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末藩镇演义

  且说那日一早,令孜命人打扫了球场,设立了球门。又将那讲武榭打开,铺陈一切金玉古玩,当中安了那八宝九龙嵌金点翠的一个御座,预备了雕花白玉球筹。辰刻百官陆续聚会,衣冠济济,好不热闹。一到午时三刻,那僖宗皇帝带着紫金冠,穿着衮龙袍,骑着玉花马,围着明珠带,前后神策军侍卫着,来到球场。按辔徐行,在讲武榭前下马,升了御座,百官上前罗拜已毕,便教那教练,使将五花皮革作成的个大球放在场中,宣了旨意,叫了口号。只见陈敬瑄、杨师立、牛勖三个人,都穿着五彩丝绣的球衣,趿着堆云粉底的皮靴,雄纠纠气昂昂跑了出来,争着那个球就踢。先是牛勖踢了一脚,踢得偏了些。杨师立心慌,赶着一脚又太高了,落了下来。二人又来强着踢,那知陈敬瑄眼快,早将左脚一点,将那球点到齐腰,杨牛二人侧赐了一个空,两足相碰,用力过猛,都震得麻了。这敬瑄等那球落到脚边,早飞起右脚来咚的一声,那个球便飞过球门去了。僖宗及两旁侍立的百官齐声喝采。敬瑄喜孜孜的走到讲武榭前,得了第一筹,谢过圣恩,贴在一旁。这杨师立再与牛勖比赛起来,被师立先踢出了球门,便得了第二筹。剩下牛勖,便不踢也得那第三筹。虽然心中有些不快,但也只怨得他的脚不随心了。当下僖宗便命敬瑄做西川节度使,杨师立做东川节度使,牛勖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三人俱各谢恩,百官上前称贺,田令孜好不欢喜。那陈敬瑄更感激他的哥哥教他练的鸳鸯脚好,不然那能做西川节度使呢?那知长安城中一人传十,十人传百,都道陈敬瑄因击球第一,得了西川节度使,因此长安城中击球之风更甚。早恼了一位御史侯昌业,上了一本,虽不敢明言这事,上面说道现今盗贼满关东,而上不亲政事,专务游戏,赏赐无度、田令孜专权无上、天文变异,社稷将危等语。令孜见了,打听僖宗在西苑与小黄门及诸位年少亲王赌鹅,他便拿了来。那僖宗正因亲王们的鹅斗赢了,要把五十万钱的官价买那一头鹅养在宫内,好不欢喜。今见令孜拿了一个表章前来,那里爱看,便叫令孜念与他听。令孜便遵旨高声朗诵了一遍,当着众人在前,僖宗怎的不怒?令孜又忙到御前,跪在地下奏道:“侍臣奉职无状,反累圣明。请皇爷贷臣一死,放臣还家罢。”僖宗扶起令孜,便道:“卿家不要如此。想侯昌业受国厚恩,反出这种狂妄之言,真是该死。待我慢慢的处治他。”令孜听了此话,便忙叫神策军拿了昌业到内侍省内,不问青红皂白,可怜一位直言敢谏的良臣,竟自赐了一死。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九回 诈中诈高骈受骗 恩外恩薛能被戕
  话说陈敬瑄仗着哥哥田令孜的势力,得了西川节度使,同着杨师立、牛勖,带领人马一齐前往上任。因行李辎重太多,便行得迟慢些。那西川的人,因这陈敬瑄出身微贱,是个许州买烧饼的,忽然得了本地节度,谁不惊异?早有青城县的妖人,便想冒充敬瑄,带着徒众诈取西川,图个一时的富贵。走到驿栈中,要找一匹上好的白马,骑着摆摆节使的样子,谁知被马步使看破了,教人捉住,问他不服,灌了些狗血,那妖人只得说了。富贵尚未图着,肠胃里到染了些狗膻。不到几天,敬瑄来了,更是大怒,吩咐斩首示众。且说那崔安潜接着陈敬瑄代他的圣旨,明知是田令孜记着前仇,故意与他作对,有心要抵抗不交,又打听带着牛杨二将,人马甚多,难以取胜;设若打败了时,少不得要做不忠之臣。只得忍了气办了交代。朝廷见他顺从,命他做个太子宾客分司。不言敬瑄从此坐镇西川,再说那黄巢自江陵败后,沿江而下,扰乱淮南。那淮南节度使高骈,原是从镇海调来的,从前也打败过黄巢。当日闻得,又差了部下勇将张璘前往攻剿。那张璘乘着黄巢人众渡江之时,用那半济击之之法,把巢众打败,折往江南去了。高骈奏到朝来,兵部尚书卢携与骈有交,便着实保荐一番。僖宗派骈为诸道行营兵马都统,骈奉着旨意,乃传檄天下征兵,聚会淮南来讨黄巢。自己又借着题目,大召土客之兵七万余人,威望大振。朝廷十分倚重骈,又遣张璘渡江来击黄巢。巢党王重霸降了,巢退保饶州,别将常宏又以贼众数万来降。张璘好不欢喜,将降将均送与高骈那里安置,自己又去攻打饶州。因此江淮诸军添上些虚辞,屡次报捷,宰相已下,均上表庆贺,朝廷差以自安。那黄巢由饶州逃往信州,又遇疾疫,弟兄们日有死亡,各镇兵马又都到淮南来会剿。看那弟兄们时,都是懒意巴巴的那种情状,与在广南道上不差上下了。
