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板桥草店沽芳酒,客旅征夫话胜游。磴转乡遥风景异,时闻伐木弄樵讴。 

  行了数十里,天色傍晚,恰好已到书邑。邑宰出境相迎,齐到公堂筵宴,犒劳从者。然后孟夫子与公孙丑上房安宿,王欢与蚔蛙歇在下房。可笑蚔蛙原是没用的人,竟颓然安寝,止有王欢是奸诈小人,一心思量与孟夫子接谈。再三踌躇,不能睡着。忽闻寒鸡半夜哀鸣,王欢错认天色将明,也不唤醒蚔蛙并随行仆从,连忙整冠束带,要乘此早起无人,到孟夫子面前讨好。谁知天色未明,王欢持灯出户,忽被一阵风吹灭了,看见外面又是黑漆漆的,叹道:“天色偏与我作对。”退进房中纳闷而坐,忽听得倾盆大雨,王欢笑道:“好了,知心的雨来了。若是雨大,且劝孟夫子担搁一日,或朝晨不得与他快谈,到晚间毕竟要邀他一叙哩。”少顷,群鸡乱啼,风雨如故,天色已亮。王欢出门将上房门弹了一下,公孙丑开门,见是王欢,遂问道:“右师大人到此何干?”王欢道:“令师何在?”公孙丑道:“在后轩看书。”王欢悄地走入,叫道:“孟夫子,勤攻书史,欢闻之,特自朝晨请教。”孟夫子即忙收了书,与王欢拱了手,绝不交言。王欢见相待冷落,又不敢发声,只是陪笔,又道:“今日天雨,路行不便,据学生愚见,权住在此一日,待晴了再行何如?”孟夫子应道:“自然。”王欢又道:“还有一言请问夫子,我辈今往滕国吊丧,所行的礼仪毕竟该怎么样的才是?不揣请教一二。”孟夫子只得随口答应他几句,王欢也不敢絮繁,就躬身告退。那蚔蛙方才睡醒,撑开眼一看不见了王欢,正在狐疑,忽听得在上房言语,争奈雨大,又不十分明白,听了半晌又睡着了。王欢进房将他拍了一下,蚔蛙惊醒问道:“右师大人到何处,去得这样早?”王欢故意骗他道:“孟夫子请我进出使的话。”蚔蛙口虽道好,心里便嫌他忌刻,可恨我睡着,不曾同去亲近得大贤,这番再来请他,我一定要同去了。天色下雨,各守岑寂,一日无事。不觉天色昏黑,少不得邑宰有公堂晚酒,过来周旋一番,然后散去。那王欢又想道:孟夫子为人有些道学气,不可骤然相得。凭着我这副媚谄的面皮,这片卑屈的心肠,这派谦恭的言语,朝一次、暮一次请见他,他意不过,自然日亲日近,何难破些工夫?况此去滕邦还有千里之遥,正好与他盘桓。说未毕,樵楼上早已冬冬的起更了。王欢道:“趁此暮夜正好去见他。”只因日间赚了蚔蛙,他那句说话,恐怕要跟了同走,故意闲扯了半日。看见蚔蛙睡去,方出房门。谁知事不凑巧,走近上房把门一推,那门栓得甚牢,动弹不得。从壁缝中偷觑,不见一些灯火,连声息也没有,王欢不敢做声,等了半夜,无可奈何。知道无济于事,只得回到房中安歇。果然是: 

