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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朝人物演义
归国的,乘飞骑,如漏网游鱼。遮道的,率雄兵,似入林狡兔。相见处,不打话,但闻半天中,金鼓齐鸣。待避时,难措足。怎奈一霎间,雕弧竞响。又见纷纷扰扰,云卷旌旗。忽听哔哔崩崩,风吹画角。恰胜沸西京烽火,抵多少远塞干戈。
那管仲拈弓搭箭,直望小白对面射来。幸得小白眼快,看见箭来将身一矬,那枝箭不奇不巧正射中小白的带钩之上。小白将鲍叔偷觑一眼,即时佯死翻身落马,早有温车载了小白驰行。这也是鲍叔预先定下的妙策。那鲍叔就在马前悲号恸哭,管仲闻知只道小白被箭射死、有鲍叔在这边,不来格杀。鲍叔就着心腹人驰报鲁国,小白被管将军射死。鲁人只道真死,送子纠者迟迟而行,路上耽搁了六日始到齐都,逆料大位稳是子纠的。不期小白已入,高敬立之,做了齐国之主,名为桓公。这也是高敬之功,即日发兵拒鲁,在乾邑相遇。齐兵奋力争杀,鲁兵败走。齐兵掩袭鲁归路,遂将手书一通,使人遗于鲁国。其书中说道:
子纠,兄也,弗忍加诛,请鲁自杀之。召忽、管仲,仇也,请得而甘心焉,不然将围鲁矣。无忽。
鲁庄公甚患之,遂杀子纠于笙渎之地。召忽见子纠身死,遂伏剑自刎。那管仲心知鲍叔必欲存己,因请囚系囹圄,以待齐桓之用。恰好这一日,桓公欲使鲍叔牙为宰。鲍叔辞道:“臣乃君之庸臣,无能为者。若君欲治国家,伯诸侯,其唯管夷吾也。况臣素与君言之矣。”桓公道:“夷吾射寡人中钩几至于死,不共之仇,岂有复用之理?”鲍叔道:“彼为其君而动,君若宥而反之仲,他日报君之恩犹今日报君之事也。”桓公道:“如此怎得他归于我齐?”鲍叔道:“须请于鲁。”桓公道:“鲁有谋臣施伯,知吾去请,将欲用之,必不肯予,又何以处之?”鲍叔道:“但宜使人向鲁君请道,寡君有不奉法令之臣在君之国,欲以戮之以示群臣。若如此请之,则予我矣。”桓公使人请鲁,如鲍叔之言,使者得令而行,备细告于鲁庄公。庄公即召施伯入宫问其所请之故,施伯对道:“齐非欲杀管仲,盖欲用管仲为政。但管仲才冠天下,所在之国,则必得志于天下。令彼在齐,则必长为鲁之忧。”庄公道:“恰如之奈何?”施伯道:“杀了他,将其尸首与之。”庄公将杀管仲,齐使者慌忙闯入鲁庭,奏道:“寡君欲亲戮一管仲,若不生得示戮于群臣之前,犹之未得,请生付小臣如齐。”庄公不得已,使吏鞟其拳,胶其目,盛以鸱夷之器,差一官并役夫送管仲至齐。那班役夫之中有一二个解音律的,将管仲之事编做一只歌儿,连声接唱,虽无白雪之调,尽有薤露之遗。那管仲在槛车中听了歌声,激楚悠扬,禁不住泪下如雨,又恐鲁君悔而追杀之,欲速入齐邦,因向役夫说道:“我为汝唱,汝为我和,何如?”役夫道:“甚好。”管仲欲写其怀,即随口唱道:
余生不辰兮,遭俘囚。空抱志兮,横秋岁月兮。悠悠今往兮,何以雪吾生之羞。但倚剑兮,悲感而心忧。