  黄巢见了,早又计上心来,想着高骈养尊处优,原不足畏;止有他的部将张璘十分利害,连被他打败数阵,如何能把他杀了,便可横行无碍。又想道:我今被他打败,不如前往诈降,教他报告高骈。那高骈闻得,必然要独得这个大功。设或他也像从前宋威那个办法,教各路的人马回去,我这个缓兵之计,可不就成了功吗!再诱杀了张璘,只剩高骈一人,看他也不中用。主意想定,姑且试他一试,吩咐众人暂且驻扎此处,不要抢掠。我与兄弟们安排一条生路。众人都听了,黄巢便叫人将他数年所掠的好古玩拿了四件,你道是那四件呢?就是那秦始皇的连城璧、汉武帝的承露盘、刘先主宫里摆的玉人、曹丞相台上立的铜雀,拿来放在一边;又在兄弟们行装内,清出了赵飞燕的玉印、王昭君的琵琶、潘贵妃踏过的金莲花、张丽华写的玉树后庭花曲本、隋炀帝迷楼中的活动御女机、本朝杨国忠家里那一座汉宫春晓图的屏风,也拿来放在一边;又拿出黄金万两、明珠百串,写了一封降书,差了几个心腹到张璘那里投下。张璘看了这许多珍宝,已自动心,再看那封降书,大意说他也是良民,被迫为盗,屡欲投降,恨无门路。如今得遇将军这等的英雄,连败我等数阵,情愿到英雄手内请死。只求将军大发慈悲,将下情转报高都统,奏明圣上。就是赐我一死,我也情愿。表明表明我的心迹,教那千载后的人,说我不是甘心做贼的,我便死在九泉,还要感激将军的大恩大德。今将数年所掠希世宝物十件奉呈将军,聊表孝敬之意。临颖惶恐,死罪死罪……张璘看罢,见他写得十分恳切沈痛,想道黄巢原是个富豪子弟,当年曾举过进士,想来原是个好人,一时为人所误;如今被我连败数阵,又降了他的将官王重霸等一班人,或者回心转意要作良民,也未可定。今又将了许多礼物来,更可以表明他的至诚。便又想道:他那降书只写了十件宝物,这金珠两项并未言明,分明是送与我的了。我们官军打仗,又不能十分抢掠,守着该欠的军粮,那一年能发个大财呢?不如允了与他转呈,得了这宗财物再说。当即收复了,派人将礼物十件,并黄巢的那个原书,星夜投到高骈节署里来。那高骈是个富贵的大官,金银倒不在意,一心只喜古玩,今见黄巢送来的十件都是希世难得之宝,不由的动心。再看那降书时,说得便便其辞,又沈吟道:黄巢这个人,终久是靠不住的。忽又想道:我且将计就计,受了他的降,诱了他来。等他人众散了,那时诛他易于反掌,免得这昭义、感化、义武这些军马,在淮南住着,借着讨贼为辞,百般的要挟,好难应付。即令他们讨平了贼,我的功劳也就有限了。我不如以善言答复他,就允替他上表,求个节钺,教他欢喜欢喜。想定了主意,就去实行。一面复了巢书,一面申奏朝廷,只言巢贼不日可平,不烦诸道兵马,请悉遣归。朝廷远在长安,那知他的内情,自然照准。那高骈便教张璘请黄巢谈话,黄巢只推等遣散了弟兄们,即当趋署谢罪。张璘回复了高骈,便催着各路人马各回本镇。
  黄巢打探明白,过了几日,料着诸道兵已北渡了淮河,他便来请张璘到营中点收军械粮草,即日到高节使那里投降。张璘见黄巢如此,十分欢喜,但自己是一营之主,岂能随便去到贼营?若待不去,又恐误了国家大事。便差他部下亲信得力的几位军官,做个全权代表。那些军官领命,见主将并未去,个个放心大胆的前往。不一时到了贼营,黄巢派了尚让等一班头目前来迎接,十分恭敬,请到中军一个大棚内坐了,预备下茶烟管待。等了一分,不见黄巢到来,那尚让等便起身道:“诸位将军少待,尚某去请大哥前来陪话。”从容不迫的去了。过了一分,还不见黄巢到来,那些军官便都起身往外一看,只见黄巢带领着众人,持枪执仗的围将上来。这些军官手无寸铁,要躲也没有躲处,要逃也没有逃路,俱被黄巢捉住,脱下军衣,一个个的杀了。看看天色傍晚,巢便命大胆的兄弟们穿了军官的衣服,装做醉了,一个个卧在湘妃竹床上,命人抬着;又将枪刀等物装载了几大车,放在前面,便吩咐众兄弟们分作三路,中路自己带了,跟着大车竹床慢慢的行走;那左右两路,便叫尚让、乔钤两个带着,速从小路去包围张璘的营盘,只听炮向,一齐杀出。分派已定,各自前往。