  妄想已心痴,恓徨无暇时。但从吾所欲,乐此不为疲。 

  王欢熬了半夜,力倦神疲,不曾解带,和衣睡了。忽然金鸡三唱,旭日高升,从梦中惊醒,叫道:“迟了,迟了。”急忙走到上房,正遇一个童子出来道:“天色晴了,车马随从各各打点起身。”王欢便向那童子深深一揖,那童子连忙回揖道:“大人何故如此?”王欢道:“夫了在里面吗?”童子道:“在。”王欢便跨脚进房,童子拦住道:“夫子尚未梳洗,不敢有劳玉趾,少时中堂相见罢。”王欢道:“虽未梳洗,却在客中何妨?”童子再三推阻,王欢只得扫兴而回。蚔蛙睡梦方醒,见王欢又是衣冠从外而来,甚生疑惑,惧王欢威势,敢怒不言。不多时,束装已就,那书邑宰来见王欢道:“闻右师大人即刻起程,恐天色初晴,路上泥泞不便车马行动,敢屈再住一日。”王欢道:“多承盛意,但君命不可稽迟。”邑宰道:“既不可住,无可为情,小官有些须薄敬,本欲办礼恭送,恐右师大人行路不便,特具白金百两为犒劳车马之费。”王欢微微笑道:“怎好受这许多。”邑宰道:“下邑缺然,方愧不暇,望大人笑纳。”王欢便唤左右收了。忽报孟夫子已出中堂,慌得邑宰急避出去。外面人呼马嘶,高车驷牡,安排齐整。孟夫子与诸色人等依次起程,邑宰远送,出城十里才别。一路上林莺草蝶,甚触游怀。有诗为证: 

  隔花鸟语乱催诗,占断池边两部吹。野意似偏宜胧壑,幽情兼欲弄参差。 

  却说那滕国世子,与父治丧,嗣了国位,称为文公,他原先未尝学问,一味驰马试剑,后来悔心之萌,闻知邹国有孟夫子,他竟改过前非,折节读书,定公在日,遣文公行聘于楚,闻得孟夫子游至宋国未回,他便传下号令:“众人暂歇楚郊,待我只身往宋见过孟夫子,然后再见楚王。”那时孟夫子正聚徒开讲,全不用合纵连横、战胜攻取之术。所说者都是唐虞三代之德,无非是发政施仁,爱民利物,有补于世道人心的好说话、大道理。因此文公长跪以求教,孟夫子因他是滕国储君,尊贤敬士,不耻下问,因援引古人言语,即如三年之丧,齐疏之服,饘粥之食,颜色之戚,哭泣之哀,冢宰之听,谅阴之唇,一一说得明白详细。世子欣然领意,谢别孟夫子,始到楚国聘问。后来回到本国,适值定公病笃,文公忧形于面,亲尝汤药。不及数月,定公已薨。文公登位,三日发丧。百官以文公年纪幼小,不谙礼数为忧。那知文公先在宋国以得孟夫子谆谆教诲明白。他不慌不忙,不迟不疾,一应国中政事无论大小,听命冢宰设施。他自己即位,痛哭减膳撤乐,_粥饮水,哀毁非常。各国俱遣使臣往吊,惟齐国未来。一日,驿使飞马来报:“齐国宣王差客卿孟夫子同右师王欢、灵丘大夫蚔蛙前来吊丧。”冢宰听了忙遣有司整备馆舍,供给下程等项。因孟夫子主使,分外加厚。是日,孟夫子、王欢、蚔蛙同向定公柩前行吊奠之礼,文公谢毕,就位号恸。孟夫子上前劝慰,以次王欢、蚔蛙也来劝慰。文公罢哀,冢宰便请孟夫子、王欢、蚔蛙同回公馆洗尘筵宴。宴毕,冢宰辞去,孟夫子仍旧与公孙丑同宿上房,王欢恐怕蚔蛙碍眼,各自分房安歇。这蚔蛙的心里,也思量要与孟夫子相往讲谈,竟不想睡,也学了王欢的样子乘着月色微茫,意欲走进孟夫子房内讲谈一番。走近房门看见灯影射出,暗自欢喜道:我今夜来着了。但又不敢敲门,沉吟了一回,只得走进自家房里,坐了片时,心迹不安,又走出来,远远看见王欢走近上房。蚔蛙暗中相觑,只见王欢也与我一般,不敢叩门而转。蚔蛙恐王欢看破,急急转身便走。王欢抬头一看,见前面一人,寂然不见,疑心道:“驿庭公馆极多鬼魅,适才见的只怕是鬼。”耽着惊,细着步,不住瞻前顾后,一步步巴到房中,把门关了道:“又是我神气旺,鬼魅不敢相近。不然怎了,只索割断这朝暮见他的心肠罢。”此后果然把这呆念断了,但是怀恨在心,这也不在话下。次日,孟夫子同王欢、蚔蛙辞别了文公,仍取着原路回齐。正值初冬天气,万木凋零,百草憔悴,野景甚是凄凉。怎见得?有《酒泉子》一词为证: 

