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龙义证


      方苞《望溪先生集外文》卷二《四进书文选表》:「言者,心之声也。古之作者,其气格风规,莫不与其人之性质相类。」

是以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一〕;长卿傲诞,故理侈而辞溢〔二〕;子云沈寂,故志隐而味深〔三〕;子政简易,故趣昭而事博〔四〕;孟坚雅懿,故裁密而思靡〔五〕;平子淹通,故虑周而藻密〔六〕;仲宣躁竞,故颖出而才果〔七〕;公干气褊,故言壮而情骇〔八〕;嗣宗俶傥,故响逸而调远〔九〕;叔夜俊侠,故兴高而采烈〔一○〕;安仁轻敏,故锋发而韵流〔一一〕;士衡矜重,故情繁而辞隐〔一二〕。触类以推,表里必符〔一三〕。岂非自然之恒资〔一四〕,才气之大略哉〔一五〕!

〔一〕 骆鸿凯《文选学》:「上句斥其材性,下句证以其人之文体。」这样用以阐明「吐纳英华,莫非情性」之义。下举各例并同。范注:「《神思篇》『骏发之士』,此『俊』字疑当作『骏』。」这是说贾谊才高,雄姿英发,所以他的文章风格高洁而清雅。《才略》篇:「贾谊才颖,陵轶飞兔,议惬而赋清,岂虚至哉!」《哀吊》篇:「自贾谊浮湘,发愤吊屈,体周而事核,辞清而理哀。」《风骨》篇:「意气骏爽,则文风清焉。」

      《校注》:「《宋书谢灵运传论》:『纵横俊发,过于延之。』《高僧传唱导论》:『辞吐俊发。』是作『俊』亦可。」《札记》:「《史记屈贾列传》:『廷尉乃言贾生年少,颇通诸子百家之书,文帝召以为博士。是时贾生年二十余,最为少。每诏令议下,诸老先生不能言,贾生尽为之对。』此俊发之征。」

      《艺概文概》:「柳子厚《与杨京兆凭书》云:『明如贾谊。』(见《柳集》卷三十)一『明』字,体用俱见。若《文心雕龙》谓:『贾生俊发,故文洁而体清。』语虽较详,然似将贾生作文士看矣。」

〔二〕 《札记》:「《文选》谢惠连《秋怀诗》注引嵇康《高士传赞》曰:『长卿慢世,越礼自放。犊鼻居市,不耻其状。托疾避官,蔑此卿相。乃赋《大人》,超然莫尚。』此傲诞之征。」高傲的人总是倾向于夸诞,言过其实;司马相如的作品就是文理虚夸,而且辞采泛滥的。《诠赋》篇:「相如《上林》,繁类以成艳。」《才略》篇:「相如好书,师范屈宋,洞入夸艳,致名辞宗,然覆取精意,理不胜辞。故扬子以为文丽用寡者长卿,诚哉是言也。」《物色》篇也说:「及长卿之徒,诡势瑰声,模山范水,字必鱼贯,所谓诗人丽则而约言,辞人丽淫而繁句也。」《子虚赋》和《上林赋》就是过度夸张,「丽淫而繁句」的代表作。

      《校注》:「按《文选》班固《典引》:『司马相如洿行无节,但有浮华之辞。』足为辞溢之征。」《汉书东方朔传》「
溢于文辞」,注:「言其有余也。」

〔三〕 《札记》:「《汉书扬雄传》曰:默而好深湛之思,清静亡为,少嗜欲。此沈寂之征。」扬雄性格沉静,喜欢深思,所以他的作品思想情感内隐而意味深长。这类作品可以《太玄》为代表。《汉书扬雄传赞》:「雄着《太玄》,刘歆尝观之,谓雄曰:空自苦!今学者有禄利,然尚不能《易》,又如《玄》何?吾恐后人用覆酱瓿也。」可见《太玄》在当时就是很不容易懂的。《才略》篇:「子云属意,辞人最深,观其涯度幽远,搜选诡丽,而竭才以钻思,故能理赡而辞坚矣。」《隐秀》篇:「深文隐蔚,余味曲包。」《诠赋》篇:「子云《甘泉》,构深伟之风。」《练字》篇:「扬、马之作,趣幽旨深。」

