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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甲兵在腹肃膻腥,共羡蓬莱处士宁。日丽五花春正永,霜清三尺夜无扃。
遥倾北斗迎仙籁,忽讶东方隐岁星。最令讣闻人罢杵,名山何处不留铭。
却说孙叔敖亡后,庄王不曾封荫。因叔敖为政清廉,并无蓄积,果然数年之间,其子贫困异常,也不肯为非作歹,终日到深山穷谷之中采樵为业。一日,入山砍柴,到市上易米,却好遇着优孟,便放下柴担,与优孟作了一个揖。优孟问道:“子是何人?”其子道:“我乃孙叔敖之子,吾父临死之时嘱咐我道,若遇贫困,可往见优孟,故此遵父遗言,冒犯老叔。”优孟道:“我向蒙令尊错加青顾,自当补报,你且到我家中。”其子只得挑了柴担随行,优孟引至家中,便道:“子且在此住下,我自有个计策。”其子道:“未曾禀过老母,不便在此久住。”优孟道:“汝回去说了就来。”其子闻言即担柴回家,告知母亲,复到优孟之家住了。只见优孟每日里走进走出,或时摇摆,或时惊怖,或时嬉笑,或时震怒,或时把镜子照照,或时把衣衫整整,如此了半个多月,便问其子道:“你看我的举止动静可有些像你的父亲么?”其子道:“不甚像。”优孟道:“你父亲是怎么态度,如不像的所在,你可说与我知道,待我好学。”其子道:“学他何故?”优孟道:“你莫管他,只说与我便了。”其子道:“吾父行步不猗斜,惊怖无畏恐,笑不轻发,怒中有慈。”优孟听了道:“是也,是也。管取俺这优孟似与叔敖无异。”于是学了一件,声音果然纯熟,无一些差错。然后学一件笑貌,要笑装出许多轻重疾徐之声,又恐太骤,又恐太缓。及要学貌是第一件难事,幸喜优孟的面貌也生得清秀,与叔敖相近,学时频频照镜,自朝至暮,自暮至晓,周而复始,着实揣摩,到了岁余,竟与孙叔敖无异。因为习成了叔敖的嬉笑怒骂,不觉把个面颜也竟像叔敖了。一日,优孟做模做样,问其子道:“我今日可像你父亲么?”其子抬头看时,吃了一惊道:“与吾父在生俨然无二。”优孟道:“事成矣!”又问其子道:“汝父临终还有何说?”其子道:“吾父临终嘱侄道:‘父死,主必有封,但不可受肥饶利地。若有肥利,众必所欲,决来相争。惟楚越之间,有地四百户,名曰寝丘,地多瓦砾,名又不美,若得之,优游耕锄亦可足食。’若贫困时,要我往见老叔,此外并无他言。”优孟道:“我知道了,但不知令尊在日出入朝门所戴之冠、所着之衣还在么?”其子道:“此是父亲所遗,虽贫至彻骨亦不轻弃,焉得不在?”优孟道:“你快去取来。”其子不多时将叔敖平日用的衣冠取到,优孟将来穿戴在身,又问道:“可像令尊么?”其子道:“穿了此衣,戴了此冠,越相像了。”正是:
变拙为巧,弄假成真。如生容貌,似再笑颦。清觞醉玉,绛烛烧银。以游以说,必喜必亲。
次日,优孟仍旧穿戴了这副衣冠,直到朝门之外,人人都骇为孙叔敖再世。因此宫门之中,无人拦阻。优孟直至殿前,适值庄王在那里饮宴,优孟便去举觞为寿。庄王及群臣看了都道:“是叔敖再生,却认不出真假。”庄王问道:“卿是何人,莫非叔敖再生么?”优孟道:“非也,臣名优孟。”庄王道:“何事到此?”优孟道:“圣主在上,草茅之士,无有不愿亲近,但咫尺千里,无由入见。今臣赖与孙叔敖同貌,得无拦阻,遂得称觞献寿,臣一生志愿足矣。”庄王见他语言有度,却也留心,便问道:“卿有叔敖之丰采,必有叔敖之才德,寡人欲授卿为令尹,以代叔敖之政。一则寡人如日睹叔敖,二则寡人得贤士佐理,不知卿家之意若何?”优孟道:“容臣回家与臣妇商议,三日后当来复命。”庄王应允。到了三日之后,优孟复来,庄王道:“妇言如何?”优孟道:“妇言慎无为楚相。”庄王又问道:“何以言之?”优孟道:“楚相非不欲为,如叔敖的前辙,可为寒心。”庄王道:“为何?”优孟道:“他尽忠于楚,致王以伯,今死未及十年,其子甚贫,无立锥之地,贫困负薪,以为饮食。若为相像了楚孙叔敖,不如自杀。”因歌道:
其一:山居耕田苦,难以得食。起而为吏,身贪鄙者。余才不顾耻辱,身死家室富,又恐受赇枉法,为奸触大罪,身死而家灭,贪吏安可为也。
