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文评
- 文心雕龙义证
文心雕龙义证
曹丕云:「余观贾谊《过秦论》,发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义,洽以三代之风,润以圣人之化,斯可谓作者矣。」(《御览》五九五)
吴忠匡《文体小识》:「昔贾生着论《过秦》,其卒章曰:『观之上古,验之当世,参之人事,察盛衰之理,审权势之宜。』镜往绳来,援彼证此,遂以启后世论说之法。」
〔五〕 范正文夹注:「孙云:明抄本《御览》『矣』作『哉』。」按元刻本无「亦」字。
章学诚《诗教上》:「《过秦》、《王命》、《六代》、《辩亡》诸论,抑扬往复,诗人讽谕之旨,……旷世而相感,不知悲喜之何从,文人情深于《诗》《骚》,古今一也。」
次及宋岱、郭象〔一〕,锐思于几神之区〔二〕;夷甫、裴頠〔三〕,交辨于有无之域〔四〕;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
〔一〕 范注:「《隋书经籍志》《易》家有晋荆州刺史宋岱《周易论》一卷。《晋书郭舒传》有荆州刺史宗岱,疑即宋岱之误。《晋书郭象传》:『郭象字子玄,少有才理,好老庄,能清言,常闲居以文论自娱。永嘉末,病卒。着碑论十二篇。』《世说文学》篇注引《文士传》曰:『象少有才理,慕道好学,托志老庄;时人咸以为王弼之亚。』又曰:『象作《庄子注》,最有清辞遒旨。』」《校释》:「《周易论》,亡。」
〔二〕 《校注》:「『几』,元本、弘治本、汪本、畲本、张本、两京本、崇文本并作『机』。按『机』字是。已详《征圣》篇『妙极机神』条。」
按《征圣》篇范注:「『机』当作『几』。《易上系辞》:『唯几也,故能成天下之务;唯神也,故不疾而速,不行而至。』韩康伯注云:『适动微之会则曰几。』」「几神」:几微精妙。周注:「几神之区:极精深的境界;几,吉之先见,看到事务的预兆。」
范注:「彦和所谓『锐思几神之区』,度宋、郭二人必有专论,今不可考矣。」
〔三〕 《晋书王衍传》:「王衍字夷甫,……魏正始中,何晏王弼等祖述老庄,立论以为『天地万物皆以无为本。无也者,开物成务,无往不存者也。阴阳恃以化生,万物恃以成形,贤者恃以成德,不肖恃以免身。故无之为用,无爵而贵矣。』衍甚重之。惟裴頠以为非,着论以讥之,而衍处之自若。」《校释》:「王衍,《难崇有论》,亡。见《裴頠传》。」《训故》:「《晋书》:裴頠字逸民,河东闻喜人,善言名理,历官侍中。」按《裴頠传》:「頠,字逸民。……頠深患时俗放荡,不尊儒术,何晏、阮籍素有高名于世,口谈浮虚,不遵礼法,尸禄L宠,仕不事事;至王衍之徒,声誉太盛,位高势重,不以物务自婴。遂相放效,风教陵迟。乃着《崇有》之论以释其蔽。……王衍之徒攻难交至,并莫能屈。」范注:「《魏志裴潜传》裴松之注引陆机《惠帝起居注》曰:『頠理具渊博,赡于论难,着《崇有》、《贵无》二论,以矫虚诞之弊;文辞精富,为世名论。』」
《文选学》:「裴頠着《崇有论》(文载《晋书》本传)由名家以论无不离有,正《虚无论》之弊。」
〔四〕 《世说新语文学》篇:「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注引《晋诸公赞》曰:「自魏太常夏侯玄,步兵校尉阮籍等,皆着《道德论》。于时侍中乐广,吏部郎刘漠亦体道而言约,尚书令王夷甫讲理而才虚,后进庾敳之徒,皆希慕简旷。頠疾世俗尚虚无之理,故着《崇有》《贵无》二论以折之。才博喻广,学者不能究。后乐广与頠清闲欲说理,而頠辞喻丰博,广自以体虚无,笑而不复言。」《晋书裴頠传》载有《崇有论》,《贵无论》亡。《崇有论》说:「遂阐贵无之议,而建贱有之论。贱有则必外形(外形骸,指放任),外形则必遗制,遗制则必忽防,忽防则必妄礼,礼制弗存,则无以为政矣。」
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一〕;徒锐偏解〔二〕,莫诣正理;动极神源〔三〕,其般若之绝境乎〔四〕?逮江左群谈,惟玄是务〔五〕;虽有日新,而多抽前绪也〔六〕。
〔一〕 「滞」,凝滞。「系于形用」,谓束缚于有形而实用的事物。《老子》:「寂兮寥兮。」魏源《老子本义》第二十一章:「寂兮,无声;寥兮,无形也。」
〔二〕 「锐」,突出。
