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黄海章《谈风骨》:「这是说明风骨的重要性。人有骸骨,肉体才能树立起来;有血气周流全身,才不会变成僵化的尸体。辞和骨,情和风的关系,也是这样。」

      张煦侯《试论刘勰的语言风格》:「在《文心雕龙》中,其(风骨)所指的基本内容,虽然不外乎『情』和『辞』。可是情能『含风』,就不是毫无生气的情,辞则『树骨』,就不是毫无斤量的辞。这是『力』的要素在语言运用上和文学创作上的形象化。他创用了这个具有比喻义的字做术语,使学习他的论著的人们,对『情』和『辞』这两个词的意义内容,在认识上就都有了深化。这是名词比喻义的例子。」(《合肥师范学院学报》一九六二年三期)

〔五〕 林纾《春觉斋论文论文十六忌忌直率》节:「刘彦和曰:『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可见言固贵直,惟文骨成后,则结言始成端直。若直率之直,安言文骨?又安知结言?吕东莱论文十九弊,一曰直。彦和之言,东莱讵不之知?此『直』字亦正指直率之直。」按刘勰所说的「端直」是正直,不是直率。范注:「辞之端直者谓之辞,而肥辞繁杂亦谓之辞。惟前者始得文骨之称,肥辞不与焉。」王运熙:「结言端直,谓遣词造句正直挺拔。骨的正面意义原指人物骨骼端直。《世说新语赏誉》:『王右军目陈玄伯垒块有正骨。』有正骨,即指骨骼端直。」

      舒直《略谈刘勰的风骨论》:「『结言端直』写文章的时候,要说真实而正确的话,不要诡巧的言辞。《征圣》篇说:『正言所以立辩。』《宗经》篇说:『义直而不回。』都是这句话的很好的注解。」

〔六〕 梅注:「『清』,一作『生』。」《考异》:「骏爽则清,从『清』为长。」斯波六郎:「作『生』是。『生』与上句『成』为对。」《缀补》:「按作『生』义长。《庄子人间世》篇:『天下有道,圣人成焉;天下无道,圣人生焉。』亦以『成』、『生』对言,与此同例。」

      郭绍虞、王文生《文心雕龙再议》:「『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指的是文学作品思想感情的清新激越。『结言端直,则文骨成焉』,指的是文学作品语言结构的准确严密。刘勰认为,文学的感染力,固然有待于文采修饰的外在之美,更重要的是来自上述两个方面完满结合所产生的内在的美。」王运熙:「气爽风清是建安风骨的特征。《乐府》篇:『魏之三祖,气爽才丽。』……意气骏爽,所以诗歌富有风骨。」

      宗白华《中国美学史中重要问题的初步探索骨力骨法风骨》:「画一只老虎,要使人感到它有『骨』。『骨』,是生命和行动的支持点(引伸到精神方面,就是有气节、有骨头,站得住),是表现一种坚定的力量。……『骨』是否只是一个词藻(铺辞)的问题?我认为『骨』和词是有关系的。但词是有概念内容的,词清楚了,它所表现的现实形象或对于形象的思想也清楚了。『结言端直』,就是一句话要明白、正确,不是歪曲,不是诡辩。这种正确的表达,就产生了文骨。但光有『骨』还不够,还必须从逻辑性走到艺术性,才能感动人。所以『骨』之外还要有风。『风』可以动人,『风』是从情感中来的。中国古典美学理论既重视思想──表现为『骨』,又重视情感──表现为『风』。一篇有风有骨的文章就是好文章,这就同歌唱艺术中讲究『咬字行腔』一样。咬字是骨,即结言端直;行腔是风,即意气骏爽动人情感。」

      「辞之待骨,……则文风清焉。」从这几句话看出「风」是属于感情方面的,作品里有一种动人的力量,好象人的身上有气一样。如果作者的意志奔放爽朗,文章的风格就是清明的。「骨」是属于思想方面的,文辞要有骨力,就好象身体要靠骸骨来支撑一样。怎样才能写得有骨力呢?那就需要义正辞严。

若丰藻克赡,风骨不飞,则振采失鲜,负声无力〔一〕。是以缀虑裁篇,务盈守气〔二〕,刚健既实,辉光乃新〔三〕。其为文用,譬征鸟之使翼也〔四〕。

〔一〕 《诗品上》评陆机诗云:「才高词赡,举体华美。气少于公干,文劣于仲宣。」

      「振采」,舒发辞采。「负声无力」,语本《庄子逍遥游》:「风之积也不厚,则其负大翼也无力。」《封禅》篇:「至于邯郸受命,……风末力寡,……虽文理顺序,而不能奋飞。」

      范注:「『丰藻克赡』下四语,谓瘠义肥辞,其弊若此。」

      《旧唐书杨炯传》:「许景先之文,如丰肌腻理,虽秾华可爱,而微少风骨。」(又见《大唐新语》)

