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姨太太道:“怎说不是才子?他是赫赫有名的无锡才子咧?”雪芳听了好生气闷,他想:“自己夫婿不是有名的才子,却是有名的馋嘴 。若不是有名馋嘴, 八月中秋夜也不会去吃奴才的东西。吃的撑腰塞肚,大吐不休,”许三小姐道: “文姊夫是苏州解元,华姊夫不是会元,定是状元 。”
  姨太大道:“要是姑少爷早下乡场,稳稳高中了解元,不过太师爷不放他早 下乡场,一定要等他有了状元之才才去下场 。那么今年中解元,明年中会元、状 元,稳稳可以三元及第 。”雪芳听了又好生气闷,想到自己夫婿,休说三元及第 , 考个秀才都不行。姨娘说的话他算替我挣面子 。我听了比骂我、打我还得难受 。 想到这里,不禁发动了旧疾,一阵胸头烦闷,口中“唷唷”作声 。姨太太知道雪 芳有肝胃气病的,忙把他扶到杨妃榻上替他揉了一会胸,又怕他筋骨不舒服,便 捏着两个空心拳头,咭咭聒聒在他背上的了一下,又执着他的纤手,拉动他的指 头儿,拉的骨节作响;又捏了捏他的黄板筋 。雪芳不禁“噗嗤”的笑将出来,姨 太太捞了一把额上的汗,洒向地上道:“好了好了,好姑奶奶,我的胆子几乎被 你吓破了 。亏得我疗治的快,你的气色便立时复原了……”其实雪芳并没有什么 大毛病,只不过胸头烦闷罢了 。姨太太替他捶背、拉指头、捏黄板筋,他便想到 那夜和月妹妹联床谈话 。月妹妹说起姨娘惯替爹爹捏黄板筋,不愧是整容匠的女 儿,现在姨娘真个演这拿手好戏 。想起前言,不禁“噗嗤”一笑,只这一阵笑风 吹散了胸中烦闷之云,姨太太重又捧着他入席,便拣些闲话谈谈,再不敢提起什 么姑少爷长姑少爷短 。内堂席散,船上人已来催促下船 。杜颂尧、李一桂、祝枝 山恭送华太师入船,姨太太、月芳二小姐、许三小姐、许四小姐恭送雪芳下船 。 这一番送别情形不须细表。看官记取 。杜翰林八月二十四日做寿,祝枝山八月二 十五日上门说合,华太师和大娘娘八月二十六日下船,待到八月二十七日才到东 亭镇,舍舟登岸,坐着轿儿回归相府 。话分先后,书却平行 。
  且说唐伯虎自从八月十三日进了相府 。除却在紫微堂上见过一回秋香,忽忽半月不曾再见 。原来秋香已猜透了痴生的来意,他为着我投靠相府屈作书童,他 一定不怀着好意 。
但是潭潭相府不比三瓦两会的人家容易见面,秋香既存着戒心 , 轻易不敢向书房左近走动,所以半月之久唐寅竟无缘和秋香两度相逢 。秋香没有 会面,石榴却很容易相见 。他自从八月中秋赠给唐寅宫饼以后 。到了八月十九日 石榴生日,向例只请姊妹们吃面,他为着自己生日便是华安兄弟生日,倒累他破 费了许多钱,相府中当差的弟兄每人都有一碗面吃 。
大家吃了他的面都说:“石 榴妹子,谢谢你长寿面 。”石榴道:“不要谢我,去谢华安兄弟 。这是他的长寿 面啊!只为他的生日便是我的生日 。”众人听了都羡慕华安的人缘好,不费分文 , 有人替他下长寿面 。过了一天,唐寅到大厨房去取热水,石榴开著小厨房的六角窗,手支香腮专在那里盼望情郎 。一见了唐寅便把一大包的寿桃、寿糕送给唐寅 , 说:“是昨天齐星官所用的,特地送给你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好兄弟 。你每 天当点心吃,取个好口彩,管教你长生不老,到老成双 。”唐寅心里不愿意,面 子上只好含笑接受,称谢不迭 。这一大包寿桃、寿糕他对皮都没有拆,连同中秋 节所赠的宫饼,一古脑儿都赠给门口这个叫来表叔王俊受用 。