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祝文周四杰传

便道:“老祝,你怎的长子畏的志气,灭衡山的威风?窃玉偷香难道只有桃花坞唐姓一家,别无分出?我也来游戏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订终身,要求他允许我一娶两妇分承宗祧,好教唐子畏知晓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诗书画三绝不弱于他,便是我的艳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广大风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诡计多端的,你可有门路介绍我和月芳小姐相见?”枝山道:“锦囊中那怕没有妙计?你准备着金练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计牵将出来。”衡山道:“只须妙计有效,我自不惜重酬。”枝山道:“怎样酬法”?衡山道:“两姓姻缘倘能够因此成就,我愿奉十倍柯仪替你上寿。”枝山大笑道:“只这几句话,我的锦囊妙计便要被你的金练子牵将去了。”衡山附耳过来,正是:
  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仙岛捉青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十四回沈画师游山坐小轿文解元冒雨觅扁舟
  天平山的鹤寿山房建筑在半山,地名“中白云”。风景清奇,林泉,幽胜,万笏朝天般的奇石在近眼前,令人目不暇接。这所鹤寿山房向归道院掌管,里面豢养着两隻驯鹤,玄裳缟衣,高视阔步,据说年龄都在五百岁以上,城中士女前来游山,总到鹤寿山房中休憩。附近还有著名的钵盂泉,泉香且冽,道士烹泉饮客,风生七碗,扑去俗尘万斛。这一天杜颂尧太史挈同女儿月芳小姐替这位沈石田老画师庆祝六旬正寿。要是在城市中晋觞上寿,未免过于喧闹,不合这位石田先生闲云野鹤般的性情,因此借着鹤寿山房祝寿。一者讨个好口彩,恭祝石田翁的年龄和寿鹤一般;二者这其间地方清静,布景天然,将来要由月芳小姐绘一幅“鹤寿山房祝寿图”,庆祝沈老夫子的揽揆良辰,……石田翁是寿翁,杜颂尧是主人,另请两位陪宾,一位是祝枝山,一位是唐伯虎。列位看官,这是补叙文章,在这当儿唐伯虎还没有投靠相府更名华安,所以他也在被邀之列。一主三宾恰是四人,十六世纪时代,男女防闲最为严密,沈石田和杜月芳虽系师生,却不能合席饮酒,不过在上寿的当儿“翠袖殷勤捧玉盅”,向老师敬酒三杯罢了。待到十八世纪时稍为开通,袁子才广收女弟子,湖楼宴会时居然钗鬟列席,然不免引起一时物议。赵瓯北控袁子才的呈词中说的“结交要路公卿,虎将亦称诗伯,引诱良家子女,蛾眉都拜门生”。可见男女的界限一时不易打破,闲话少叙,且说其时正是孟夏天气,清和佳节,道士们知道城中杜翰林要在鹤寿山房中请客,早已打扫清净,四无纤尘。做主人的当然先到,杜颂尧和月芳小姐乘舟而来,在码头停泊,坐着山轿登山。
除却杜升随行而外,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便是月芳的侍婢柳儿。所有菜肴都是舟人包办携带上山,即在道院中落锅,鹤寿山房地方轩爽,划分内外两楹,月芳小姐挈着柳儿在里面的一间休憩,杜颂尧坐在外面专候嘉宾莅止。第一位光降的便是祝枝山,随带着僮儿祝童前来赴宴,一到了鹤寿山房,杜升直垂着双手,恭恭敬敬的唤一声“祝大爷”,枝山笑道:“贵管家,何前倨而后恭也?虎邱山上一块青石你可是驮得怕了么?”杜颂尧听得枝山到来,出外相迎道:“枝山,你怎么一人到来?子畏呢?”枝山道:“昨天和子畏约定同舟游山,来赴盛约,谁料今天清早子畏遣着家丁前来通知,说主人感受风寒,不能赴宴,嘱托我代达歉忱。”杜颂尧道:“子畏怎的感冒起来?今天偏不巧,少了一位嘉宾。”枝山笑道:“老先生不用耽心,少了一位佳宾,祝某便可以放出兼人之量,大嚼而特嚼,管教吃个落花流水。”杜颂尧听了抚掌大笑,迎到鹤寿山房中坐定。月芳款款上前唤了一声“枝山先生”,便到里面去了。杜升送茶后又捧出精细果盘请客人点饥。谈了一会子,杜升又来禀报:“沈老爷坐轿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乘小轿,坐的是家丁。”