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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末藩镇演义
再说徐州刺史奉着旨意,忙遣了三千凶顽的兵士去守溵水,正从许昌经过。感化节度使薛能,从前也做过徐州刺史,自以为有恩信于徐卒,今见他们走这里经过去打黄巢,便特别的要好,每人给了一缗钱,又留在东门外那个球场里歇息,预备了丰盛的酒饭,要管待他们。那知着个当儿,那忠武节使也是奉着圣旨,派遣他的副将周岌带领人马去防溵水,也正从这里经过,看见了许多人在那里歇着,内中军士们便来打听。这徐州兵士最爱好看,便对那些军士们说道:“我们是徐州刺史派来的,这许昌薛节使,是我们的旧主。听得我们从这里经过,欢喜得很,不等我们开口,便每人赏了三缗钱,留着我们在这里吃晚饭呢。”那忠武军听了,好不欢喜,便来对周岌说道:“那边一队人是徐州来的,也是去防溵水的。听得这薛节使,每人与他三缗钱,还要把酒食管待他。我想我们同是去打黄巢的,副将何不与他说,也教我们弟兄们多得几文呢。”那周岌原带他们出来,要想他们好好的打仗立个功劳,一路只是爱惜他们,如今打听有这样的事,又不要自己拿钱,这一句话还有什么不肯说的?便去与薛能说知。那薛能见忠武的人多,那里有这多钱给他?况且他开口每人要三缗,更难办到。便对周岌道:“贵军从这里经过,礼当犒赏。只是国家财政困难,军饷正自无着。兄台是我们一般的人,还有个不知道的么?管待酒食是真,并未发放钱缗。那是他们爱好的话,不要信他。如贵军军士们要吃酒筵时,我教他们送来。”周岌听了也是实话,正经的军饷尚欠了好几个月,那里来的闲钱给人呢?便告辞回来,对众人说了,说是徐州的兵吹给你们听的,并说他也请我们吃酒筵,你们且等等。那些军士见没有钱,早不高兴,便道:“他既不给钱,那个吃他的酒席!我们还要赶路呢。”那周岌便道:“薛节使的情面也不可却。你们要赶路时,我教他早开了来。”说着命人告知薛能。薛能听了,正自不愿他的军士在此久留,便教司厨的先开与忠武军吃。那司厨的只道节使叫先开的,自然是应该优待的,便将这半日预备的好菜都开去了。那忠武军见预备的酒筵丰盛,虽然未得着钱,倒也吃得十分醉饱,各自束装而去。这徐州军士们打听得忠武军的筵席丰盛,便不高兴。带兵官便说道:“你们众人不要忙,薛节使既留我们吃饭,自然要此忠武军的好。所以先开与他们吃,教他们去了,免得看见我们吃的,又不服呢。”众人听了此话,只得又等了一回,看看天晚,纔开了来。军众上前一看,好不有气。原来那薛能预备他们吃的丰盛筵席,都被司厨的开与忠武军吃了,一时预备又来不及,心想:我素来有恩与他们,今又得了我一缗钱,便叫司厨的随便弄了几样菜与他们吃。那司厨见节使这样说,知道不是请的什么贵客,便将那忠武军吃剩的凑了些,那两样新弄的又没有煮烂,这些军士们见了,如何不气?只是等了半日,腹内已饥,胡乱的吃了一些,又喝了两锺白酒,越想越气,一齐跑进城来。守城的兵士见了这一羣凶狠的醉汉,前巅后仰的走来,知道大不妙,忙将城门关了,报知节使。那薛能来到城楼,问了众人,众人都道:“节使赏我们的饭,我们都感激的。但是为何将好的与忠武军吃了,我们都是节使的旧部,一向出力,为何反来薄待我们呢?”那薛能听了,便道:“我原是预备好的给你们吃,谁知被司厨的下错了。你们都且息怒,我明日教他弄几样好拿手的菜补你们。”