〔四〕 《札记》:「《汉书刘向传》曰:向为人简易,无威仪,廉靖乐道,不交接世俗。此简易之征。」「简易」是不讲究修饰。而且性情宽和举止坦率。在生活上不讲究修饰,转移到文章的写作也不讲究修饰。因而形成「简易」的风格。「趣昭」就是明白易懂,就是「显附」。「事博」就是简炼,就是「精约」。《才略》篇说:「《
新序》该练。」可以作为代表。

      《困学纪闻》卷十七《评文》:「《文心雕龙》谓英华出于性情。贾生俊发,则文洁而体清;子政简易,则趣昭而事博;子云沈寂,则志隐而味深;平子淹通,则虑周而藻密。」全祖望云:「
以简易称中垒,亦未确。」又云:「子云沈寂,其如清净符命之谣何?」翁注:「此云『英华出于性情』,盖节取其意。」

〔五〕 《后汉书班固传》:「及长,遂博通载籍,九流百家之言无不穷究。……性宽和容众,不以才能高人。」故云「雅懿」。《封禅》篇说:「《典引》所叙,雅有懿乎?」似乎班固《典引》可作为「雅懿」风格的代表作。《诠赋》篇:「孟坚《两都》,明绚以雅赡。」《杂文》篇:「班固《宾戏》,含懿采之华。」

      《后汉书班固传论》:「固文赡而事详。若固之序事,不激诡,不抑抗,赡而不秽,详而有体,使读之者亹亹而不倦。」「靡」,细致。《章句》篇:「章之明靡,句无玷也。」「体密」,谓体裁绵密。

      《艺概文概》:「苏子由称太史公疏荡有奇气,刘彦和称班孟坚裁密而思靡。『疏』、『密』二字,其用不可胜穷。」

〔六〕 《后汉书张衡传》:「衡少善属文,游于三辅,因入京师,观太学,遂通《五经》,贯六艺。虽才高于世,而无骄尚之情,常从容淡静,不好交接俗人。……衡善机巧,尤致思于天文、阴阳、历算。」《才略》篇:「张衡通赡。」《世说品藻》:「世目殷中军思纬淹通,比羊叔子。」殷中军谓殷浩,叔子,羊佑字。「淹通」是说学问渊博而能贯通。所以思虑周到而用辞细密。《杂文》篇:「张衡《七辨》,结采绵靡。」

〔七〕 「竞」原作「锐」。范注:「按《程器》:『仲宣轻脆以躁竞。』此『锐』疑是『竞』字之误。《魏志杜袭传》:『(王)粲性躁竞。』此彦和所本。」《校注》:「按以《程器》篇『仲宣轻脆以躁竞』验之,『锐』疑为『竞』之误。《三国志魏志杜袭传》:『魏国既建,为侍中,与王粲、和洽并用。粲强识博闻,故太祖游观出入,多得骖乘;至其见敬,不及洽袭。袭尝独见,至于夜半。粲性躁竞,起坐曰:「不知公对杜袭道何等也?」洽笑答曰:「天下事岂有尽邪!卿昼侍可矣。悒悒于此,欲兼之乎?」』此则『锐』应作『竞』必矣。」

      按「躁锐」亦可通。「锐」,疾也。《史记平原君列传》:平原君将至楚定从约,毛遂自请俱往,谓平原君曰:「譬若锥处囊中,颖脱而出,其末立见。」谓必能自显其才也。王粲性情急躁而文思敏锐,所以写的文章锋芒外露,表现出果断的才华来。《魏志王粲传》:「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然正复精意覃思,亦不能加也。」《才略》篇:「仲宣溢才,捷而能密。文多兼善,辞少瑕累,摘其诗赋,则七子之冠冕乎?」《神思》篇:「仲宣举笔似宿构。」又说:「机敏故造次而成功。」都是这个意思。

〔八〕 《札记》:「《魏志王粲传》注引《典略》载桢平视太子夫人甄氏事。谢灵运《拟邺中集诗序》曰:桢卓荦偏人。此气褊之征。」按谢灵运《拟魏太子邺中集刘桢诗序》曰:「卓荦偏人,而文最有气,所得颇经奇。」「气褊」就是性子急躁而不稳定。《魏志王昶传》:「东平刘公干,博学有高才,诚节有大意。然性行不均,少所拘忌。」《典论论文》说:「公干壮而不密。」《才略》篇:「
刘桢情高以会采。」锺嵘《诗品》评刘桢诗:「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御览》三八五引《文士传》曰:「刘桢辞气锋烈,莫有折者。」惟颜延之《庭诰》云:「刘桢五言流靡。」则异议耳。《缀补》:「骇谓激动。《汉书扬雄传上》:『回猋肆其砀骇兮。』师古注:『骇,动也。』」