其时管仲唱一句。众役夫依了他,也和一句。果然是长歌可以当哭,役夫行路忘其怠倦,不觉已到齐都。使者报与桓公,桓公见管仲到了,心中大喜,亲自迎至堂阜,脱其桎梏,待以厚礼,拜为上卿,授之国政。桓公此时新登国位,又经大乱之余得了管仲,如鸟生翼,如鱼遇水,国中日渐富强。管仲与大谏官鲍叔牙、大行人隰朋、大司田宁戚、大司马王子城父、大司理宾胥无这五个人同心辅佐政事,连五家之兵,定四民之居,设轻重鱼盐之利,以养瞻贫穷,录贤能,反侵地,重币聘,亲诸侯,齐国之人大悦。桓公在位二年,兴师伐郯。只因桓公出亡之时路经于郯,郯子不以礼相待,及至入正大位,诸侯皆来庆贺,郯子又不肯来,所以兴师伐之。到了五年,管仲又随桓公会鲁庄公于柯,今东阿邑地方是也。那时鲁有侍臣曹沫相从,正欲设盟,曹沫手持匕首,将桓公劫住高坛之上,说道:“速反鲁侵地,若有一声不肯,吾当以匕首洞汝之胸。”桓公惧死,连忙许之,既而悔之,欲无与鲁地,且要杀曹沫。管仲道:“被劫而许而背信杀之,是弃信于诸侯,以失天下之援,如何可有此心?”桓公只得遂与曹沫三败所亡之地,诸侯闻之莫不归附。七年,管仲又从桓公会盟于甄。其时威名大著,伯业始成,皆藉管仲一匡九合之功。后来桓公凡有会盟聘问,征伐救援,莫不请命于管仲,然后施行。及至即位以来,年年征伐,常常会盟,不可尽述。
独有二十九年,桓公统诸侯之师伐楚,楚成王亦兴师问道:“今日伐楚何名?”管仲对道:“昔太保召康公向我先君太公命道,五等诸侯九州之伯,汝实征之,赐我先君所践履之境,东至于海,西至于河,南至于穆陵,北至于无棣。尔居荆州,例有包茅之贡,尔竟不入。王祭不供,无以缩酒,寡人所以特来征问。昭王南征不复,寡人所以遂至胶州。”这两句是伯者假义之所在。楚成王听见管仲言词甚正,便应道:“贡之不入,寡人之罪也,敢不供命?昭王不复,非楚之过也,君其问诸水滨。”那时楚国鸷悍,见了管仲在师,少觉折其锋,乃遣其大夫屈完来盟,自后贡问不绝,各国诸侯谁敢不来纳款、通和,推尊桓公做了盟主。又过了五六年,齐国之伯愈盛,又会诸侯于葵丘,筑起十余丈一个高台,杀牲歃血,出师举义。周天子大喜,远使宰孔赐胙,不免夜驻晓行,力到齐都,恰好桓公与诸侯高会。正是:
君恩重伯国,赐胙自天来。
宰孔至葵丘,将敕书开读道:“子一人之命,有事于文武,使孔致胙,且有别命,以尔自卑劳,实谓尔伯舅无下拜之礼。”桓公密与管仲谋,管仲对道:“为君不尽君道,为臣不尽臣礼,乱之本也。”桓公甚惧,出对宰孔说道:“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予敢承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为天子羞,敢不下拜。”那各国诸侯看桓公拜于坛下,受胙于坛上,个个称羡不已。桓公任管仲数十年,见他材能无比,事事周备,遂至伯天下,有莫大功勋,尊为仲父。夺伯氏大夫所骈邑三百家,赐与管仲。管仲富贵已极,累业建功。建了丞相府,造了三归之台,广贮燕姬赵女,翠绕珠围,受用不尽。返思当年未遇,若非鲍叔知交焉得今日,尝时说道:“吾始困时与鲍叔为贾分财多自与,鲍叔不以我与贪,知我贫也。吾尝为鲍叔谋事而屡困穷,鲍叔不以我为愚,知我时有利不利也。吾尝三仕三见逐于君,鲍叔不以我为不肖,知我不遭时也。吾尝三战三北,鲍叔不以我为怯,知我有老母也。公子纠败,召忽死之,吾就囚受辱,鲍叔不以我为无耻,知我不羞小节,而耻功名不显于天下也。生我者父母,知我者鲍子也。”及管仲殁后,子孙世禄于齐,有封邑十余世。后人作诗二绝为证。
