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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第一个牌匾上写着“弧父真传”,第二个牌匾上写着“三候神术”。堂上朱栏红映日,檐前粉壁白凝霜。糜鹿当阶,出入自由知避箭。鸣禽兢兽,去来任意不惊弓。允矣威严,果然整肃。
走到厅前对一童子道:“昨日在城外相约的,烦你通报一声。”童子进去,纪昌走到厅上,拱立一旁。飞卫自内走出相见,一个要行宾主之礼,一个要行师弟之礼,各相推逊,毕竟让纪昌在大手作了揖,然后取出帖子银封,双手送与飞卫道:“薄贽奉上,望乞见收。若得成功,必当重谢,弟子参拜。”即便倒头四拜,飞卫也回两礼,起来依师生礼坐下。飞卫道:“射之一法虽是要力,但其中全凭在巧。必须内正心,外正己,目不转睫,视小如大,方可持弓挟矢,以希命中之技。若是工力未到,未可以侥幸得也!足下欲得其道,先要打从目不转睛处做成工夫,方可演习。恐足下立志未坚耳!”纪昌道:“弟子立心颇坚,当请从目不转睫便了。”就立起身来一揖而别,飞卫送出大门。纪昌一径回到家中,见妻子坐在机上,不言不语,看了一会,想了一会,对妻子道:“学射用工,先要目不转睫。我看你机上投梭,去来频紧。且待我眠在机下,睁着眼珠,用着眼力,忍定耐住,不计转睛,看得梭子十分纯熟,必然习惯成自然了。”即便铺好机下,低头间身钻进底下仰卧了。勉强将目挺开,认定梭子看时,只见梭来又转一睫,梭去又转一睫。或开或闭,那里肯熬得定?如此磨练也只是万不得已。妻子或时起身做饭,或时做些别样生活,他也起来坐坐。妻子上机,他又随身进去,日日如此,月月如此。整整眠了一年有余,方才有些把柄,略觉有些放心。又去加功,不觉积日成月,积月成岁,看看共是三年,果然目不转睫了。正是:
积成机下三年苦,赢得今朝眼力高。
纪昌大乐,道:“我今可以习射矣!”便出门走到飞卫家中,见飞卫作礼已毕坐下。纪昌道:“多蒙老师指教目不转睫,已得习熟矣,特来回覆。”飞卫道:“目不转睫虽有三年,还须视小如大,再得两年工夫可以习射矣。”纪昌道:“谨依尊命。”即便起身作别而出,回到家里,坐了细细暗想道:“何物最小,视之渐大?”忽然身痒,举手挠之,刚刚挠了一个大虱。纪昌道:“天下之物,莫细于虱。我当将此悬之当空,若见事必成矣。”即问妻子取了一个绣针,将头发穿过,挂在窗口,朝夕注目,就是吃饭解手也不少离。三月之后,渐如黄豆;到了半年,又如鸡子;看看到了七八个月,又如拳头一般;未及一年,大如盘盂;及至一年有余,大如车轮了。不觉失声大笑,对妻子道:“我今看虱大如车轮,道在是矣。”正是:
只怕人工加不到,心坚已见虱如轮。
就去取了银子,先到店上买了弓箭,一径到飞卫家中。那飞卫在后园射箭,两人见了礼,纪昌便道:“蒙教视小如大,今视虱已如车轮,故此特来叩见,伏乞教以射法。”飞卫道:“既能若此,功过半矣!”即以射法教之,如何操弓,如何发矢,凡射法里边一应细微曲折处无不讲明开导。自这日为始,日日在后园学习。光阴迅速,不觉又是三年。飞卫道:“你习射良久,今已纯熟,虽未必如我,人亦未必如你,可谓得其传矣。前日已能视虱如车轮,莫若仍取一虱悬之百步之外,发箭射之,果能中而贯虱,进乎技矣。”纪昌就去寻了一个虱子,悬挂靶子中间,仍旧走来,持弓拾矢,射将过去,恰好正中虱子当心。飞卫道:“此箭已能贯虱矣,再取一矢来,待我把你贯虱之箭,复射过去,使他穿过靶子。”言讫,忽发一箭,却把前箭穿过靶子去了。纪昌喝采道:“果然巧妙。”飞卫道:“尔能贯虱,我能穿尔贯虱之箭,尔我一般,不必再从我矣,从此相别了罢。”有诗为证:
