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据杨子歌中之意,是说人之在生,连天也不知其生,即我也不知是我,要生自生,要死自死,医巫何繇而治的意思。季梁听歌,便对其子道:“歌中之语,汝能解乎?”其子恐怕父亲增怒,只得点头拭泪。季梁始觉宽解,杨朱亦拂衣而回,自想:“我杨朱平日颇寡交游,今世止有季梁是吾契友,他又不久身逝,斯道岂不泯没无传。然吾亦不甘老死牖下,我久有出处传道之心,何不趁此遨游,自沛以及梁、宋,或者有人从我之教,也不枉了我这点良心,不减了这段大道。”随即收拾行囊,别了妻妾兄弟,惟带一个门人、二个童子,离了家乡。自沛中取路前进,少不得夜宿晓行,登山涉水。那知一路行来,并无个问道之人。那杨朱好生没兴,他却自以为高,睢睢盱盱,神驰于目,仰天延颈,顾望横瞻。正行之间,忽然云霄之际有一道异光。但见: 

  非烟非雾,似织似匀。郁郁葱葱,缭缭绕绕。半空中构出蜃楼凤阁,一望处描成雉尾虬髯。狎猎势堪矜,赛壮士刺秦王。噀起了白虹万丈,陆离光甚异。比天女戏投壶,泼出了赤电千寻。曾闻佳气中,必有异人来往。要知寰宇内,岂无道者过从。 

  此时,杨朱立住了双足细细观望,却是一股紫气,直贯天门,偏生那股紫气起于梁界。杨朱心知此中决有个练性修真之侣,耽山玩水之人。说罢,仍偕弟仆同行,未及数十里远近,早是梁国境上。杨朱无暇观其景致,但望紫气而行,劈头与老子相遇。那杨朱因看天上紫气,却被老子先见,认得杨朱,正待呵责,未曾出声,杨朱慌忙趋揖,连道:“失瞻,有罪。”其如老子立在路中,仰天叹道:“始以汝为可教,今则不可教也。”杨朱闻言,茫然自失,不知其故,再三请罪。老子怒犹不解,抬头见路旁有一舍宇,见有家公炊煮,舍者行动,知是卖饭之家,撇了杨子,径进里边,聊且饮食治枵去了。那杨朱只得膝行到老子之前问道:“弟子杨朱,不知所有何罪,乞示其详。”老子道:“汝知有己,不知有吾,奈何仰瞻不止,巧饰盛德之容,岂不知太白若辱乎?汝既若此,谁复与汝共居?”杨朱蹙然变容,再四谢过。然后老子与杨朱分别,又不知往何处去了。惟有杨朱同弟仆在舍,心中虽悔,只是不改,便思量道:“我既到此,就谒见梁王,也是个教人为我的机会。”随即向舍者道:“吾姓杨名朱,是适才那老子之徒,胸抱奇略,来谒梁王,虽有弟子仆从,路径不熟,烦你传报梁王则个。”那舍者也是个好事的人,一闻其言,即便与他家公说知,径自传报梁王去了。那梁王是一国之主,正要招贤纳士,讲些富国强兵之事,又好沽名钓誉,相传是高怀大度之君。以此缘故,其时王侯卿相凡遇远近来的英儒辩士与夫一技一能之人,莫不延揽款迎,倒屣相见。其时梁王闻知杨朱求见,便欣然传令舍者快请入宫。那舍者: 

