祝阿胡子,虽然他文才不错。早年便中了一名解元,可是面貌太不行了。我把女儿许配与他,误了女儿的终身,岂不一辈子的怨着父母?”忽的赵星海面前跪倒了一位云里观音,呜呜咽咽的说道:“爹爹休要顾惜女儿,只要救得爹爹的目前祸殃,便把女儿许配不识字的伧父也都情愿。何况他是吴中才子,不过面貌上差着一些?”赵星海挂着眼泪忙把女儿扶起道:“好女儿,你救了为父的,将来永远记着你的好处,决不会亏待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