  寒叶坠风,斜映孤村茅舍。碧云飞,山径迤,唳征鸿。 

  远林峭峭少行踪,烟霭乱藏残月。马啼忙,人意急,响疏钟。 

  此时孟夫子一心只要复命,也不思观看风景,晓行夜宿不只一日,已到齐都。孟夫子同二人进朝复命,宣王再三慰劳,赏赉有嘉,朝罢而散。次日,滕国遣使赍帛谢吊,宣王受了谢仪,就打发滕使回国。日往月来,不觉又是冬尽春初,本国大夫公行子的长子身故。宣王每常无事,就召其子入宫闲耍。今闻讣音十分哀痛,发出金帛到公行子家里治丧,又遣右师王欢代吊。孟子正为客卿在齐,礼上往来也未免要备了礼物一吊。但见合国大小官约有百余员,俱在公行大夫之子灵前执丧,真个衣冠济济,礼数雍雍,位次不少紊乱。忽听传报道:右师来吊。只有孟夫子立着不动,其余的官员个个变容改貌,整冠束带,巴不得躬身向前迎他下马才好。王欢车马仪从盛不可当,进到灵前行了奠礼,随后各官相见,趋承惟恐落后,那顾得朝廷有不历位与言的禁令,不下阶相揖的法度,纷纷的就着右师讲话。孟夫子暗暗骇然,以礼自守,并不开谈。王欢觉得满面羞惭,说道:“诸君子皆来与欢谈论,子舆独不与我交言,是简慢欢了。”说罢,怫然而去。众人见孟子如此正道,不觉自己没趣,反道孟夫子不合时宜,不近人情,不是好相处的。后来这件事传入宣王耳朵内,连那往返齐滕,王欢朝暮见的事情一一得知,凑着王欢又去肤受之愬,浸润之谮。宣王原是没主意的人,就听王欢之言,相待孟夫子礼貌甚疏。孟夫子原是要行治平大道的人,那里肯如此随机逐势,竟上了致仕的本章,即日挂冠而归,与其徒公孙丑、万章诸人序诗书,述仲尼之意,作孟子七篇。有诗为证: 

  奸谀德业本难符,况复君臣只好竿。大道不行聊拂袖,直教万祚作规模。 

  总评:王欢是彻底无知小人,如何近得孟氏?所谓柄凿不相入也。 

  又评:君子最恶小人,小人最忌君子,又最敬重君子。究其心术,不过要君子合做一党,可以骋其奸佞,恣其所为。但孟氏不乐阿谀,所以宣王枉驾求晤,受以卿职。及至礼貌衰残,不俟终日,决意挂冠,岂非天地间一个乐行优藏的大圣人乎?彼哉王欢,何足语此。 
















卷二十一 段干木逾垣而避之

  剩得闲身乐事丛,看花伴月弋飞鸿。纫兰自诣云乡外,抱璞谁闻帝阙东。 

  任咏茅斋春雪句,聊依沁水古贤风。不干名利山林老,厌听人来说荐雄。 

  当今天下有四民:士以读书谈道为业,农以耕云锄雨为业,工以居肆利器为业,商以贸易经营为业。惟有为士的,虽是个坐冷板凳的局面,只要有茂才异学,广志逸情,足以运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自然那哲王贤相,遣使不远千里而来,征辟去做官治民,享荣华受俸禄了。这样看来,四民之中,士为极贵,商贾艺术皆所不如。但古时用人,原不论人品,随你农也罢,工也罢,商也罢,只要德行弥高,才学丰富,帝王卿相也是重的,屡屡破格擢用。还有一等怀才抱德的艺人,使臣奉命往聘,王侯枉顾相求,他却傲睨世情,终不就禄。似这样人,又是士人所不及的了。有诗为证: 

  英彦埋光空谷深,如兰之馥如清琴。岂同三月艳桃李,不耐寒霜不耐侵。 

  总之,为士君子的人,只要德行浑融,切不可才情浮暴,自然有个受用之处。却说一人,有才无养,令人骇跃称奇,按经遗恨。你道此人是谁?他是唐宣帝时节一个才子,姓孟,名曰弘微,生得一貌堂堂,超凡脱俗。但见他: 