  忙传国主命,返舍请先生。知是人常态,趋承不敢停。 

  却说舍者刚走入舍来,那家公便问道:“主上可要见杨先生么?”舍者道:“主上闻知大喜,特着我来请入朝去。”家公听言慌忙答道:“杨先生尚未用膳梳洗,汝快去造饭来。”舍者应命去了。那家公全不是始初的礼貌,亲自洒扫一榻儿地面,将一领新席儿铺了,请杨朱安坐,又催促其妻,亲执手巾梳具,走来伏侍杨朱。有一烧火的小厮,看见家公婆如此敬重杨朱,也走近杨朱看看,那家公叱道:“杨先生在此,你这腌腻身体来此则甚,还不快走。”慌得那小厮急急躲避在灶脚下去了。不一时,吃过早膳,整冠束带,送这杨朱入朝。那梁王下阶相迎,迎入客位,叙过寒温。梁王道:“敢问先生要治天下,何道为先?”杨朱道:“此事甚易,君欲平治天下如运掌相似。”梁王道:“先生何故,说得恁般容易,我想登兴绝业,坐臻弘化,非有经纬之通才,扶持之钜术,不能稍建其功。今先生在家,闻有一妻一妾尚不能治,三亩之园尚不能芸,何故大言乃尔?”杨朱道:“大王能知其一,不知其二。夫牧羊之徒,驱羊而群,使五尺童子荷棰而随之,欲东而东,欲西而西。若使尧牵一羊,舜荷棰而随之,则不能前矣。且臣闻吞舟之鱼,不游支流,不集污池,何则?其极远也。黄钟大吕不可从烦奏之舞,何则?其音疏也。将治大者不治细,成大功者不成小。大王何不知之,反疑臣言为非,是则朱所未解。”梁王听言心中便有些不悦的意思,及至杨朱再要开口,申其辨说,争奈梁王绝无再问之意,默坐良久。那舍者只道杨朱在朝,怎生的受那梁王宠礼,潜来相探,那知有如此光景。少顷,杨朱辞了出朝,没意思得紧,气闷闷仍入舍来,情怀抑抑,见席便坐。弟子见杨朱入舍,正欲问梁王相待如何,只见舍者将杨朱一推,杨朱不曾提防,早被他推在地上。杨朱道:“我要就坐讲话,你怎么将我推开?”舍者道:“大王宫里去请坐,我这席上不好屈辱你。”口里唠唠叨叨,手里把席子卷起来了。那家公尚不知就里,大骂道:“畜生休要无礼,他是大王的贵客,你怎么与他争席?”舍者道:“看嘴脸如今怕要做逐客了。”家公道:“原来如此,请出请出,我家居止窄狭,无处扳留,各请方便。”杨朱受他奚落了一场,只得告别,与弟仆出门,便道过宋。有《西江月》词为证: 

  未遂隐情为己,翻为浪荡孤踪。可怜黄鸟赋刚终,又早去梁过宋。 

  冷落征途况味,萧条絮雨西风。不知知己几人逢,只怕都成残梦。 

  却说杨朱到了宋国,自念梁国不曾得遇,此处决有个机会。终不然天生杨朱自应有用,难道就如此结果,毕竟行得我的教时,方可回家。其时,天色已晚,杨朱自从受了舍者争席之气,惟恐时运不济,命途多舛,又遭若辈。只得立在市中,指望他乡遇故知。那诓斜阳天淡,烟霭微茫,杨朱着了急,要觅宿处,仓皇四顾,惟恐遭人凌辱,又失了为我的本愿。看见道旁有一个旅店,门口一个匾额写道“逆旅”二字。那杨朱看了心中不乐,舍了这个逆旅,又没个歇处,不若权且宿下。只是从来的寓所,或有叫做仕馆,呼作客旅,唤为羁旅,从不曾见有这旅馆称之为逆的。吾想逆旅不顺之名,但不知何所取义,如今且自进去。便唤弟子仆人同进店中,逆旅人一见杨朱问其姓名,遂留在上房止宿。不诓逆旅人也有二妻,那杨朱觑见其妻,有些异样。一个甚美,一个甚恶。那美的语言举止,觉得轻佻狂荡,不十分尊贵。惟有这恶的倒有些痴福,大模大样,甚有闺范。这杨朱心窃疑之。到了次早,细问其故,逆旅人答道:“先生问我,我实不知那美的自美,恶的自恶,吾安能细知其可否哉。”杨朱啧啧称善,又道:“敬闻命了。”忙呼弟子,可谨佩其言。少顷之间,逆旅人报道:“敝国禽子知先生在此,特来相访。”杨朱就晓得他是墨翟之徒禽滑厘了。平生学问专尚兼爱。与我这为我之道相反,今日知我在宋,前来相访,必有甚么说话,只索相见。正是: 