王俊欢喜不迭,以 为:“这表侄虽假,情义却真,不枉我把他汲引入府 。这少年真有良心啊!”且 说单恋的女子石榴,每天到了小厨房,不忙着斋饪,只忙着在六角窗边等候情郎 。 有时唐寅来迟了一些,他便唱着“一等也不来,二等也不来”的侉侉调 。比及 瞧见了情郎,总唤:“华安兄弟,到小厨房中去坐坐!”拉着一条广漆长凳双双 的坐着,有的没的总得谈了许多话才放他走 。唐寅暗地里叫苦连天,似这般的纠 缠不休如何了局?又不能绝迹不向厨房中行走 。到了厨房又没法躲过石榴的眼 。 且说太夫人赏识石榴不下四香,为着他的烹任工夫无出其右,苏州人打话 。叫做 “额角上放着扁担”,不愧“头挑”二字 。只是这几天来石榴手煮的羹汤大为减 色,不是淡而无味,定是咸的炙嘴 。太夫人向二娘娘说道:“这几天小厨房中弄 的菜肴反而不如大厨房,石榴的烹任本领却到那里去了?”二娘娘道“婆婆,媳 妇也在那里奇怪 。自从中秋以后,小厨房中的菜肴一天不如一天了,四香中的春 香有些忍俊不禁 。”便遣:“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 已不在铲刀上了 。”太夫人忙问何故 。正是:
  窗前盼望情何切,厨下羹汤味失调 。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


第二十三回搬唇舌太君训婢收骨头华老还家  春香向着华太夫人说道:“太夫人,你要石榴烧出以前一般的好菜,再也休想,他的心已不在铲刀上了 。”说这话时把嘴一披,大有鄙夷不屑的模样 。二娘娘肚里明白,春香在那里吃醋了,分明是我的表兄害人 。太夫人忙问道:“春香。
  你就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那里?“春香笑着不答 。夏香代答道:”心不在铲刀上,心却在六角窗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头醋,该有二醋 。
“太夫人又问夏香道:”这话怎讲?“夏香道:”听得烧火老妈子说,向来石榴最擅长的菜肴是十八铲刀的生炒肉丝,他手执着铲刀精神使贯注在铲刀上面,任凭旁边有什么活狮子出现也休想赚转他的头来 。所以他的拿手好戏十八铲刀生炒肉丝又嫩又鲜,甚么人都追他不上 。难料这几天来他手执着铲刀。眼看着六角窗,手里炒一下眼里看一下,看个不停炒个不休 。休说十八铲刀,简直炒了八十铲刀还没有停止 。要不是烧火老妈子提醒他,不知他炒到何时才休。“太夫人向着二娘娘说道:”二贤媳,我告诉你,他的心不在铲刀上,我的牙齿都吃了苦 。以前的生炒肉丝大厨房里炒的总嫌着太老,惟有石榴炒的最为可口。 昨天吃了石榴炒的肉丝,怎说是肉丝?简直是钢丝铁丝,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二娘娘道:”婆婆高年人,自然咀嚼不动,即如媳妇的牙劲儿要算好的了,核桃都会咬得粉碎,惟有昨天石榴炒的肉丝咬了良久,休想咬动分毫 。“太夫人道:”夏香你可知道石榴眼看着六角窗做什么?“夏香笑着不答,冬香代答道:”石榴心不在铲刀上,却在六角窗上 。也不在六角窗上,却在广漆凳板上 。“二娘娘暗想:”又是一个吃醋的来了 。有了二醋,该有三醋,“惟有秋香不搀一语,端的是个端庄伶俐的丫环 。太夫人发嗔道:”你们说些不明不白的话,可是有意弄什么哑谜儿给我猜?“冬香道:”太夫人听禀,现在的石榴不比从前的石榴了,他见了新来的华安兄弟,他的一颗心怎肯再放在铲刀上面?