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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义证
黄侃《诗品讲疏》:「夫极貌写物,有赖于深思,穷力追新,亦资于博学,将欲排除肤语,洗荡庸音,于此假涂,庶无迷路。世人好称汉魏,而以颜谢为繁巧,不悟规摹古调,必须振以新词,若虚响盈篇,徒生厌倦,其为蔽害,与剿袭玄语者政复不殊。以此知颜谢之术,乃五言之正轨矣。」表面看来,「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似乎有伤刻饰,流为繁巧,但这是对于玄言诗矫枉的必然结果。
〔五〕 本书《定势》篇:「自近代辞人,率好诡巧,原其为体,讹势所变,厌黩旧式,故穿凿取新。……然密会者以意新得巧,苟异者以失体成怪。旧练之才,则执正以驭奇;新学之锐,则逐奇而失正。」《物色》篇:「自近代以来,文贵形似。窥情风景之上,钻貌草木之中。吟咏所发,志惟深远;体物为妙,功在密附。」李谔《上文帝论文体轻薄书》:「江左齐梁……遂复遗理存异,寻虚逐微,竞一韵之奇,争一字之巧。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刘勰对于当代文学的新趋势,看得很清楚。在这趋势里,虽然也创立了一些新鲜的局面,而主要的弊病是缺乏内容。
故铺观列代,而情变之数可监〔一〕;撮举同异,而纲领之要可明矣。
〔一〕 赵氏《校记》谓:「唐写本『监』作『鉴』。按《御览》五八六引亦作『鉴』,与唐本合。」
「情变之数」指诗中思想情感变化的规律。本书《神思》篇:「神用象通,情变所孕。」《通变》篇:「凭情以会通,负气以适变。」《时序》篇:「时运交替,质文代变,古今情理,如可言乎。」
以上为第二段,论诗体源流及历代大家。最后四句总结上文。以下分述各种诗体。
若夫四言正体,则雅润为本〔一〕;五言流调,则清丽居宗〔二〕;华实异用,惟才所安〔三〕。故平子得其雅〔四〕,叔夜含其润〔五〕,茂先凝其清〔六〕,景阳振其丽〔七〕。兼善则子建仲宣〔八〕,偏美则太冲公干〔九〕。
〔一〕 挚虞《文章流别论》:「夫诗虽以情志为本,而以成声为节。然则雅音之韵,四言为正。其余虽备曲折之体,而非音之正也。」本书《章句》篇:「至于诗颂大体,以四言为正。」
〔二〕 「流调」谓流行曲调。
《典论论文》:「诗赋欲丽。」《文赋》:「诗缘情而绮靡。」《文章流别论》:「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五言者,……于俳谐倡乐多用之。」《诗品序》:「夫四言,文约意广,取效风骚,便可多得。每苦文繁而意少,故世罕习焉。五言居文词之要,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故云会于流俗。」魏晋以后,五言逐渐繁盛起来,到了齐梁,已经成为最流行的诗体。然而诗体虽定,评论家还有的眷恋旧体,不忍放弃。经隋至唐开元天宝间,李白还有「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本事诗》引)的说法。因为《风》《雅》之音,四言居多,所以古人多把它视为正体。至于诗文随着时序演进,句读也由短而加长,这是势所必然,无可避免的。因此后人写景抒情,多用五言。刘勰此处虽然四言五言并重,但「正体」「流调」之别,还是一种正统看法,不免为时代所局限的。
〔三〕 「华」,华丽,指上文的「清丽」;「实」,朴实,指上文的「雅润」。两句意谓:雅润的四言诗和清丽的五言诗功用不同,擅长何种体裁要看作者的才情。
〔四〕 本篇:「至于张衡《怨篇》,清典可味。仙诗缓歌,雅有新声。」《才略》篇:「张衡通赡,蔡邕精雅,文史彬彬,隔世相望。」
〔五〕 赵氏《校记》谓唐写本「含作合。按《御览》五八六引亦作合,与唐本同」。沈德潜《古诗源》:「叔夜四言诗多俊语,不摹仿《三百篇》,允为晋人先声。」王闿运曰:「嵇康四言则诚妙矣,然是从五言出,盖五言之靡者也。」(《文选学》二六○页引)
〔六〕 赵氏《校记》谓唐写本「『凝』作『拟』。按《御览》五八六引亦作『拟』,与唐本正合」。《校注》:「按『含』、『凝』、『振』三字并是。《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古人云:「……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当即引此文。是空海所见,与今本正同。」《才略》篇:「张华短章,奕奕清畅。」