其二:念为廉吏,奉公守职。竟死不敢为非,廉吏安可为也。
其三:楚相孙叔敖,持廉至死。方今妻子穷困,负薪而食、不足为也。
庄王听他歌完,甚知优孟以啸傲谑浪之才,兼且说得叔敖妻子苦楚,不觉有动于心,便道:“寡人过矣。”乃谢优孟指引,免陷于不仁不义。即召叔敖之子,封与膏腴之田,其子辞之,愿封寝丘。庄王深嘉其子之贤,即以寝丘四百户,使奉孙叔敖祭祀,其子欣然谢命出朝,与优孟作别。其时,庄王欲封优孟之官,优孟再三辞谢,不肯受禄。庄王凡值节届朝贺政事,就去召优孟商议。这优孟亦替庄王做了许多好事,又与叔敖之子时复往来,源源不绝。你说是楚相孙叔敖,若无杀蛇埋蛇那一番功德,险些儿绝了血食,只因有此阴功,其后祭祀之礼,取给于寝丘之中,十世之余犹然未止,正是一个阴骘之券。后有人赞道:
孙叔敖,才望高。为楚相,忠直饶。骑嬴马,拥敝袍。妇尚俭,子采樵。
逢优孟,浩愤消。荐朝陛,歌韵挑。庄王悟,不崇朝。重赍予,名姓标。
总评:叔敖为相,不作威福,又且齐得失,一生死的是达人行径。岂若曹瞒分香卖履,在那易箦之时,观乎孙令尹临死,犹戒其子无受利地,诚哉其达人乎。
又评:人情日久见交谊,死后知今,观优孟的乎不差。但他学叔敖衣冠,而见楚王,浑是一出耍笑杂剧。然非虞丘子之识人,叔敖妻、子之贫困,庄王之纳谏,则何以显其长耶。
卷三十八 杨子取为我
杨子取为我,拔一毛而利天下不为也。
皇古风既邈,蒸黎亦鲜鞠。人各自为家,浸失其淳朴。
恩谊日亏丧,世路渐云蹙。胡彼须眉徒,甘乏同仁目。
径行弗宏施,何以号爱育。嚣俗畴训齐,言之付恸哭。
这一首五言古诗,因见世上的人,在那党里之间,不能循分揆理、广近人情而作。所以,有心救世之人,不得已托之吟咏,冀其万一省悟,还可将他的怨艾之词,为民轨则。因而遍及九州四海,莫不鼓舞作兴其至善,深自洗涤其前污。凡彝常伦典,内外亲疏,事事物物,疾痛疴痒,无一毫不与他相关,无一刻不把人在念。如此行为举动,自然狱讼衰息,民无兵革,看那风声之覃布,更有谁人不启人伦相恤之思,蕴义生风之感。纵有那些不长进、不学好、不习正道的,异言异服,高谈阔论,过都历邑,托意玄虚,将化俗说做乱邦,将至亲弃如陌路,不屑与君子来往,时流晤聚,专要扳今吊古,咤鬼为神,把那等庸夫愚妇,侧耳悚听,拱手翘足,供其使令,宗其风教,一以传百,百以传千,至于亿万不止,你说我赞,家尸户祝。虽有严刑峻法在前,这好异喜新之人也甘受之而不辞,此其首罪之夫,真真可恨。如今却说一人,也是有恁般习气的,他却力创偏诐之论,险怪之谈,究其身不过是一个匹夫,有甚么奇材大德,可以传芳百代,仪型多士。他一味自以为是,把其相貌之间隆如山岳,心思之际幻若风云,视人就如草芥,视己俨然异宝一般。又要诱人以泰处,不可强求其未然,尤不可泛施其晃晃。但宜蚩蚩而食,贸贸而游,被发而歌,箕踞而息,不必合情顺理,博施济众,便可终其天年了。你道这等样的人,立意如此,毕竟他的传授之师的系何人?据我看来:
夸论浮辞靡向方,生来不复轨庸常。只今借讯谁贻教,抑托洪胎继伯阳。
这人姓杨名朱,乃是老子的徒弟。这老子姓李名耳,表字伯阳。他的母亲曾见日精下落,恍如流星飞入口中,因而有娠,直至七十二年,在那陈国涡水李树之下剖其左腋而生。斯时,李母无婿,这老子指着李树说道:“此为我的姓氏。”故此姓李。其降生之际,须眉皓然,因号做老子。遂受元君神图宝章,变化之方,及还丹伏火,水汞液金之术。所收弟子甚多,但其宗门以清空虚渺为教。故此杨朱在他的门下多年,习惯了那蠲邪去累、澡心雪神的说话,不言便罢,若一开口就是动静生死,性命寿夭,是非逆顺,安危去就,衰乐荣辱等语。你道人所重的不过是这些事体,自然闻之者心醉,听之者志昏,附和的既多,忌恨的自然不少。所以,这杨朱在家也有妻妾,也有兄弟,也有田园,只是一味好奇,十分自是。偶然一日,杨朱静坐在家,思量道:“吾师老子,他平日教我积行立功,累德增善,虽云好事,想将起来,人若好此存心,未免将利益散与他人,岂不损了自己,甚么要紧,不若依了那伯成子高的言语,不拘亲戚,交游起居饮食,任己之意,只自减省节量。若有芥子毫毛之物,值得几文钱的,宁可藏之于己,或疗饥寒,或资朝夕,断不可公然挥洒,视为等闲。