且说那张璘连获胜仗,兵士们已自骄怠起来,又见黄巢业已言和,今日又请了我们军官去吃酒,便都放宽了心,不作准备。这张璘心中只等代表回来,便可立了大功,好不欢喜。等到申初还不见来,心里正在疑虑,只见卫兵等进来报道:黄巢亲来投降,我们去的军官因吃酒醉了,他们用竹床都抬了来。还有许多车子的军械,都放在营门外呢。张璘听了,满心欢喜走了出来,口里说道:“偏是这几个该死的,没有见过酒,没有量就少喝一点。什么好酒,吃得这样大醉,倒要我来亲自接洽?明日等他们酒醒了,再好好的责罚他们。”说着行到那大教场来,远远的望见营门外放着几车军械,看那贼兵们高高的抬了几个竹床,那为首一个床上,睡着一人,穿着本营的军服,把个枕头倒压在脸上,也看不清楚是谁。张璘见了,便道:“你看他们醉得这个样子!教他抬进来罢。”卫兵听了,前去吩咐那些贼人,将竹床放下。床上的人忙都起来,向车上拿了枪刀,猛听一声炮向,都杀奔营来。张璘慌忙往后便跑,无暇击鼓,只得口中嚷道“有贼有贼”。各营军士听了,又无军官指挥,浑杀一阵,保着张璘往后营逃命。早有黄巢的那二路伏兵,一齐上前,把个骁勇善战的张璘,竟自斩为两段。黄巢获了全胜,且就张璘的营盘驻扎,在中军帐内搜出那金珠两项来,巢便分给众兄弟们。又遣乔钤去打破了睦婺二州。高骈得知,自恨要骗黄巢,反为黄巢所骗,又丧了大将张璘,兵心惶恐,那里再敢出来。这黄巢便从采石矶渡了扬子江,围了天长六合,兵势更盛。那淮南副将毕师铎,原是与黄巢一同起事的老友,后来攻打镇海被张璘擒住了,便与秦彦、李罕之等降了高骈。如今见巢势大,恐真打败了高骈,便连他也无有颜面去见黄巢。次日见了高骈,说道:“朝廷倚公为安危,今贼五十万众,乘胜长驱,若涉无人之境。不据险要之地以击之,使踰长淮,不可复制,必为中原大患。末将不才,请假精兵万人去救六合。”那高骈以诸道之兵已散,张璘又死,自度力不能制,畏怯不敢出兵。今听了毕师铎之言,以为他原是降过来的人,又恐他乘势去助黄巢,更不肯听。说道:“贼势方振,我等当严备自保,以静制动。”那毕师铎只得辞了出来。
  高骈也自忧心,便又上表朝廷告急,称贼众六十余万,现屯天长,去臣城无五十里,请急发各道兵前来援助。朝廷见了,以为当初卢携保他文武长才,若委以兵柄,黄巢便不足平。如今接了此表,不由的惊骇,便下了诏书,责骈不该遣散诸道兵马,致贼乘虚度江。那骈又上表说:当初遣散,也是奏闻奉旨的,并非自专。今臣竭力,可保一方,但恐贼偷过淮河,宜勑关东将士善为预备。并称近日风痹疾作,不能出战。朝廷接了此表,也难与他长打这笔墨的官话,便派河南诸道发兵屯溵水,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屯汝州,又以淄州刺史曹全晸为天平节度使兼东面行营副都统,即日分勑去了。
  且说那泰宁节度使齐克让,奉到勑旨,自以兵少,便派了将官李光庭去代州一带募兵。那李光庭跑到代州,事情又急,那里有许多好人当兵?便募了一般游手亡命之徒,星夜赶了回来,道过洛阳。那唐时洛阳定为东都,也是一二等繁华之地,这些人从代北苦寒的地方来,那里见过这宝货充盈的都市?进了东北那个安喜门,见了这也爱,见了那也爱,心想要买,只是身边的钱少。正值午饭时候,那光庭便教他们吃了饭再走,这些人得了机会忙忙的吃了饭,自有光庭去算饭账。他们便走到各铺店中,拣那值钱多的,买了一大堆,给了几个大钱,拿着就走。那铺店中人都追了出来不依,这兵士们道:“老爷们卖命替你们去打黄巢,这点东西送给我又怎样呢!不要说起老爷的气来,放一把火,都给你烧了!”他那些铺店的人,平时都是计较辎铢的,况且拿得太多,谁肯赔这血本?便都拉住,死命的不放。这些军人们说得出便做得出,真个跑到铺店里放起火来,延烧了半条街,各铺伙家们只顾救火,他们索性乘势抢个痛快。那李光庭赶来见了这样,有心要管教他们,正是个用人的时候,恐怕他们赌气跑了,自己领了许多用费,募不着人回来,怎样在节使那里销差呢。便由着他们抢个十足,忙领着从东南的长夏门出去,回汝州去了。看官,你道这些兵士们的行动,便与黄巢手下的弟兄们,倒是一鼻子出气。要教他去打黄巢,恐怕他不肯自残同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