  游旅多艰阻,谁邀禽子来。谈心或暂合,握手亦奚猜。 

  燕聚他乡乐,萍飘此道衰。还愁不入耳,枉令舌饶开。 

  却说禽子看见杨朱出来相迎,躬身趋对,并入中堂坐下。杨朱道:“久慕足下大名,今日何幸光降,不识尊师墨夫子今在何方,直敢劳吾子过我,敢有甚么见教?”禽子道:“吾师乃天下善人,他日欲济世利物,那里有心情闲坐在家,眼底因楚人构难,往彼去说罢兵,故此小子得暇奉访。”杨朱道:“原来如此,只是恁般劳苦,恐非利己之道。”禽子道:“今世人情虽要利己,想来还该利人。”杨朱笑道:“若利于人,怎么还利得己来。足下既肯先施惠降,倒不如随了老朽精求其理,以度韶华、安性命,亦是生人良策。”禽子道:“此策虽良,但小子幼而学之,壮则行之,安有以立谈之顷,遂背其师之理。今日看来夫子的身上,毛发尽多,天下贫人甚广,只要去了夫子身上一毛,济了天下之人,夫子你也肯乐从,不稍吝啬么?”杨朱道:“毛乃吾身之物,固不忍拔下,然拔之亦有何难?只是世界广阔,人民众多,大事有冠婚、丧祭,小事有衣服、饮食,无财不可为悦,有计没处施为,岂可一毛之微便可济世?”禽子道:“假使拔夫子一毛,果能济天下之人,夫子可为之么?”杨朱道:“一毛亦吾身所有,即能利天下,吾所不为也。”禽子道:“假借言之,又何推诿?”杨朱听其所言,分明来到这个所在,要与我作难的了。我若再与辩论,必然被他驳倒,到不如存神卷舌,别处寻人化诲,何必恋着这个不知好歹的禽子。他便不肯应他。禽子亦知杨朱辨说已诎,不待开言,竟自告退。杨朱亦不款留,弟子道:“夫子所之,不合吾道。恐有穷时,何不舍宋游鲁,也好观览山水,兼且不为株守。”杨朱道:“此言有理。”即日辞了逆旅,竟向鲁国而去。有诗为证: 