其一:伯业巍巍万祚留,匡时伟略冠群侯。纷纷碑口争传诵,丞相当年曾射钩。
其二:只今管鲍擅奇勋,须信高才自轶群。不是金分兰臭合,何从挟策伯齐君。
总评:嗟乎!交情至今日,不忍言矣。观管、鲍之相与,如手如足,洵非常人。所可几及,有心者岂不慨然。
又评:古人云:世人结交须黄金,黄金不多交不深。斯二语今取诵之,令我推心痛哭,感慨淋漓。安得管、鲍复生,为之把臂立名,一洗时交陋习邪。然而桓公亦非庸主,人慎毋以伯者而忽之。
卷二十 王欢朝暮见
从来道德与时违,宴笑盈堂予独悲。多少趋承轻薄子,只遗名姓后人讥。
这诗是说古来贤圣,遭时不偶,游荡天涯,不能舒展平生之志。凑着这些世上人,一个个趋利附势,婢膝奴颜,总为一点名心,兼为身家衣食,就把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付之东洋大海去了。花着脸、黑着心尽意谄媚,竭力奉承。不要说是王公贵戚去干谒哀求,就是那得宠的家人,稍可在主人面前说得一句话的,毕竟要卑辞屈礼,无穷趋奉,求他帮衬。这唤做抛砖引玉,以小博大,自然爵禄坚牢。惟有道学生生不肯随方逐圆,遇见歹人便正颜作色,没有一毫假借,常是犯了众怒,不能存立于朝。他一味信得自是,并无怨言,这才是贤人的局面。有古诗一首单道势利小人与君子不合之事。诗曰:
世俗既云下,满眼皆狐鼠。美爵归势门,哲人摈台胥。
遭逢庭陛间,非群则吴楚。鲜睇相容时,贱尤在尔汝。感慨集涟洏,默默谁共语。
且把闲话休提,如今单表一桩人人说得的故事。是一个真正道学的君子,一个真正趋奉的小人。此事在战国齐宣王十九年间,宣王姓田,双名辟疆,本是诸侯,僭称为王。只因他国富兵强,所以招贤纳士,只为眼力不济,不识好歹,但凭旁人说好便好。那盖大夫王欢,字子敖,原是个极卑陋的人。因每日趋奉上卿陈戴,陈戴荐奏宣王,就将王欢迁了右师之职,见他仪容俊雅,言语婉曲,宣王一味偏辟,错认他是个好人,倾心相爱,固结不解。须知田舍翁多收十斛麦便要易妻,岂有一国之主便用不得一个臣子么?故此无人敢说,这也不必深求。且说孟夫子名轲,字子舆,志欲行道,亦仿孔夫子当年周游列国的意思,备了琴剑书箱,带了弟子公孙丑,出游诸国。先往齐邦,一入临淄,早已望见齐国都城了。你看那里的景象如何?但见:
第宅相望,冠盖交错。六街三市,鼓瑟吹竽。公子王孙,斗鸡走狗。宝货尽山东之美,台隍枕海岱之交。日斜响遍歌钟,春暖充盈花柳。帘卷琼钩,是何处美人吹凤管。室开罗幔,问谁家贵客拊皇琴。
孟夫子遥望一回,天色渐晚,不敢停留,向前趱行。去了半里之遥,恰好来到雪宫地面。公孙丑道:“此间虽是宣王的离宫,每常有过往的使客在此借宿,夫子就在此处安歇何如?”孟夫子应允了,公孙丑走近离宫,只见门已闭上,轻轻的敲了两下,里面走出一个青衣汉子,问道:“尊使何处到来?”公孙丑道:“我从师父孟夫子自邹至齐,敢假雪宫权宿一宵,房金加倍奉偿。”那汉子道:“前蒙本国右师王爷分付道:闻孟夫子游齐,早晚必从此经过,若来假宿可用心款待。既然夫子降临,快请到中堂安歇。”公孙丑即请孟夫子步入雪宫,安顿行李,一宿无话。