〔七〕 《左传》文公十六年杜注:「振,发也。」《才略》篇:「
孟阳、景阳,才绮而相埒。」《诗品上》评张协诗云:「文体华净,少病累,又巧构形似之言。……词采葱蒨,音韵铿锵。使人味之,亹亹不倦。」《诗源辨体》卷五:「景阳五言杂诗,华采俊逸,实有可观。如『房栊无形迹,庭草萋以绿;青苔依空墙,蜘蛛网四屋』;『
浮阳映翠林,回飙扇绿竹;飞雨洒朝兰,轻露栖丛菊』;『借问此何时,蝴蝶飞南园,流波恋旧浦,行云思故山』等句,皆华彩俊逸者也。」
刘熙载提出不同意见说:「张景阳诗开鲍明远。明远遒警绝人,然练不伤气,必推景阳独步,《苦雨》诸诗,尤为高作,故锺嵘《诗品》独称之。《文心雕龙明诗》云:『景阳振其丽。』丽何足以尽景阳哉!」(《艺概诗概》)
〔八〕 颜延之《庭诰论诗》:「至于五言流靡,则刘桢、张华;四言侧密,则张衡、王粲;若夫陈思王可谓兼之矣。」《宋书谢灵运传论》:「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并标能擅美,独映当时。」《
诗品上》评曹植诗:「骨气奇高,词采华茂,情兼雅怨,体被文质,粲溢今古,卓尔不群。」《南齐书文学传论》:「若陈思《代马》群章,王粲《飞鸾》诸制,四言之美,前超后绝。」《才略》篇:「
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但《诗品序》云:「陈思为建安之杰,公干、仲宣为辅。」又《诗品上》:「王粲……文秀而质羸,在曹刘间别构一体。方陈思不足,比魏文有余。」评价与此稍异。
〔九〕 曹丕《与吴质书》:「公干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诗品上》评刘桢云:「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但自陈思已下,桢称独步。」
《文镜秘府论论文意》:「古人云:具体唯子建仲宣,偏善则太冲公干。平子得其雅,叔夜含其润,茂先凝其清,景阳振其丽,鲜能兼通。」显然引的是本篇,但字句稍有参差。《诗源辨体》卷四:「公干、仲宣,一时未易优劣。锺嵘以公干为胜,刘勰以仲宣为优。予尝为二家品评:公干气胜于才,仲宣才优于气。」
《才略》篇:「左思奇才,业深覃思,尽锐于《三都》,拔萃于《咏史》,无遗力矣。」《诗品上》评左思:「其源出于公干,文典以怨,颇为精切,得讽谕之致。」《艺概诗概》:「刘公干、左太冲诗壮而不悲。」
以上说明诗的体式,即文体风格,以及偏于某种风格的作家。
然诗有恒裁,思无定位〔一〕,随性适分,鲜能圆通〔二〕。若妙识所难,其易也将至;忽以为易,其难也方来〔三〕。
〔一〕 明谢榛《四溟诗话》卷三第四条:「作诗不必执于一个意思,或此或彼,无适不可,待语意两工乃定。《文心雕龙》曰:『诗有恒裁,思无定位。』此可见作诗不专于一意也。」「裁」,谓体裁。
〔二〕 《校证》:「『圆通』旧作『通圆』,今据唐写本《御览》乙正。《论说》、《封禅》二篇俱有『圆通』语。」「圆」,无偏缺;「通」,无障碍。《楞严经》卷二十二:「阿难及诸大众,蒙佛开示,慧觉圆通,得无疑惑。」在这里用作全面贯通的意思。《斟诠》:「《楞严正脉》疏:『耳根闻性,人人本自圆通。如十方击一鼓,一时并闻,是圆也;隔墙听音,远尽能悉,是通也。』」
《体性》篇:「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史通自叙》:「词人属文,其体非一,譬甘辛殊味,丹素异彩。后来祖述,识昧圆通。家有诋诃,人相掎摭,故刘勰《文心》生焉。」《札记》:「此数语见似肤廓,实则为诗之道已具于此。『随性适分』四字,已将古今家数派别不同之故包罗无遗矣。」
〔三〕 《校证》:「『以』原作『之』,据唐写本、《御览》改正。」《国语晋语四》:「文公谓郭偃曰:『始也吾以治国为易,今也难。』对曰:『君以为易,其难将至矣;君以为难,其易将至焉。』」「妙识」,善自体认。