师功弟业两相当,走尽天涯已擅长。莫道有师还有弟,翻将彼此挂心肠。
纪昌辞别回家,次日备了谢礼,到飞卫家拜谢,便留款待。飞卫又嘱道:“足下之技,与我不相上下,可以出游列国矣。”纪昌道:“谨依尊命。”别了到家,以后不时习射,见者无不称赏。有一等人议论道:“他的手段虽好,还不如他师父好哩。”纪昌听见,也觉有些不自在,然亦不在心上。又过得几时,别了妻子,游到别国。凡是有名善射的,无一个比得他过,都不晓得他是飞卫的徒弟。只说道他的技我们虽不及,也只比得飞卫,不见高他一筹。纪昌听入耳中,虽不出言,便暗计道:我用苦功七八年,习成此技,再没一个人来敌得我过,乃是射中第一了。只因有了师父,人都晓得他,反不着我在心上,说在口里。我的善射名头,何时得出?怀恨在心,愤愤回到寓所,茶饭也吃不下,晚上宿歇那里合得眼着,千思万想直到五更天气,决要把飞卫开除,方才称得第一。又想道:我若无有他,那得今日,怎好昧了本心。又转一念道:若还顾了本心,到底有了他,无了我,这个定然饶不得他,宁负本心罢了。正是:
黄犬犹知义,歹人犬不如。
想罢豁开眼来,天公大亮,连忙起来梳洗吃饭,收拾行李,辞别主人。不只一日,回到家中,也不与妻子说这缘繇,日日去打听飞卫的踪迹。一日打听着他要往妻家去看病,当日便回。路繇负义山下,纪昌即忙取了弓箭,伏在山顶上,专等飞卫。不多时,远远而来,后边跟一童子,也带着弓箭。纪昌连忙下山,在路口百步之外,即便攀弓搭箭,将欲射去,早被飞卫看见,疾忙把童子手中弓箭接来攀着。见纪昌放箭,他也放箭,两箭铁头对着铁头一凑便落地下。如此两边对射,一连射了十来箭。纪昌看见他袋里无箭,以为这一箭射去,管教他弓弦响处神魂丧,羽镞来时性命倾。岂料飞卫命不该死,路旁却有黄荆条子一堆,原是樵子斫下的。飞卫早早看见他箭多我箭少,即令童子拾在手中预备。刚刚箭已射尽,却把荆条当了箭,射去抵当他的真箭,也会挡住便落。恰好通前连后射了二十余箭,乃是两巧相遇,两力相当,箭头落处毫无尘砂飞起,何等神奇。如今连那纪昌的箭也射完了,怎如飞卫另有荆条补凑,呆看了一会,想道:既要害他,他又不曾遭害,枉自失了本心,何等有愧。既然萌了悔心,急急走向前去。飞卫仍恐他有歹心,百般防备。只见他向了飞卫双膝跪下,放声大哭道:“我纪昌该死,因为好名太重,一时错了念头,做下这负义忘恩的事,罪莫大焉,恁凭老师致之死地罢了。”飞卫道:“你矢已尽,不能害我,故作此态,何必再言。设使我要害你,犹如反掌。但计今日所为,起于妒忌。可见人生在世,居必择邻,交必择友。我先传术与你,始知不得其人,以怨报德,是我不择友之罪也。我当弃此他图,放汝生还,令汝独擅其名,无怀再妒。”言毕,移步欲去,纪昌扯住衣裾道:“纪昌因有忌心,故生恶意,谋害不成,追悔何及,老师既欲他图,我亦改业。”又号天大恸,自怨自恨了一回。