祝枝山笑道:“石田翁素来朴实,家无应门五尺之童,今天也带着家丁,可谓‘吁嗟阔兮’。杜颂尧不暇理会,出去迎接。两乘山轿都到道院门前停落,沈石田先行下轿,后面这个家丁随后也下了轿,杜翰林敬其主兼及其仆,迎入里面,先和枝山相见,随后月芳小姐出来拜见老师,慌得石田还礼不迭。拜罢起身,彼此坐定了。石田带来的家丁呆呆的站在一旁,目不转睛的只向月芳小姐注视。枝山带来的祝童捏着嘴暗暗好笑,杜翰林和月芳忙着和石田谈话,无暇兼营并顾。枝山忽的笑将起来道:“老沈你,何处觅来这一个书僮?聪明面孔笨肚肠,一进鹤寿山房呆呆的站在这里,宛比天打木头人。”月芳小姐本没有注意到老师带来的家丁,经着枝山说了这调笑话,不由的溜动秋波,向那小厮瞧了一下。恰逢那小厮的两条视线也向小姐抛来,说也奇怪,四目接触的时候,月芳小姐的心扉上怦怦的动了两下,只为那小厮生的太俊秀了,不信朴朴实实的老师,却有这个清清秀秀的家僮。……沈石田道:“枝山,休得取笑,我那里有什么书僮?这是借取的荆州,为着游山的时候扶持需人。因向亲戚人家告假一名小厮,谁知是一粒算盘珠,拨一拨动一动。”枝山笑道:“算盘珠还有动的时候,他只是一粒佛顶珠,呆呆的永不变动。”杜翰林道:“枝山别说闲话,我们要坐席了。这一位寿翁请坐;这一位,枝山请坐;还空着一位,本约着子畏,子畏因感冒不能到来……”正在定席的当儿,忽的道士匆匆忙忙前来禀报道:“王老相国也来游山了。”杜翰林大喜道:“这正是天假之缘,王守溪老相国也来游山了,我们替石田翁庆祝千春,正少着一位陪宾。老相国文章科第,名重东南,和我们又有翰墨因缘,快去请来相见。”这一句不打紧,却吓坏了石田身旁的小厮,觑个机会便想滑脚。
  列位看官,这位王守溪老相国确是明朝的一代名臣,单名一个鏊字,表字济之,别号守溪。是吴县洞庭山人,他从解元出身,考中了成化十一年的会元,假使在殿试的时候再来一个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可惜他中了第三名的探花,论到他的才学,大魁天下,绰绰有馀。
为什么试官不肯成人之美,把他取在一甲第三名呢?原来其中另有一个作用,只为三元及第是士林中最为荣宠的事。自从明太祖定鼎以来直到宪宗成化年间,将近百载,三元及第已有两人,一是洪武二十四年的黄观,一是正统十年的商辂。比及王鏊应那殿试的时候,恰值商辂商相国充当殿试读卷大臣,鼎甲的去取,全在商相国的掌握之中,他得了王鏊的试卷,本要拔取他做状元,但是王鏊中了状元便是三元及第,和商相国的科名一般,很名贵的三元及第同时有了两人,便不见得三元及第的可贵。因此商相国把一甲一名的试卷和一甲三名对调,吴县王鏊原本一甲一名状元,改为一甲三名探花,馀姚谢迁原本一甲三名探花,改为一甲一名状元。似这般上下其手,王鏊的三元及第便打落在商相国一点私心之下。所以东洞庭山有两句民间歌谣,叫做“朝中若无商阁老,王鏊一定中状元。”这不是编书的响壁虚构,看官们倘到东洞庭山去游历,只须访问山民,包管这两句歌谣自有人唱给你听。王守溪虽然飞黄腾达身为贵官,但是怜才如命,却肯虚心折节下交当世贤俊。所以他和杜翰林、沈画师都是诗酒好友,他和江南四大才子唐、祝、文、周都是忘年之交,尤其和唐伯虎最为投契。老相国退归林下时,游山玩水,时时和唐寅同行。这又不是编书的响壁虚造,可以说出一个很有力的证据。诸位游玩虎邱山时,但看剑池旁边的石壁上面有少傅王鏊解元唐寅的题名至今石刻还没有磨灭,王老相国下世以后赐谥文恪,备极荣哀,他的坟墓便在东洞庭山墓门以内镌着一副唐寅所撰的对联叫做“天下文章第一,山间宰相无双。”这对联至今尚在。守溪和子畏的交谊便可想而知了。又听得王姓的子孙讲起正德改元,新天子即位,王鏊这时候正在林下优游,朝廷器重他老成硕望,召他为相。派着钦差到东洞庭山去宣旨,王鏊感念君恩,择日入都朝觐。唐寅便替他绘了一幅《出山图》。图中树石效李唐,人物仿公麟,而车中传神不减长康。这是唐子畏得意之笔,和沈石田的《神仙楼阁图》同为画苑至宝,而且《出山图》上有祝允明、徐祯卿、张梦晋、朱存理诸家的题咏尤为名贵,可惜经了兵燹,图卷失传。要是此卷尚在人间,中国美术史上一定可以增辉万丈呢!列位看官,小说是假的,考据是真的。
以上所说的虽和本文没有什么大关系,然而却有来历,并不是唱书先生弹着弦索所唱的唐寅故事可比。