却说这管宫的汉子连晚向右师府内去报,恰值王欢侍宣王夜宴出宫,这汉子禀道:“孟大贤已到了,现宿离宫,特此报知。”王欢道:“既如此,好生款待,自有重赏。”那人应诺而去,王欢亦退入私第去了。你道王欢既是宣王宠臣,右师又是尊贵之爵,为何恁般敬重孟夫子?只因孟夫子是个大贤,王欢是个小人,但他所作所为极不服人,毕竟得与一两个正人君子往来,不惟可以掩饰人耳目,又好学识些事体,在人面前通文达礼,钓誉沽名,所以有这些虚礼数。还有一说,孟夫子自邹至齐,路非一日。他又不是神仙,怎么晓得孟夫子到来?只因此辈当权,羽翼甚多,百凡事体时刻打听,所以得知。次早,宣王召王欢入朝,赐他坐下,便问道:“昨夜卿出宫后诸臣议毁明堂,卿以为可否?”王欢道:“臣闻明堂是周天子东巡诸侯之处,今主公业已称王,就要使秦楚来朝,临莅中国,抚有四夷,怎么倒要毁坏?臣闻邹国孟氏博古通今,何不往聘一问?”齐宣王道:“他是大贤,恐未必肯来。”王欢道:“事有凑巧,他现游本国,臣已馆在雪宫。吾主若欲行王政,可枉驾于求。”宣王道:“吾乃千乘之主,怎好去见他?”王欢道:“不是这般说。当日鲁平公将见孟子,只因他驾下臧仓阻住了,至今传为丑谈。况主公非比寻常,不可不去。”宣王听罢,即便依允,径排车驾前往雪宫,拜访孟大贤。后人有诗为证:
聊为访道试婆娑,倒屣相迎礼数多。欲得春风疏茅塞,不禁命驾辗寒莎。
当时,孟夫子迎接宣王进宫,相见礼毕,宣王即开言问道:“闻子舆是当今大贤,不意光临敝土,有失迎迓,幸赖子敖奉款在此,不揣有一事动问。”孟夫子道:“愿闻其详。”宣王道:“敝国有一明堂,近有人劝寡人毁坏,不知可否?”孟夫子道:“臣闻明堂是王者所居,吾王欲行王政又何必毁他?”宣王道:“如何是王政?”孟夫子把周太王治岐之政细细说了一遍。宣王满口称赞,即命返驾,又向孟夫子道:“寡人愿安受教,敢屈大贤治我齐国?”孟夫子答道:“只恐臣性迂远,不足以事王。”宣王道:“休得太谦。”言罢,起驾回朝。次日,宣王遣王欢迎孟夫子入朝,进为客卿。有诗为证:
谈仁谈义向天涯,不似纵横阖辟家。自有国君隆礼貌,直教千载播声华。
一日早朝时分,有大夫沈同奏道:“邻国滕定公已薨,合当遣使往吊,特此奏闻。”宣王道:“国中何人可使?”沈同又奏道:“若使本朝文武出使邻国,恐辱君命。今客卿孟夫子长于诗书,能知大体,得遣他去,足以增我国之光。”宣王大喜,即出令旨,就要孟夫子往吊滕邦,又遣石师王欢、灵丘大夫蚔蛙为副使。那王欢欣然应命,便私想到:我此行朝暮可以得近大贤,问他些行事,料他感我的荐举,必然不吝教的。便去整了行李,备了吊仪,邀了蚔蛙,随了孟夫子并公孙丑四人离了齐国,向滕邦取路前去。有律诗一首单道路途风景之美:
邮亭是处可淹留,况复修途值素秋。枫叶满林红似锦,波光绕渚碧如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