〔三〕 「神源」,神理的源泉。范注:「动极神源,谓用思至极深之地;即下云般若之绝境也。神源,犹言理源。《世说文学》篇:『丞相乃叹曰:向来语,乃竟未知理源所归。』」「动极」,探究到底。
〔四〕 黄注:「《晋书昙霍传》:『霍持一锡杖,令人跪曰:此是般若眼。』」「般若」,梵文译音,一译「波罗若」或「波若」,意译「智慧」。
《斟诠》:「绝境,与人世断绝之境地。陶渊明《桃花源记》:『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
钱仲联《文心雕龙识小录》二《「般若」管窥》:「观此知刘氏欲以般若正理,破「有」「无」二种偏执,……实与两晋以来,玄言家、佛教徒关于有无(佛教称「有」「空」,当时亦使用「有」「无」二字)之论争,及『般若』学说破其偏执之时代学风,有紧密之关系。……
「姚秦时,鸠摩罗什译《摩诃般若波罗蜜经》,而般若之学,大畅于中国。……罗什门下僧肇着《般若无知论》、《不真空论》,畅论万物皆『有其所以不有,有其所以不无』。……大抵般若空宗,空(无)以破一切法,假(有)以立一切法。空有双遣,不滞二执,假有真空,体虚如幻,此空宗之中观,亦般若之绝境。刘勰此文,标般若之旨,以破裴、王有无之执。……特于《论说》之篇《崇有》《贵无》二论发之。」
〔五〕 《宋书谢灵运传论》:「在晋中兴,玄风独扇,为学穷于柱下,博物止乎七篇,驰骋文词,义殚乎此。」《南齐书文学传论》:「江左风味,盛道家之言,郭璞举其灵变,许询极其名理,……谢混清新,得名未盛;颜、谢并世,乃各擅奇。」《时序》篇亦云:「自中朝贵玄,江左称盛。因谈余气,流成文体。」
〔六〕 《辨骚》:「自《风》《雅》寝声,莫或抽绪。」范注:「《世说文学》:『旧云,王丞相过江左,止道《声无哀乐》(嵇康《声无哀乐论》)《养生》(嵇康《养生论》)《言尽意》(欧阳坚石《言尽意论》)三理而已,然宛转关生,无所不入。」「多抽前绪」谓大多引绎前人余绪,并无若何创发也。
至如张衡《讥世》,韵似俳说〔一〕;孔融《孝廉》,但谈嘲戏〔二〕;曹植《辨道》〔三〕,体同书抄〔四〕;言不持正,论如其已。〔五〕
〔一〕 《讥世论》今佚。
《校注》:「按『韵』字于义不属,且与下『但谈嘲戏』句不伦,疑为『颇』之形误。《哀吊》篇『卒章五言,颇似歌谣』,……句法与此相类,可证。(《汉书扬雄传》下「雄以为赋者,……又颇似俳优」亦可证。)」
「俳」,元刻本、弘治本均作「排」。冯舒校本亦作「排」,注云:「谢作『俳』。」《斟诠》:「案字当作『俳』,『徘』、『排』皆『俳』之形误。」
〔二〕 《孝廉论》今佚。范注:「《三国吴志是仪传》注(引徐众《三国评》):『是仪本姓氏,以孔融嘲改姓是。』」
斯波六郎:「案此文与《三国评》之记事无关,魏文帝《典论论文》云:『孔融体气高妙,有过人者,然不能持论,理不胜辞,至于杂以嘲戏。』(《魏志王粲传》注引)『杂以嘲戏』,恐指《孝廉》等而言。」
〔三〕 《训故》:「《曹子建集辨道论》大略以左慈郗俭方士之徒好诡欺众,言不足信也。」范注:「曹植《辨道论》列举当时道士遇怪之语,辨其虚诞,义颇近正,而文实冗庸。」《辨道论》,见《续古文苑》卷九。
〔四〕 「体同书抄」,谓体制同于抄书。
《诗品序》:「颜延谢庄尤为繁密,于时化之。故大明泰始中,文章殆同书抄。」
《校释》:「曹植《辨道论》。见本集。大旨言方士神仙之说不可信。」周注:「《辨道论》罗列许多事实,所以体同书抄。」
〔五〕 范正文夹注(引黄校):「汪本作『才不持论,宁如其已』。」
《校注》:「黄校有误。张本、胡本作『才不持论,宁如其已』,是也,当从之。《汉书严助传》『朔皋不根持论』,……《文选典论论文》『然不能持论』,并以『持论』为言。此为评张衡《讥世》,孔融《孝廉》、曹植《辨道》之辞,谓所作不能持论,宁可搁笔也。」按元刻本作「才不持论如其一」,弘治本、冯舒校本俱作「才不持论如其己」,冯校本下注云:「谢作『言不持正,论如其己』。」
以上为第一段,说明论的意义、类别,并评论先秦到魏晋的论文。
原夫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一〕;穷于有数,究于无形〔二〕,迹坚求通,钩深取极〔三〕;乃百虑之筌蹄〔四〕,万事之权衡也。〔五〕
〔一〕 《校注》:「《论衡超奇》篇:『桓君山作《新论》,论世间事,辨照然否。』又《自纪》篇:『论说辩然否。』」《御览》「辨」作「辩」。