  闲话剪断,言归正传。且说王老相国既和唐、祝、文、周交好,子畏以外他便器重着这位少年英俊的文徵明文解元。他见了文衡山总是奖勉他做一位品学兼优的文人,他说:“伯虎文才并世无二,可惜落拓了一些,虽然有托而逃,佯狂避世,但终不可为训。衡山,你是个少年老成,且和伯虎交好,件件般般都可效法伯虎,惟有窃玉偷香效法不得。”文徵明道:“老先生金玉之言晚生切记在心,永不忘怀。伯虎的锦绣才华晚生愿学未逮,伯虎的风流跌宕晚生谨谢不敏。”老相国抚掌激赏道:“衡山,你果能自贱其非,将来一定是个非常人物。
可见老夫赏识贤俊,老眼未花。”从此以后老相国益发器重衡山,衡山也为着知己之感兢兢自守,不敢在花柳场中涉足。会淘气的唐伯虎知道文衡山挂着一块道学招牌,偏要试他一试,探得衡山有一天要游竹堂寺,须得打从妓院门前经过,他便在妓女面前放些风声说:“这位文解元面子上是很道学的,骨子里很不道学,你们只须骗得他进门,用一番笼络手段把他笼络住了,管教他身入迷魂阵再也不想出门。他又是文太仆公的贤郎,家况很好,将来的缠头金决计不吝挥霍,在你们也有说不尽的好处。”妓女们都是抱着拜金主义的,况且文徵明面貌又美,才学又佳,恩客的条件桩都备,便依从了唐寅的计画!遣人在门前守候。待到文徵明从竹堂寺游罢回来,打从妓院门前经过,当时的院子门楣上并不挂着金字招牌,文徵明既不向院子人家走动,当然不知这几家都是秦楼楚馆。明朝年间的解元头上的方巾便有个显明的表帜,文徵明正在缓步归家,却见有一个小僮站在一家门首高唤着“文二爷这里来!”徵明奇怪道:“这里是什么人家?我不认识。”小僮道:“这里面便是唐大爷的别墅,唐大爷便在里面。”一壁说一壁牵着他的衣袖引他入内。徵明肚里寻思:“不听得子畏有什么别墅,倒要探他一探。”谁料才到里面客堂中恰恰坐定,便听得一阵金铃扯动,接着又是一阵莺莺燕燕的笑声,人尚没有出来,一阵阵的脂粉香便已迎风送到。外面徵明大大的奇怪:难道这是子畏藏娇的金屋?接着琐琐碎碎的许多弓鞋声音,花蝴蝶般一大群扑到文徵明身边,锦屏风般的把文徵明围在垓心。文徵明待要躲避,如何可以避得?有些拍着他的肩,有些勾着他的颈,有些坐上他的膝盖,有些磕着瓜子仁塞到他的唇边,有些拎着香罗帕在他身上左縈右拂,你一声“文二爷”,他一声“文公子”,我一声“文解元”,徵明才知道赚入了花柳场中,挣扎着要走。但是彼众我寡,怎么可以脱身?徵明气极了,便恨恨的说道:“你们再要纠缠不清,回去时我便要通知地方有司,一律驱逐出境!”亏得这几句,才解了重围。鸨母上前赔罪道:“文二爷,我们本不敢冒昧把二爷赚入院子的。只为唐大爷向我们这么说,我们才敢无礼。这是上了唐大爷的大当。”徵明道:“原来又是唐子畏弄的诡计,不干你们的事,我自去和子畏理论。”当下离了院子,径往桃花坞质问唐寅。唐寅便道:“寻花问柳本是逢场作戏,有什么妨碍呢?”徵明道:“我受了王老相国赏认之恩,声明在先,不作寻花问柳的事。你这般恶作剧,未免有伤忠厚了。”彼此一笑并没有记恨,可是这件事传入王老相国的耳中,益发把文徵明赞美不绝。学着黄石公的论调,道一句“孺子可教也。”这一椿故事叫做唐解元设计赚衡山,出在一部笔记叫做《蕉窗杂录》的里面。编书的把来补叙出来,便见得文徵明对于王鏊有种种知己之感。无论如何,总得爱惜羽毛,宝贵名誉,不使老相国丢脸。谁料“一点水偏偏滴在油瓶里”,老相国早不游山迟不游山,偏偏杜翰林替沈石田做寿,老相国竟在这里不期而遇,唐子畏早不感冒迟不感冒,偏偏杜翰林请他做陪宾,他竟不能赴宴,以致虚座以待。杜翰林要请老相国前来到席,老相国一来,老相国便要丢脸了。他所说的“孺子可教也”要变换着两句论调,叫做“非我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原来沈石田带来的家僮便是文徵明乔装改扮。文徵明和杜翰林本非熟识,当然不会窥破行藏,在座的陪宾又是枝山、伯虎二人,益发不会破露秘密。这便是上回书中祝枝山和文徵明附耳商议的结果。这件事须得疏通了石田才能进行,石田在先不肯,经枝山再三商恳,说:“小文暂作家僮,借此饱餐秀色,宴毕以后依旧跟你下船,又不会发生什么枝节,你老成全了他罢。”经这一说,石田才允诺了。现在听得杜翰林要去邀请王老相国入席,不但徵明失色,石田翁也耽着心事,频频向着他的假书僮歪歪嘴儿,是一种使他滑脚的暗示。文徵明饱餐秀色,只餐个半饱,满意要等大家都入了席,杜二小姐上前敬酒的当见,再看一个十分饱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