      赵西陆《评范文澜〈文心雕龙注〉》:「《风骨》篇『
若丰藻克赡,……负声无力』,即《文赋》所云『或寄辞于瘁音,徒靡言而弗华』之意。」

〔二〕 《神思》篇:「是以临篇缀虑,必有二患。」《左传》昭公十一年:「单子会韩宣子于戚,视下,言徐。叔向曰:『单子其将死乎?……今单子为王官伯,而命事于会,视不登带,言不过步,貌不道(导)容,而言不昭矣。不道不共(恭),不昭不从,无守气矣。』」正义:「言无守身之气,将必死。」此处是说;构思写文章,一定要守身的志气充足。刚强健壮的气既充实,发出的光采才新鲜。

〔三〕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辞藻太繁富了,而没有风骨、没有飞动之势,不生动,那么辞就不鲜明,声调也萎弱无力。救治之方就是要使文章骨梗有力,神情飞动,譬征鸟之使翼。刘勰对于「风骨」和「
采」的关系不是并列起来看的,而是有主有次的,他认为「刚健既实,辉光乃新」。

      《玉海》卷二百一《辞学指南》:「朱文公曰:前辈有气骨,故其文壮,今人只是于枝叶上粉泽尔。」

      斯波六郎:「《周易大畜》彖曰:『大畜,刚健笃实辉光日新其德。』黄注已引《周易》此文注之矣。但据《周易音义》所谓郑以『日新』绝句,『其德』连下句,彦和或当从郑说者。」

〔四〕 范注:「《礼记月令》:『季冬之月,征鸟厉疾。』正义曰:『征鸟,谓鹰隼之属也。时杀气盛极,故鹰隼之属取鸟捷疾严猛也。』此以征鸟气盛为喻。」

      王运熙:「『其为』二句说文章风骨之作用,犹如猛禽展翅。猛禽羽翮劲健,故能高翔;文章风骨清峻,则有飞动之美。」

故练于骨者,析辞必精〔一〕;深乎风者,述情必显〔二〕。捶字坚而难移〔三〕,结响凝而不滞〔四〕,此风骨之力也〔五〕。

〔一〕 「析辞必精」,《诸子》篇:「辞约而精,尹文得其要。」《丽辞》篇:「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

〔二〕 「述情必显」,《宗经》篇:「子夏叹《书》,昭昭如日月之明,离离如星辰之行,言昭灼也。」

      以上四句说明具有风骨的作品,必然文辞精练,情感显明。

      《春觉斋论文应知八则风趣》:「风趣者,见文字之天真,于极庄重之中,有时风趣间出。故刘彦和曰:『深乎风者,述情必显。』谭格亦言:『文章止要有妙趣,不必责其何出。』然亦由见地高,精神完,于文字境界中绰然有余,故能在不经意中涉笔成趣。」

〔三〕 《文论选》注:「捶字,锻炼语言,即上文说的『析辞』。坚,指精炼准确,表现力强。」

      舒直《略谈刘勰的风骨论》:「『捶字坚而难移』,这就是在表达情意的时候,要选择坚定不移的字眼,要运用适足以表达那种思想感情的辞藻。」

〔四〕 《札记》:「结响凝而不滞者,此缘意义充足,故声律畅调。凝者,不可转移。声律以凝为贵,犹捶字以坚为贵也。不滞者,由思理圆周,天机骏利,所以免于滞涩之病也。」「结响」,言组合成悦耳的音调。《原道》篇:「林籁结响,调如竽瑟。」「凝」,凝重,徐引声曰凝。皎然《诗式》:「诗有四深:……用律不滞,由深于声对。」

      《文镜秘府论论文体六事》其一云:「博雅之失也缓,体大义疏,辞引声滞,缓之致焉。……辞虽引长,而声不通利,故云滞也。」

      马茂元《说风骨》:「以气运辞,故语言健劲挺拔,『
捶字坚而难移』;以气『负声』,故音调顿捶低昂,『结响凝而不滞。』韩愈曾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皆宜。』(《答李翊书》)正可作刘勰的话的注解。」

〔五〕 王运熙:「陈子昂《与东方左史虬修竹篇序》论风骨有云:『汉魏风骨,晋宋莫传。……一昨于解三处见明公《咏孤桐篇》,骨气端翔,音情顿挫,光英朗练,有金石声。……不图正始之音,复睹于兹;可使建安作者,相视而笑。』骨气端翔,谓风骨端直飞翔。光英朗练,谓风格鲜明爽朗。音情顿挫,有金石声,与此处『捶字』二句息息相通。捶字坚而结响凝,故有金石之声。陈子昂对风骨的理解,当是受到刘勰此篇影响。」