他眼巴巴的盼望着六角窗外,只为窗外便是大厨房,华安兄弟进大厨房一定要从六角窗外经过 。他一见了华安兄弟便丢去了铲刀,招呼他进来讲话,抽一条广漆长凳,两个人并坐了,有的没的和华安兄弟纠缠 。华安兄弟是个老实人,羞的抬头不起,转是石榴的面皮比着石榴皮还老 。“老太夫人摇了摇头儿道:”这丫头怎么一朝变了志,以前要把他指配家童,这个也不要,那个也不要 。现在见了华安却又这般轻贱起来?“夏香道;”石榴不但变了志,而且缩短了年纪,谁都知晓他是二十四五岁的人了,他只说是十八岁,只说是和华安兄弟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 。记得中秋夜太师爷庆赏佳节,华安兄弟侍立在天香堂上,累着他躲在遮堂门后,背包蜒蚰般的探出头来,全不管人家肉麻 。这几天,太师爷上苏州去,他益发肆无忌惮了,梭子般的在书房门口出出进进,别的不忙,忙的去看华安兄弟 。可惜他爱上了华安兄弟,华安兄弟却看不中他。“春香道:”管他们呢,看中了他不干我们事,看不中他也不干我们事 。转是他和华安兄弟调情调的火一般热,甚么都不管了 。这几天风乾日燥,要是闹出火烛来非同小可,“大夫人道:”春香这话怎讲?“春香道:”也是烧火老妈子说起,那天华安兄弟到大厨房,又被石榴在六角窗边望见了,先是乾咳一声嗽。随后便连唤着四同兄弟 。
太夫人道:“四同是谁?我们相府里没有这小厮啊!”春香道:“这是石榴口中的华安兄弟,他以为自己的年月日时和华安兄弟般般都同,因此唤他—声四同兄弟 。其实都是谎话,月日时且不要管他,论到年龄 。第—个便是不同,石榴说是十八岁,除欲瞎子谁都不信。华安兄弟十八岁才是货真价实的十八岁 。”二娘娘坐在旁边几乎失笑,暗想:“我也不止十八岁了,何况我的表兄呢?春香说的货真价实,货也不真价也不实 。”太夫人又问道:“他喊着四同兄弟,后来怎么样?”春香道:“华安兄弟虽是个书量,他的为人都是端端在正老老实实的。”太夫人连连点头道:“不错啊,太师爷赏识的人怎会差池?华安这书童确是端端正正老老实实的 。”
  二娘娘听到起里,留心秋香面色,却见他别转了头 。在那里披嘴 。她便暗暗自思:“婆婆的眼光远不及秋香,端端正正只会偷情,老老实实惟知好色 。”太夫人又问道:“后来华安怎么样呢?”春香道:“华安兄弟只回叫他的声‘石榴姐姐’却不肯进这小厨房。
谁知他丢下铲刀,双手乱招,招得华安兄弟不好意思,也只得进来了 。他早把广漆板凳拖在一旁,两人又是厮坐着,快刀切不断他的谈话 。听得烧火老妈子说,石榴说十句华安兄弟不过回答他一句 。说也奇怪,石榴见了姊妹们冷冰冰不大开口,惟有见了华安兄弟,他这一张嘴宛比惠山上面石龙的嘴一般 。石龙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水来,石榴的嘴连连不绝的喷出话来 。谁料轰轰烈烈一道火光,焰焰的向上直冒起来 。”太夫人急问道:“火在那里?”春香道:“只为石榴和华安兄弟谈话谈个不休,老妈子在灶下烧火烧个不休;半锅的油在锅子里沸个不休,沸的过了度,半锅的油变做了一锅的火,便轰轰烈烈的直冒起来 。
几乎烧去了大小厨房 。慌的石榴乱了主意,舀着一大勺的冷水待向锅子里浇去,亏得没有浇;要是浇了,油便四散,这火烛便闹得成了 。幸而救命王菩萨降临,有人冒着火焰赶把镬盖向上一罩,火光立灭,那便没有事了 。”太夫人念着佛号道:“阿弥陀佛救命王菩萨 。
春香,你说把镬盖压灭火焰的是谁呢? ”