况伯成子高,舍了国位,甘心隐耕,这是他不以一毫利物的老主意,至今朝野之人,孰不传诵。我虽学于老氏,其实事在人为,且变其所教,也如子高之为,亦有何难?落得受些便宜,也好放心乐志。眼见天下的生民,再没有一个休息的日子,只为了寿,为了名,为了禄位,为了货利,有此四事,便动了个畏惧之心。不畏鬼便畏人,不畏威便畏刑,甚至人鬼刑威无所不畏。这样的叫做遁人。吾今若不逆命,何必羡寿。若不矜贵,何必羡名。若不要势,何必羡位。若不贪富,何必羡货,岂不做了一个顺民。若忠不足安君,适以危身。义不足利物,适以害生。这是吃紧要立见的第一件大事。吾志已决,不如撇了妻妾,弃了兄弟杨布,离了园亩,随心所往,访求同志,以传吾道,劝得一人是一人,劝得一国是一国,有何不可?”正是:
欲宣厥道邈愁予,犹喜天涯可命车。直似涂山劳探访,宁同泗水任趑趄。
怀声有感慵栖里,尚异多端俟著书。不识今能惬志否,只愁前路少吹嘘。
却说杨朱立起身正要整饰行装,打点游说的声口,不意兄弟杨布匆匆走近前来。相见已毕,便道:“看兄长面有行色,却往何方?”杨朱本待回言说其始末,心中忽转一念道:“布虽亲弟,与我便是两人,万一要随游他国,路上未免饥餐渴饮,我岂可不与之相共。若与相共,便要伤惠,我且权辞答之。”乃应道:“我不往甚么所在。”杨布道:“既然兄长清闲,弟到有一言奉启。”杨朱道:“贤弟有何说话,就请指教。”杨布道:“弟有一件大惑之事,欲求兄长解释。”杨朱道:“何惑之有?”杨布道:“今日偶遇一人,其有的年纪,出的言语,抱的才华,生的容貌,就如兄弟一般。及至他的寿夭之数,贵贱之分,名誉之处,爱憎之际,又迥乎不群,俨然与父子相似。如此绝奇之事,岂不惑乎?”杨朱听言,便触起他的不肯为人,专要为我的念头,应道:“这个事体,皆因坚执了个信字,又因不肯将自己珍重,弃之浑如敝屣,不论好歹。说道人物一体,以往来出入,忘了个独字,各任其心性而行,故尔不同了。”杨布听言,不解其故,又问道:“兄长如何说坚执了信字,常言道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今兄长何不明言,开我聋瞽。”杨朱道:“虽是这个信字,却不是人而无信的信字解说,乃是信其自然之信。凡人莫不有命,今人昏昏昧昧,纷纷若若,随其所为,随所不为。日去日来,孰能详察。然而做人能信了命便无寿夭,信了理便无是非,信了志便无逆顺,信了性便无安危。人人都坚执其信了,只因不合此理,所以人就过用其口口之心以博贵贱名誉,殊不知爱憎寿夭亦从此致,便有非殃及身,奇祸及己。总不如独之一字为妙,能守其独,何患无福。贤弟若能依我行之,就是天地间至人,为举世效遵,趋之如市。岂有动若机械,不知居止,情貌尚有所得哉。”杨布闻言略会其意,便道:“兄长之言,未为无据,姑俟释之。只今还有一事,兄长亦能秉其独而不为动念么?”杨朱道:“也要看其独之何如?天下有独,亦有不独之独,正所以谓之独也。”杨布道:“季梁与兄长素为相知,闻他疾病已有七日,沉重非常,业已大渐,似无起色,兄长果能恝然不顾,听其独有重疾么?”杨朱道:“原来季梁有疾,尔何不早言,吾当视之。”遂与杨布作别,独自出门已到季梁住所。正欲入门,只听得堂中哭泣之声。杨朱听得哭声之哀,只道季梁已死,急急走入中堂,看见季梁之子正走下阶,杨朱询问所哭之故,其子告以:“父病将危,所以恸哭,今欲延请医巫,幸遇老叔光顾。”杨朱道:“且同我进来,一看汝父。”其子应诺连声,引杨朱到了父榻之前,尚自哭声未彻。那季梁虽然病笃,眼光尚然清洁,一见杨朱,便呼道:“汝为何此时才来看我,汝不见吾不肖子么?”杨朱道:“令郎在外请医命巫,今环守在侧,其效呱呱之啼,何不肖之有?”季梁听言晓得杨朱讥诮中带着宽慰的说话,又对杨朱道:“汝善歌,当以歌晓尔辈,庶不失半生相与之情,不然子欺我至矣。”杨朱听言,只得应声歌道:
天其不识,人胡能觉。匪口自大,弗蘖自人。我乎汝乎,其弗如乎。医乎巫乎,其知之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