  方面大耳,广额伟躯。气象岩岩,有泰山独立之势。语言朗朗,有洪钟大叩之声。年纪未及五旬,才学堪倾三峡。似草六经的杨子云再世,如醉骑鲸的李太白重生。 

  这孟弘微文字纵横,两举进士及第,却未曾授得官职,他便以此为怨。只因性喜读书,不涉外务,真个是朝经夕史,闭户下帷。若论他的腹中,也算得是个数一数二的了。怎奈他不晓得个英雄举事之繇,学者安分之说,儒者待聘之言,一心一意,渐渐的怨天繇人。你道孟弘微为何如此?只因唐宣帝冲幼的时节,在藩序间与孟弘微极其相契,名虽是个君臣,论起那情投意合,犹如弟兄朋友一般。本意在异日做一个至美的官职,抒其胸中大略,展其济世弘猷。其如宣帝自登大宝以来,万几倥偬,无暇问及孟弘微可曾做官也未,所为贵人多忘事的意思。那孟弘微却是个书生,在家中精空不忙,兼且客居寂寞,把故人亲戚时时系心萦念。况且宣帝是天下之主,自然是刻刻挂在口颊上的。孟弘微到这时节,虽然举了进士,仍旧像个寒儒,衣食粗足,仆御寥寥,全不是如今的世界。一发科甲,便自易寒为贵。他所以牢骚感慨,常说道枉有天子相知,不得一官半职,仍如山野闲人。鹑结为衣,藜藿为食,不知何日始遂生平。忽一日天下大雪,孟弘微走到曲江之上,观玩少顷,兴致未尽,诣一旗亭,沽酒散闷。饮至数杯,即景写怀,吟诗一律云: 

  举目旧河山,原何忽变颜。银堆高岭断,玉阻大江潺。 

  草木沾恩泽,渔樵受宠颁。乾坤同一白,惭我鬓毛斑。 

  题诗已罢,又饮数杯,不觉酒意半酣,猛听得传跸声呼,孟弘微心中甚骇,忙问店家是何缘故?店主人答道:“是当今皇上游幸曲江赏雪,返驾回宫在此经过。”正说之间,只见羽旗华盖,宝辇雕骢,一对对在江边经过,好不繁盛之极。孟弘微乘着酒兴,想道:我要面圣甚是难得,不若乘此机会拦街迎驾以图一晤,或者皇上念我旧时相语之情,与我一个美官做亦未可知。当时还了酒钱,竟往江边而去。我想这孟弘微也不像个书生,终日在寒窗之下吃黄齑捱淡饭的,到像吃了大虫胆的这般狂赣,就是平常郡邑的官长经过,尚且不敢犯其节钺,若有闲杂人等喧哗阻道,也要拿来责治,岂有九重至尊的鉴驾经过,可以撞去相见的么?那羽林军士、仪从人等过去了许多,然后圣驾方到。此时鸡犬也不敢放声,人影尽皆逃避,就是那酒肆的青帘也深深藏过了。那知孟弘微突然跳出,连叫圣上数声,我孟弘微在此迎驾。那些侍臣武士吓得魂不附体,却认得他果是孟弘微进士,此处却顾不得情面,畏不得势耀,即时将他绑缚押到宣帝面前。宣帝稳坐车驾之中,看见一人跳到街心,惟恐是个刺客,好生惊恐。闻知是孟弘微方才放心,便降下玉旨道:“令他过来见朕。”孟弘微也不畏惧,也不肯跪,见了宣帝犹然沉醉如泥,开口便道:“陛下今居九五,便不知有臣在朝。况今日中翰缺官职,正宜搜罗幽逸以为珥笔之佐,奈何陛下不以臣文字召用,臣恐贵人善忘,特于当街接驾。”宣帝虽然旧日与他相语,但到此时节,自然有个君臣的体度,若是纵容无忌,就不显其乾断了,即命该管衙门议拟惊驾之罪。宣帝拂然返驾回宫,孟弘微酒醒之时懊悔已无及矣。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