若瘠义肥辞,繁杂失统,则无骨之征也〔一〕。思不环周,索莫乏气〔二〕,则无风之验也〔三〕。

〔一〕 范注:「辞必与义相适。若义瘠而辞过繁,则杂乱失统,失统即无骨矣。《唐文粹》卷八十四杜牧《答庄充书》曰:凡为文以意为主,以气为辅,以辞彩章句为之兵卫。未有主强盛而辅不飘逸者,兵卫不华赫而庄整者。四者高下圆折步骤,随主所指,如鸟随凤,鱼随龙,师众随汤武,腾天潜泉,横裂天下,无不如意。苟意不先立,止以文彩辞句绕前捧后,是辞愈多而理愈乱,如入阛阓,纷纷然莫知其谁,暮散而已。」

      《议对》篇:「及陆机断议,亦有锋颖;而腴辞弗剪,颇累文骨。亦各有美,风格存焉。」

      《诠赋》篇:「繁华损枝,膏腴害骨。」

      《世说新语轻诋》篇:「旧目韩康伯,捋肘无风骨。」注引《说林》:「范启云:韩康伯似肉鸭。」《世说新语品藻》篇:「蔡叔子云:韩康伯虽无骨干,然亦肤立。」

      晋卫铄《笔阵图》(《说郛》卷八十六):「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多力丰筋者圣,无力无筋者病。」

      梁武帝《又答陶隐居论书第二书》(《法书要录》卷二)云:「纯骨无媚,纯肉无力。……自然之理也。若抑扬得所,趣舍无违,值笔廉断,触势峰郁,扬波折节,中规合矩。分间下注,秾纤有方,肥瘦相和,骨力相称。」

〔二〕 「索莫乏气」,元刻本作「索课乏风」,弘治本作「索课乏气」。梅氏于「莫」字下注云:「元作『课』,杨改。」于「气」字下注云:「元作『风』,杨改。」《校证》:「吴云:『「索课」疑是「牵课」之误。』按吴说可存,《养气》篇有『牵课才外』语。」何焯云:「疑是『牵课』。」

      《考异》:「索莫者,萧索寂寞也,『莫』通『寞』。『风』字连用犯重,作『气』是。」

      张华《励志》诗:「四气鳞次,寒暑环周。」「环周」谓环旋周回。「思不环周」谓思路不周密圆通。

      「索莫」,沮丧、寂寥、无生气貌。鲍照《拟行路难》之九:「今日见我颜色衰,意中索莫与先异。」

〔三〕 这几句话的意思是:如果内容很薄弱,而堆砌大量的辞藻,这堆辞藻又杂乱而不统一,就证明是没有骨力的。如果思理不圆通,不活跃,干巴巴地缺乏生气,那就证明是没有风神的。从以上这些比喻和说明来看,风骨是一种鲜明、生动、凝炼、雄健有力的风格。

昔潘勖锡魏,思摹经典,群才韬笔,乃其骨髓峻也〔一〕。相如赋仙,气号凌云〔二〕,蔚为辞宗〔三〕,乃其风力遒也〔四〕。能鉴斯要,可以定文,兹术或违,无务繁采〔五〕。

〔一〕 梅注:「《魏志》:汉献帝策命曹操为魏公,加九锡,文曰云云(原文略),操上书谢曰云云(原文略)。」

      潘勖字符茂,建安十八年(公元二一三年)汉献帝策命曹操为魏公,加九锡,策文为潘勖所作,载《文选》三十五及《三国志魏志武帝纪》。「韬笔」,犹言搁笔;群才搁笔,谓压倒当时许多作者。

      范注:「潘文规范典诰,辞至雅重,为九锡文之首选。其事鄙悖而文足称者,练于骨之功也。」

      《考异》:「峻,《说文》:高也。」「骨髓峻」谓骨力高超。

      《太平御览》卷五九三引《殷洪(应作芸)小说》:「
魏国初建,潘勖字符茂,为策命文,自汉武已来,未有此制,勖乃依商周宪章,唐虞辞义,温雅与典诰同风。于时朝士,皆莫能措一字。……及晋王为太傅,腊日大会宾客,勖子蒲时亦在焉。宣王谓之曰:尊君作《封魏君策》,高妙信不可及。吾曾闻仲宣亦以为不如。」

      《诏策》篇:「潘勖《九锡》典雅逸群。」《才略》篇:「潘勖凭经以骋才,故绝群于锡命。」

      何义门评潘勖《册魏公九锡文》云:「全仿《尚书》行文。」(于光华《文选集评》引)

      方伯海评云:「裒辑《尚书》、《左》、《国》以成文,浑朴质穆。」(同上)

      王金凌:「潘勖《册魏公九锡文》,今人多谓辞虽典雅,事不足录,但刘勰处齐梁之际,而六朝禅代,莫不如此。纵然刘勰不以为然,亦口不能言,而称其骨峻,是因为镕式经诰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