《四溟诗话》卷四第六十三条:「此刘勰《明诗》至要,非老于作者不能发。凡构思当于难处用工,艰涩一通,新奇迭出,此所以难而易也。若求之容易中,虽十脱稿而无一警策,此所以易而难也。独谪仙思无难易,而语自超绝,此朱考亭所谓『圣于诗者』是也。」梅注本附曹学佺批:「彦和不易言诗,乃深于诗者。」方东树《昭昧詹言》卷十四第十四条:「韩公云:『艰穷怪变得,往往造平淡。』后人祇是出之容易。须是苦思,勿先趋平淡。」
至于三六杂言,则出自篇什〔一〕;离合之发〔二〕,则萌于图谶;〔三〕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四〕;联句共韵,则《柏梁》余制;〔五〕巨细或殊,情理同致〔六〕,总归诗囿,故不繁云。
〔一〕 篇什谓《诗经》。《文章流别论》:「古之诗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诗率以四言为体,而时有一句二句杂在四言之间,后世演之,遂以为篇。古诗之三言者,『振振鹭,鹭于飞』之属是也。……五言者,『谁谓雀无角,何以穿我屋』之属是也。……六言者,『我姑酌彼金罍』之属是也。……七言者,『交交黄鸟止于桑』之属是也。……古诗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属是也。」《章句》篇:「三言兴于虞时,『元首』之诗是也。……六言七言,杂出《诗》《骚》。」《文镜秘府论论文意》:「或曰:夫诗有三、四、五、六、七言之别,今可略而叙之。三言始于《
虞典》『元首』之歌。四言本出《南风》,流于夏世,传至韦孟,其文始具。六言散在《骚》《雅》。七言萌于汉。」《注订》:「三言以《周南》『螽斯羽』、『麟之趾』为始,前汉《天马歌》承之。六言以《周南卷耳》『我姑酌彼金罍』及《邶风北门》『政事一埤益我』为始。后汉梁鸿《五噫歌》承之。杂言者,古体之不拘字限者,如间三五言者皆是。」
〔二〕 《札记》引《古文苑》孔融《离合作郡姓名字诗》,通体四言。此诗又见宋叶梦得《石林诗话》卷中及《陔余丛考》卷二十二引。五言则有《艺文类聚》五十六引宋记室何长瑜《离合诗》:「宜然悦今会,且怨明晨别。肴蔌不能甘,有难不可雪。」《注订》:「离合即后人谜语、拆字所仿。」
〔三〕 《校证》「『萌』原作『明』,徐校作『萌』。案唐写本、梅六次本、张松孙本、《御览》正作『萌』,今据改。」
《文章流别论》:「图谶之属,虽非正文之制,然以取其纵横有义,反复成章。」黄注引《玉函山房辑佚书孝经右契》:「孔子作《孝经》及《春秋河洛》成,告备于天,有赤虹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刻文云:『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禾子,天下服。』合卯金刀为刘,禾子为季也。」范注:「纬书多言卯金刀以射刘字,又当涂高射魏字(《文选》谢玄晖《和伏武昌登孙权故城诗》注引《保干图》),音之于射曹字(《南齐书祥瑞志》引《尚书中候》)。」
〔四〕 梅注:「按苻秦窦滔妻苏蕙织锦为回文,五彩相宣,纵广八寸,题诗二百余首(当作句),计八百余言,纵横反复,皆为文章,名曰璇玑图。宋贺道庆作四言回文诗一首,计十二句,四十八言,从尾至首,读亦成韵,而道原无可考,恐『庆』字之误也。」李详《文心雕龙黄注补正》:「案道庆之前,回文作者已众,不得定『原』字为『庆』之误。」
范注:「《晋书列女传》:窦滔妻苏氏名蕙,字若兰,滔被徙流沙,苏氏思之,织锦为回文《璇玑图诗》以赠滔。宛转循环以读之,词甚凄惋,凡八百四十字。」
《困学纪闻》卷十八《评诗》:「《诗苑类格》谓回文出于窦滔妻所作。《文心雕龙》云:『回文所兴,则道原为始。』又傅咸有《回文反复诗》,温峤有《回文诗》,皆在窦妻前。」原注:「皮日休曰:傅咸反复兴焉,温峤回文兴焉。」翁元圻注:「《艺文类聚》载曹植《镜铭》,回环读之,无不成文,实在苏蕙以前。」陈望道《修辞学发凡》回文类举苏蕙《璇玑图诗》中的一首如下:
「仁智怀德圣虞唐,真志笃终誓穹苍,钦所感想忘淫荒,心忧增慕怀惨伤。」
回过来读是:
「伤惨怀慕增忧心,荒淫忘想感所钦,苍穹誓终笃志真,唐虞圣德怀智仁。」
〔五〕 宋高承《事物纪原》卷四集类:「自汉武为《柏梁诗》,使群臣作七言诗,始有联句体。」《文体明辨序说》:「按联句诗起自《柏梁》,人各一句,集以成篇。其后宋孝武《华林曲水》、梁武帝《清暑殿》、唐中宗《内殿》诸诗,皆与汉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