说着便叫拿那司厨的来,当面骂了一顿,又教卫兵们打了他四十军棍,教他明日好好的做菜。正在城楼处分,只见城外的兵个个听了,正要回身往球场内去,忽然四下里人马围将上来。可怜那三千人并未拿着兵器,被人杀个措手不及,都死在那城外大道边,倒把个薛能惊得呆了。只道是黄巢杀来,连忙下城回署,差人打听,纔知道这一队人马不是黄巢,却是他请吃晚饭的忠武军。原来许昌城内的绅商,看见徐州兵势焰汹汹,怕薛能调解不下,便私自派遣几个商团,打开西城去追忠武军回来,好做个救应。那周岌原不愿多管闲事,只是他的部下,听了徐州军人因他们吃得好了,便闹着不服,一定要跑回来,倒杀他个措手不及,又向各死兵身上搜了一搜,虽没有三缗钱,却也有一二缗钱不等,越添了气。便骂道:“这该死的薛囚,分明与了他们的钱,还说假话!他止怕利害的,教他瞧瞧老爷们的利害!”说着一齐要来攻打城池。薛能得知,又见这些忠武军杀徐州兵时那个凶狠样子,早已害怕,便忙收拾细软,带了家小,打算逃往襄阳。方纔见忠武军都在夹门那边厮杀,便开了西门逃走。那知忠武军原是从西门那条大道上折回来的,辎重等物还放在那边,也有军士们把守。这位薛节使稍稍的出城,又不敢点灯,黑夜里往前走去,不过半里,早被忠武军拿住,不问青红皂白,一个一个的都杀了,拿到东门周岌那里请赏。周岌见了,吃一大惊,便对军士们道:“你们因酒食小故,杀了徐州兵三千人,又杀了薛节使,这便如何是好?”那些军士们并不心慌,便道:“我等众人也照着时下的惯例,就请副将作了许昌留后,圣上也不见得责备我们。”周岌听了,只得申奏朝廷,说是徐州兵要挟薛节使不遂,把他杀了。我们从这里经过,杀散徐州兵,平了乱事,绅商及军士们留我暂镇许昌,作个留后。朝廷那知真情,便也都依了。止有这薛能,好好将酒将食的欢迎他们,倒召出杀身灭门之祸。你说当时的军官难做不难做呢!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回 王重荣深心怀诡计 齐克让痛语奏军情
话说忠武军在许昌杀了徐州兵和那薛节使,周岌便作了留后。那镇守汝州的齐克让,与薛能原有交谊,闻知此事,不由的心内吃了一惊。有心要来问罪,自己兵少,恐为周岌所袭,便连日引兵退还兖州,做他的泰宁节度使去了。于是诸道派来屯溵水的人马,也有三千的,也有五千的,看见周岌又不来,齐克让又去了,便都道:“长安天子也不单是我们的,他们都去的,我们留着等死,图什么?他们有脚,我们难道没有脚吗?我们都走了罢!”于是屯在溵水的兵,陆续散去,惟有那淄州刺史曹全晸,奉旨升为天平节度使兼东面副都统,领兵六千人来打黄巢。那时巢众号五十万,全晸督同军士,倒也打了几回胜仗,只是兵微不敢猛进,便差人到淮南高骈那里下书,会同攻剿。那高骈是已经奏闻皇上,有病不能出战的人,不敢擅自动兵。却见曹全晸书上说的都是忠孝的勾当,又驳他不得,只是搁着不复。那全晸一等也不见淮南的兵,两等也不见高骈的信,守着数千人,如何能久敌黄巢?也自退到泗州屯了。那黄巢便安安稳稳的领着兄弟们,渡了淮河,不觉大喜,便对众兄弟说道:“我等已渡了淮河,北去更无险要。直待破了潼关,便可打到长安去了。我们到了长安,这个天下便是我们的!还愁无钱吗?况且我们从前已抢得不少,须做出些名誉来,不可一味的抢掠。但是遇着精壮的男丁,不可放他过去,务必劝他到我们营里効力。”众兄弟们都听了,一路上真个秋毫无犯,比那些官军们倒反斯文些。这种消息传到长安,那田令孜等也便忧虑起来,又道:这黄巢若是照着他一向的行为,肆意抢掠,我倒不怕他;如今他不抢不掠的,看其志不在小就,这到真不可不怕呢!便来奏明僖宗,又派了河东节度使郑从谠,以本道兵交与诸葛爽,和代州刺史朱玫南讨黄巢。又以代北都统李琢为河阳节度使,再命河中节度使李都派兵,加意把守各路要隘,分勑去了。