张相《古今文综论之体制》:「彦和谓论所以辨正然否。标准斯谊,然则有申,而否则有驳矣。梁刘峻《广绝交论》、苏轼《续欧阳子朋党论》,皆所以辨正其然者也。权德舆《两汉论》、王荆公《周公论》,皆辨正其否(驳前人之说)者也。」「辨正然否」就是分清是非。
〔二〕 《校证》:「『穷于有数,究于无形』二句八字,旧作『穷有数,追究无形』二句七字,谢校『穷』下添『于』字,『追』作『迫』,『迫』下加『于』字。梅六次本改如今本,黄本、张松孙本,皆从之。案《御览》正作『穷于有数,追于无形』,黄本注云:『两「于」字从汪本改。』非是。」按元刻本、冯本均无两「于」字。何本亦无二「于」字。《文心雕龙新书》本依黄本作「穷于有数,追于无形」,《校证》「追」改「究」,似不必。
《注订》:「有数无形,指事与理二项而言。事以求证,理以究真,而后然否正,而论切也。故辨为论之主旨,然否正为辨之必然也。」有数本指具体有形可数的事物。《礼记表记》:「仁有数,义有长短大小。」疏:「仁有数者,行仁之道有度数多少也。……言仁有数,则义亦有数;义有长短大小,则仁亦有长短大小,互言之也。」
〔三〕 黄本校:「『迹』,一作『钻』。」《校注》:「按『钻』字义长,《御览》、《文章辨体汇选》三九二、《文章缘起》注引,并作『钻』。《论语子罕》:『钻之弥坚。』当为『钻坚』二字所本。」刘师培讲《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罗常培笔录)十、《论各家文章与经子之关系》中说:「盖论理之文,『迹坚求通,钩深取极』,意尚新奇,文必深刻,如剥芭蕉,层脱层现;如转螺旋,节节逼深。不可为肤里脉外之言,及铺张门面之语。」陈绎曾《文说》云:「论宜圆折远深。」所以能「圆折远深」,就是钻探钩取的结果。
「钻坚求通,钩深取极」就是说要打攻坚战,把道理钻通,从而钩取出极其深刻的结论。要像转螺旋似的,节节进逼,达到最深的一层。要能扫清论述中的一切障碍,才能豁然贯通。《易系辞上》:「探赜索隐,钩深致远。」正义:「物在深处,能钩取之。」
〔四〕 《庄子外物》篇:「荃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荃;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释文》:「荃,……鱼笱也。」「蹄,兔网也,又云兔弶也。系其脚,故曰蹄也。」「荃」即筌,捕鱼竹器。后来以筌蹄比喻达到目的的手段,鱼兔比喻目的。
〔五〕 《庄子胠箧》:「为之权衡以称之,则并与权衡而窃之。」
故其义贵圆通〔一〕,辞忌枝碎〔二〕,必使心与理合,弥缝莫见其隙〔三〕;辞共心密,敌人不知所乘〔四〕。斯其要也〔五〕。
〔一〕 范文澜《中国通史简编》修订本第二编四百二十二页:「全书只有《论说》篇偶用『般若』、『圆通』二词,是佛书中语。」刘勰《灭惑论》:「明知圣人之教,触感圆通。」「圆」,无偏缺;「通」,无障碍。《楞严经》卷二十二:「阿难及诸大众,蒙佛开示,慧觉圆通,得无疑惑。」
僧佑《出三藏记集》卷一《缘记部》收录《胡汉译经音义同异记》:「虽有偏解,终隔圆通。」《明诗》:「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随性适分,鲜能圆通。」《封禅》篇:「然骨掣靡密,辞贯圆通。」日人兴膳宏谓「圆通」作「圆满的完全性」或「理论的一贯性」解(见《兴膳宏文心雕龙论文集》五十五页)。
〔二〕 李充《翰林论》:「论贵于允理,不求支离,若嵇康之论文矣。」在论文中要抓住要领,这和《翰林论》所说「不求支离」以及本篇所说的「辞忌枝碎」是一致的。
〔三〕 《斟诠》:「弥缝──补合之意。《左传》僖公二十六年:『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
〔四〕 黄海章《刘勰的创作论和批评论》(本篇下引黄海章皆同此):「论之为体,所以辨正然否。然或然或否,不能止据片面的理由来断定,而是要通过全面,所以说『义贵圆通』。而辨论的文辞,要能够把握重点,明确地、深入地加以发挥,才能尽其精要,如果琐碎支离,重点便不能突出,使读者无从领略作者的要旨,所以说『辞忌枝碎』。『心与理合』是作者的主张能符合客观的真理,而非出于幻想。『辞共心密』是所运用的辞句,能精密的表现内在的思想。能做到这样,敌人便无隙可乘了。」(《中山大学学报》,一九五八年第一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