  春香道:“并无他人,便是华安兄弟 。亏得他有主意,消灭了这场火灾 。他向石榴告辞,并且向他略进良言,说以后起油锅莫贪讲话,贪了讲话忘了油锅,冒出火来非同小可 。”太大人又乱点着头道:“华安的忠告真不错啊!他的说话简直是金子一般的说话 。”春香道:“谁料石榴听了回答华安兄弟几句没脑子的话 。他说:”四同兄弟,我和你难得见面 。千金一刻,甚么事都不要管他。这几间厨房是相府里的落脚房屋,便是真个烧掉了也没有什么大不了事 。‘“太夫人听到这里,不禁怒气冲冲,便转唤石榴到来,把他一场痛骂 。石榴哭着声辩道:”
  丫环和华安彼此都是苏州人,为着同乡分上,所以亲近一些。什么四同兄弟,什么油锅起火,几乎烧去厨房,完全没有这么一回事 。不过那天起油锅,丫环吩咐老妈子打着小小的草把,烧着缓缓的火,叵耐老妈子自作主张,不听人说话,依旧炎炎地烧着大草把,以致锅中起火 。丫环赶把镬盖紧紧关住,便即熄灭 。丫环把老妈子训斥了一顿,他便怀恨在心,造出许多谣言 。这时候,小厨房中只有丫环和老妈子二人,华安兄弟并不在旁,怎说这镬盖是华安兄弟盖上的?况且华安兄弟是好人家出身,他做书童,一切都是外行,第一次提铜吊便泼个满地,他又不曾做过厨子,锅中起火他怎会赶紧关上镬盖?老妈子的谣言这便是一个漏洞。
  丫环承蒙太夫人抬举,管理小厨房多年,锅中火起也经过了两三次,都是关上镬盖便即无事,断不会舍却镬盖去浇冷水的道理 。老妈子的谣言这又是一个漏洞……“这位华太夫人是个‘棉花耳朵风车心’他听了石榴的声辩棉花耳朵益发软化了,这颗风车般的心又在活动 。他想:”休听了一面之词,冤枉了石榴 。石榴声的话句句有理,看来都是老妈子的不是罢。“想到这里,便安慰着石榴道:”你不用哭,也许老妈子怀恨在心,造你的谣言 。
“二娘娘暗想:”不妙,照着婆婆这般口吻,差不多要向丫头道歉了 。“便道:”婆婆这些事且别管他 。不过,中秋以后的莱肴确乎一天不如一天 。石榴这几天来,大概有些心不在焉罢 。老妈子会得造谣,我们的舌头却不会造谣 。从前烧的菜肴怎么样,现在烧的菜肴怎么样,我们的舌头都可以做得证人 。“太夫人指着石榴道:”你不要强辩了,这几天来,你烧的好菜肴啊?淡的时候淡如水,咸的时候咸如卤 。硬的时候硬如铁,多谢你炒出一盆钢丝来,险些儿把我的牙齿都扳倒了 。要是没有旁的事分你的心思,你怎会这般七颠八倒的?“石榴听了,才不敢强辩,只说:”从今天起,丫环一心一意的管理小厨房,管教烧出的菜肴件件合宜 。般般可口 。“太夫人道:”你肯从此改过也就罢了,这也是你的运气,太师爷到苏州祝寿去后,至今还没回来,要是太师爷知道这事,一定把你逐出相府,不肯轻饶 。只为华安这小厮太师爷当到宝贝看待,面貌好,才情好,年龄又轻 。太师爷常向我说,这般的好小子只须不走到歪路上去,一定是个了不得的人才 。你怎么去引诱他呢?亏得华安端端正正老老实实,才没有闹出笑话 。石榴你须知道,你和他同乡,万事总须照顾他一些,似这般的同坐在一条板凳,说许多肉麻活儿,你不是照顾他,竟是害他了 。“石榴拭着泪说道:”丫环和他亲亲热热,止不过是照顾同乡人,并没有什么邪心,也不敢引他到歪路上去 。“春夏冬三香听到这里,都在旁边披嘴 。太夫人道:”没有邪心更好,你以后要留心着,年青的男女总要避些瓜田李下之嫌,万万不可过于亲热,讨人家说话 。石榴,你须知道,‘人大心大’,你的年龄比他大了许多,甚么事都知晓,你以后再不要说这些肉麻话儿 。他是一个天真烂漫的孩子,除却吟诗作对,旁的心窍儿都没有开通 。太师爷尝识他便赏识在这分上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