单说那河中节度使李都,年纪也不小,精力又不强,更犯了那戒之在得的病,素来待那些军士们十分的克苦,立了功时,朝廷发下赏来,他还要扣他们几成,因此军士们都不高兴他。他部下有个都虞候,姓王名重荣,原系太原人氏,与他哥哥重盈,均以毅武冠军擢为河中牙将。这重荣生得体格丰肥,面如满月,素多权诡,早看不起李都的为人,所以人家当差,都讲究巴结长官,他却一味的顶碰长官。他也有他的作用,譬如应该赏给众人的,那李都便懒待举行,他便替众人再三再四的请求,那李都准了,众人也止感激他,说是他说准了的;那李都不准时,众人也感激他,说是他替众人碰了钉子的。因此满营将士们,没一个不说他好。那李都见了这王牙将三回五次的与他项碰,不顺他的心,便想借着事故把他开了,只是碍着众人的面皮不能发作。这王重荣见了主帅是如此,兵士们又如彼,他便想弄得他们冲突起来,好于中得利。平时也难作耗,今见朝廷教他们去防黄巢,时机来了,不觉欢喜起来,忙预备下酒肴,请了各营的好友前来谈话。那些人都与重荣最好,不一时俱各前来,叙礼已毕,一面斟着酒吃了几杯。那王重荣便说道:“如今黄巢北来,朝廷令我们把守要隘。明日节使吩咐了就要前往。像诸位哥哥这样的英雄,乘此机会立了大功,三年五载,怕不做到节使。像兄弟这样愚笨的人,又不得李节使的欢喜,莫说不能立功,就立了功时,也是枉然。惟有盼望哥哥们都得了好处,那时不要忘了兄弟,提拔提拔,依旧的当个小差事,长长远远的有碗饭吃,我就感激诸位哥哥不尽了。”说着叹了几口气,又道:“我想人生在世,也不过数十寒暑,那样的事情做不得?偏是我们做这个卖命的勾当!要遇若那知己的长官,还知些痛痒,立了功也还得个报酬。不见别的节使,那里的将官们,这三五年中升了官的,也不知有多少,发了财的也不知有多少,偏是我们兄弟们的命薄,吃尽千辛万苦,那一个知道呢?你就上阵打死了,他也说是应该的。同是一般父母的皮肉,我们便到刀枪眼里图生活,他们作大官的还在那红罗帐里,伴着侍妾们做春梦呢!我想大丈夫生在世上,或是碰着明君,或是遇着知己,自然可以轰轰烈烈的作一番;如其不然,要早作个计较,徒在那白眼人的部下,被他埋没了功劳,弄得一生碌碌无闻,辜负了天地父母生我们这凛凛一躯!岂不教人笑话吗?那晋人陶侃说道‘生无益于当时,死无闻于后世’,是自弃也!诸兄读那晋书时,想也曾见过的,不待兄弟哓哓不休了。”那知王重荣说了这一徧话,早提起了众人的心肠,便将素日厌恶李都的心更加一倍,便都道:“哥哥说的狠是,那做长官的都像哥哥这样的热心慈肠,知道兄弟们的苦处?兄弟们早得了好处,那能还是这样呢!别说弟兄们没有什么本领,便真个杀了那黄巢时,还不是我们这位李头拿去了请第一功,过了半年三个月发下赏来,我们也不过几缗钱几匹绢罢了。常言道,人过三十无后生。兄弟们如今都是将近三十岁的人,本当趁此时立些功劳,得些赏赐,作个下半世的生活费。像在这李头的部下,一缗钱一赏,那一年纔有一点蓄积呢?真个老了,提不得刀杀不得人,被他们遣散下来,岂不要饿死了吗?正是哥哥说的,要早作个计较纔好!但是哥哥打算作过怎的计较呢?”重荣见众人说得真切,便道:“不是兄弟教众位哥哥去背叛那李都,其实跟着这等人,终久是无成的。