飞卫见其真心发现,便扯他一把道:“你且起来。”纪昌起身站立。飞卫道:“习了此道,便欲胜人。你我既要改业,谅不再传与人了,我当与汝啮臂相誓。”即对天跪下道:“飞卫若不改图,再传与人,犹如此臂。”言未了,把口咬臂,登时鲜血直流。纪昌也忙跪下道:“纪昌若不改业,妄传与人,犹如此臂。”亦咬臂出血。盟毕,纪昌起身向飞卫拜了四拜,飞卫亦自回拜,又抱头相向而哭。把一个童子看得木呆了。哭住拭泪而别。后来二人往还极厚,情同父子。有诗为证:
人间择术贵存仁,彼此相形几丧身。不得荆条为羽镞,岂能愧感一时真。
这却是师弟相残的到得事穷之际,良心不泯,犹知改行从善。我今再把逢蒙杀羿的事情,慢慢说来,与看官一看。诗曰:
恩义相维势分隆,讵教授与杀人弓。总来弑逆无长盛,果报昭昭假手侬。
话说羿,一名夷羿,姓偃。自幼好习弓矢,及壮从学楚弧父,尽传其道,因以善射驰名。后事夏王太康,封为有穷之君。他有一个家生子,名逢蒙,年虽幼小,颇有聪明。羿心喜爱,视同己出。到得十二三岁,便使掌管弓矢,每遇出游,或是习射,必带为贴身。一概承应,无不迎合意旨,所以后羿愈加喜爱。及至十五六岁,见羿不在,就将所管弓矢拿到射圃中去试演。因他日常间原是聪明的,虽然年幼,到也关心,但未经师。依见后羿之射,仿他持弓放箭,演习日久,便觉手熟,十矢之内,倒有三二枝中在靶上。一日,后羿偶行至射圃,看见逢蒙射箭,暗想道:“此子作怪,辄敢窃我弓矢。”便远远立住,看他怎的。那逢蒙却不知后羿来瞧着,放心射去,才得十箭,到有五枝上靶。正是:
天将殄灭英雄汉,故遣奸雄具夙根。
后羿暗暗惊异道:“此子可教。”便大脚步摆将过来,咳嗽一声。逢蒙回头看时,已在背后,吃了一惊,举手无措,转身跪下道:“小人大胆冒犯,望恩主饶恕草命。”后羿道:“汝亦有志于此耶,恕汝无罪,且起来罢。”逢蒙叩谢了,便将弓矢收拾。后羿转进内宅,逢蒙随了进去。此后每每瞒着后羿,私自演习,终是无师之智,不能入巧。蹉跎数年,恰好逢蒙长成,弓箭原是他掌管。正在内书房中整弓调矢,只见后羿走进来,坐了半晌,起身呆立,或是靠窗倚桌,或绕阶闲走,心口相商,沉吟不定。逢蒙站在一旁,知他有些心事,欲要问他,却也不敢。岂知羿的情形,看看踌躇无措了,逢蒙忍耐不定,禀道:“恩主有甚心事忧疑不决?”后羿道:“你这小厮,不识世务,何足与语大事,也来问我。”逢蒙道:“小人蒙恩主养育,即使杀身以报,也是甘心,或者有用着小人处,未免也做得一分事来。况刍荛之言,圣人必择,幸勿以小人贱且幼而见弃也。”那后羿向看他作为,有些重他,今听这一番言语,不觉深服,假意道:“事未成,机先露,为害不小,怎说得出?”逢蒙道:“出于恩主之口,入于小人之耳,左右并无一人,何云机露?”后羿方开心道:“因嗣王不明厥德,荒淫无度,小民怨嗟,我意欲乘机废之,更立王弟仲康,以观其动静。但废立之事未易轻举,故此迟疑耳。”逢蒙道:“恩主既有此意,若废一君,另立一君,犹恐摇动人心,反为不美。况嗣王耽于游畋,出居有洛之表,将及百日,莫若乘其未返,起兵拒之于河,不许返国,恩主据此旧都,却不神速,就使人心归夏,另立仲康于别所,也得相持,未为不可。”后羿听言,不觉大乐道:“吾不意孺子到有这大见识、大议论,吾不及也。此意已决,成事之日,定行爵官,断无缪言。”随即出外点兵,星驰河上,以拒太康。后羿即据旧都,立仲康为王。十三年,仲康崩,复立相王。此时国政尽归后羿之手,篡其大位,逐相王。后史臣有感,作诗一首道:
嗣主荒淫虽见废,岂教乘势据王都。夏家神器遭窥窃,犹幸中兴复故吾。
却说后羿得据旧都,不折一兵,不烦一矢,十分喜欢。常要与逢蒙官做,逢蒙辞道:“小人蒙恩主抚养成人,已出望外,若要做官,恐怕没福。从幼伏事恩主,颇好射箭,倘蒙传授心法,胜于爵禄十倍矣。”后羿道:“你愿传我射法么?我看世上并无一人可教此术。前见你演习时,还未经师,且能射中,我也一向有心,今便传你罢了。你且持了弓箭,随我到射圃中来,射一个样与你看着,方好用工哩。”逢蒙持弓箭同到射圃,后羿道:“今日不必用靶,那边一带杨树,你且认着第几株第几十几叶,说与我知,我即射去,便能穿在叶上。”逢蒙道:“其叶细而稠密,且在百步之外,难以分辨片数,岂能认定?”后羿道:“正惟如此,所以能射而不能巧也。你先到树下看定,然后转来看我发箭罢了。”逢蒙就去看在第三株,右手第二条第一叶上。后羿随手放出一箭道:“你再去看来。”逢蒙往树下仔细一看,果然穿在第一叶上,其梗断而还连,喝声道好,转身复命道:“恩主所中无差,巧妙至此。若小人者,未能看见详细,那能射中?”后羿道:“你且习了远视,再学射法便了。”逢蒙道:“打从何处用工?”后羿道:“你日日就把杨树上看清一叶,繇近至远,到得远看如此,近看也如此,方好教你射法。”逢蒙道:“小人请从今日为始。”言罢,羿自进去。逢蒙自那日起,先到树下看得叶清了,又远几步,以后日逐向树注目而视,繇十步而二十、三十、四十、五十步,繇五十而至六十、七十、八十、九十、一百步。渐看渐远,不及一年,在百步之外,看来竟像近觑一般。逢蒙喜不自胜,便去拿了弓矢,走来如法立定,看清了一片叶,放箭射去,应声而至。虽然目能认远,因未得手法,就是中也只在枝上,那能够穿得叶来呢?逢蒙看见不在叶上,收了弓箭,一径到内宫去见后羿,禀道:“小人领了钧旨,依法看视,已能视远如近,特来回覆恩主。”后羿道:“你若果能如此,便好教你射法了。一面取弓箭在圃中伺候,我用过午饭,便来也。”逢蒙心中暗喜,先到圃中等候许久,后羿方才带了一个贴身童子来到,对逢蒙道:“你且射与我看。”逢蒙道:“早晨试过,但能中枝,不能中叶。”后羿道:“因手法未得其窍,不能巧中耳!”就叫逢蒙先摆定立脚势,然后攀弓搭箭,又教以高低轻重之法,疾徐纵送之势。如何操弓乃能巧妙,如何发矢乃能神奇,凡一应射中玄奥,无不毕举以示之。一边射,一边教,一连射了十来回,非左则右,非上则下,不离数寸之中,却也未能穿叶,就有一两箭穿着,未免箭到叶落。总之,虽得其传,手不纯熟故也。后羿道:“其中妙处,我已尽传与汝,因未习熟,故尚如此,须慢慢演习纯熟则生巧矣。差之毫厘,失于千里,牢记在心。但得随矢以发,便会穿杨,可一善射矣。”言毕,羿与小童径自进去。逢蒙依了教法日逐用心演习,无有间断。日复一日,不觉又过一年有余,逢蒙便会穿杨,渐射渐巧,百发百中,可称绝技。你道他为何这等射得好?只因他原是肯用心的,又后羿把射法和盘托出,一齐教导了,所以造到极处。有诗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