  枉用心劳枉用说,昕夕奔忙梁宋彻。心知漂渺在何方,踌蹰去住成呜咽。 

  古道凄凉日易斜,游装萧瑟回肠折。望国云迷路尚遥,不禁露宿溪流啜。 

  劝君种惠近时趋,莫耽狭量专孤孑。浮生有几生世间,堪令自与人伦绝。 

  在路奔波,巴到鲁国,恰好是日孟氏大夫乘车出游。那孟大夫原与杨朱有旧,他在车中看见路旁站立的是杨朱,疾忙下了车子,携手慰劳,共载回家。杨朱私喜,此番来的采头甚好,又不须另寻客舍安身,就在孟氏家中为寓,这又是极便宜的事,他心中好不快乐。当晚炙上灯火,安排洗尘酒筵,一宿无话。到了次早,孟氏出来赔话,因问道:“不佞近看当今的天下,有那一等人不问智愚贵贱,辙要好名,却是何故?”杨朱道:“只因人为了富,所以如此。”孟氏道:“既富了为何还不肯已?”杨朱道:“人患不知足,若是有了富时,唯恐人来算计,或不能常守此富,非贵为卿相大夫,便难把捉。所以人既有富,这贵是断不可少的。”孟氏道:“其人业已富贵,美衣玉食,也就够了,何故还不肯已?”杨朱道:“人生难免无常,一朝气断咽喉,便有亿万金赀也成乌有,所以那富贵的人极其怕死。”孟氏叹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数该长逝,何必复为其名。”杨朱道:“大夫有所不知,死的是他一身,尚有子孙,他怎么割舍得不为子孙沾些声誉。”孟氏道:“先生之言,我所不知,这名之一字,又何益到子孙?”杨朱道:“为名的焦心劳思,殚虑耗精,博得其名在青史之上,留传人间,不要说是子孙,就是宗族亦被其泽,就是乡党亦兼其利。”孟氏道:“原来如此。还有一说,常见为名的也有子孙极其贫贱的,此则何故?”杨朱道:“皆因其先好了廉便要贫,好了让便要贱。所以那管子相齐,看见桓公好淫,他亦好淫。桓公好奢,他亦好奢。真正的志合言从,道行国霸。身死之后,管氏而已。至于田氏相齐,又比管氏不同。君若盈彼就降,君若好敛彼就好施。百姓社稷都归掌握之中,遂享齐国之祚,子子孙孙至今不绝。所以有实无名,有名无实。这个名者伪也。那伯夷岂是心无所欲,也因名而饿死首阳。展季亦为自矜贞洁,遂使宗枝稀少。如今且休题他事,只说那尧舜始初耕稼陶渔,受了多少辛苦,甫能为帝,又被瞽瞍傲象暗算,亏得二妃,免致丧亡,后来又因巡狩,死葬苍梧。大禹也是个圣君,他始初因治水之劳,疏通九河,三过其门不入。周公辅佐成王,开建周朝八百年天下。孔圣人又因周流天下,席不暇暖,车不暇停,及至死后谁不称赏。但四圣何从而知,无异于败株土块。那桀纣在生何其纵欲,死后被人毁斥非常。他也枯木土泥一般,又有甚么知觉?凭他矜那虚誉,要这虚名,身后那几茎枯骨,何从润及少许。如今劝大夫但宜将那三皇五帝之事,细细详审,自然隐显存亡,贤愚好丑,以至是非成败,再没有不如从梦中寻了觉悟的。”孟氏道:“先生之言,仆谨闻命矣。”遂留杨朱在家,盘桓谈论。这孟氏是个为仕的人,听杨朱所谈虽然有理,但为政亲民的事是要行的,免不得要沽些利国利名的名誉。故此口虽称敬杨朱,行的事全不相合。杨朱见他不行其道,又不举于国君,荐于僚友,仍如游梁游宋的光景,敬辞孟氏而归。 

  可胜淹滞复还家,只在修途过岁华。岂是归来弹铗意,食无鱼也出无车。 

  却说杨朱别过孟氏,自思遨游各国,并无投机之人,故此游兴已阑,率了弟仆仍归闾里,与妻妾相守,兄弟同处,耕锄自乐。不觉又过了数年,然而终自劝人为己之心,不能得遂,甚怀郁郁。忽一日,其邻人骤然喧闹起来,杨朱不知其故,立在自己门首,耳中听见那些人齐道:“那小童出外牧羊,忽然亡了一羊,如今快去追寻。”又道:“人少不够搜捕,杨先生家有个竖子,也劳他来,同去何如?”只见转瞬间,邻人齐来央这竖子。那杨朱心中又沉吟道:“羊是邻人的,竖子是我的,万一得了羊,亡失了竖子,岂不是利益在彼,损害在此。”意欲不允,又失了邻比好情,只得道:“亡了一羊,怎么追的人要如此之多?”邻人道:“人多些方好分路而寻,故此要借先生的竖子同往。”不意那竖子正要乘此顽耍,等不得杨朱开口,便随了邻人往那边去追寻亡羊。整整的寻了半日,争奈路岐纡曲,溪径繁多,这样的所在,休说亡其一羊,就是千百羊,也不知藏匿到那一条路径之中。邻人空率其党,与杨朱的竖子四下里搜寻,也没有一些影响,竟不知是猛兽所噬、屠贩所获,更不知上九天、入九地去了。合齐叫喊,弃舆奔走如飞。看看天色已晚,邻人只得叹了口气走回。那杨朱唯恐竖子也像亡羊,故此老等。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