如今朝廷命我们去敌黄巢,明日他吩咐下来,我们只上去请他把这几个月的欠饷发清,再发给我们开拔费,越外再要他发一个临阵的双饷。他若发时,我们暂且放下他;若不允时,我们在河中城内抢点钱粮,领着众人开到城外去驻扎,看他一人坐在城中怎样的处置。”众人道:“他平时一缗钱都不肯赏人,如今要他发这多,明是不成了。且库中也没有存着这多钱。”重荣道:“库中存款自是无多,只是他的私囊二三千万缗,不可以拿点出来吗?从来说‘财聚则人散,财散则人聚’,如今正是用人的时候,不拿几缗钱出来洒洒,那个肯跟他效力呢?”众人听了重荣说他有二三千万缗的家财,越恨那李都平时的悭吝了。到了明日,那李都果真吩咐下来,重荣便带领众人前去请赏。那李都因要用众人时,便恨命的每人允赏一缗钱。重荣便道:“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众军士们前去抵御黄巢,若不重赏,怎能够得他出力?这个卖命钱是要多给些。”那李都听了,好不有气,便道:“你们开口也是卖命钱,闭口也是卖命钱,这个命怎的老没有卖呢?你们不要嫌一缗钱少,常言道一文逼住了英雄汉。你们便都算是英雄,也不能小看我这一缗钱!我意已定,不能再添。如再求时,我一缗也不给!国家养兵千日用在一时,上这点小阵仗,便有许多的要挟,这还了得?”那王重荣故意要激怒他,再三再四的请。那李都真个怒了,连一缗钱都不给。重荣下来,添些言语激动众人,便行他昨天定的那个计划。兵士们都持枪执仗拔队起程,李都听得,以为被他一篇话说得感动了,连钱都不要各自出发,好不欢喜。那知兵士们行到热闹街市中,一齐抢掠起来,那身上揣不得的便装在辎重车上,将个河中城内剽掠一空,依然整着队伍出南门去了。把个李都气得目瞪口呆,反无办法。又见黄巢要来,无兵无将,这个节使是做不稳的。自己申奏朝廷,朝廷便给了他一个太子少傅的虚衔,命王重荣作了河中留后,那就是个候补的节度使了。
再说黄巢战败曹全晸,便由泗州到了汝州。那泰宁镇守使齐克让,想着奉旨讨贼,如今贼到这里来了,不能不前去抵挡。吩咐众军明日起程。只见军士们都软洋洋的,细一打听,原来他们都见着黄巢的传牒,说与他们无干。这人不逼到要死时,那个肯去打仗呢?齐克让便要了黄巢的传牒,一看也自忧心,一面劝谕部下,一面申奏朝廷,内称:黄巢自称天补大将军,传牒诸军不要违背天意,各宜守垒,勿犯吾锋。吾将入东都,即至长安,欲问罪于朝廷,与你众人无碍。因此各道兵士见了此牒,并无战心。望求圣上早作准备。僖宗见了,只得召宰相崔沆等会议,沆等也无别法,只请发关内诸镇兵及两神策军去守潼关。田令孜便自请为都指挥使,那宰相豆卢瑑却希承令孜意旨,说道:“三川帅臣都是令孜心腹,不如西幸,以避黄巢。”僖宗见宰相等均无主意,又不愿离长安,急得要哭,还是教令孜发兵去守潼关,又亲到左神策军去检阅将士。那好的早被那年陈敬瑄带往西川去了,令孜便荐左军马军将军张承范、右军步军将军王师会、左军兵马使赵珂前去把守潼关,自己为左右神策军内外八镇及诸道兵马指挥制置招讨等使,以飞龙使杨复恭为副使。分派已定,过了两日,又接着齐克让的表章,奏称:黄巢已入东都境界,臣收军拟退保潼关,于关外置寨。只是将士屡经战斗,久乏资粮,州县残破,人烟殆绝。东西南北不见王人,又复冻馁交逼,兵械利弊,各思乡闾。诚恐一旦溃散,则大事去矣。乞早遣资粮及援军前来救应。僖宗看了,不觉流下泪来。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