〔九〕 「俶傥」,同「倜傥」。「俶」是「倜」的借字。《魏志王粲传》:「(阮)瑀子籍,才藻艳逸而倜傥放荡,行己寡欲,以庄周为模则。」《明诗》篇:「阮旨遥深。」《晋书阮籍传》:「籍容貌瑰杰,志气宏放,傲然独得,任性不羁,而喜怒不形于色。」「
俶傥」,洒脱,不拘束。

      锺嵘《诗品》说:「(阮籍)《咏怀》之作,可以陶性灵,发幽思,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洋洋乎会于风雅,使人忘其鄙近,自致远大,颇多感慨之词,厥旨渊放,归趣难求。」是「
响逸而调远」的具体说明。《文选》阮籍《咏怀诗》颜延之注:「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可见阮籍诗之所以「响逸而调远」,是由于他身处乱世,不敢直接面对现实进行斗争的缘故,并不是由于他的性格倜傥不羁。

〔一○〕《魏志王粲传》:「时又有谯郡嵇康,文辞壮丽,好言老庄,而尚奇任侠。」注引《嵇康别传》:「孙登谓康曰:君性烈而才俊,其能免乎?」颜延之咏嵇中散有云:「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烈」谓猛烈有火气。《魏志王粲传》注又引嵇喜《嵇康传》:「家世儒学,少有俊才,旷迈不群,高亮任性,不修名誉,宽简有大量,学不师授,博洽多闻。长而好老庄之业,恬静无欲,……超然独达,遂放世事,纵意于尘埃之表。《校注》:「《世说新语品藻》篇:『简文云:何平叔巧累于理,嵇叔夜俊伤其道。』」《明诗》篇:「嵇志清峻。」《书记》篇:「嵇康《绝交》,实志高而文伟矣。」嵇康的作品所以旨趣高超,风采壮烈,是和他英俊的才华、豪侠的性格一致的。

〔一一〕《札记》:「《晋书潘岳传》曰:岳性轻躁趋世利,与石崇等谄事贾谧,每候其出,辄望尘而拜。构愍怀文,岳之辞也。此轻敏之征。」范注:「《文选籍田赋》注引臧荣绪《晋书》曰:『岳总角辩慧,摛藻清艳。』」《才略》篇:「潘岳敏给,辞自和畅。」按《晋书潘岳传》:「岳美姿仪,辞藻艳丽,尤善为哀诔之文。少时常挟弹出洛阳道,妇人遇之者,皆连手萦绕,投之以果。遂满载以归。」可见他是行为轻薄而才思机敏的。这样的人写出来的作品自然辞锋显露(「锋发」),音韵流畅(「韵流」)。《世说新语文学》篇刘注引《续文章志》:「岳为文,选言简章,清绮绝伦。」这种清新绮丽的风格也是和潘岳轻浮而机敏的性格一致的。

〔一二〕《札记》:「《晋书陆机传》曰:『机服膺儒术,非礼不动。』此矜重之征。」「矜重」是说矜持(拘谨)而庄重。这和轻敏的性格是一种鲜明的对照。《才略》篇:「陆机才欲窥深,辞务索广,故思能入巧而不制繁。」刘熙载《艺概》卷二《诗概》:「刘彦和谓士衡矜重,而近世论陆诗者,或以累句詈之。然有累句,无轻句,便是大家品位。」又《艺概文概》云:「六代之文,丽才多而炼才少。有炼才焉,如陆士衡是也。盖其思能入微,而才复足以笼巨,故其所作,皆杰然自树质干。《文心雕龙》但目以『情繁词隐』,殊未尽之。」这虽然和刘勰对于陆机的评价不同,但「情繁词隐」还是能够说明陆机作品的风格的。《镕裁》篇:「士衡才优,而缀词尤繁。及云之论机,亟恨其多。」《哀吊》篇:「陆机之《吊魏武》,序巧而文繁。」《世说新语文学》篇引孙兴公云:「潘文烂若披锦,无处不善。陆文若排沙简金,往往见宝。」又云:「潘文浅而净,陆文深而芜。」《晋书潘岳传》:「史臣曰:机文喻海,韫蓬山而育芜;岳藻如江,濯美锦而增绚。」潘陆二人风格的不同是和他们二人的才性有关系的。

      本段说明每位作家作品的风格时,有三方面值得重视:第一,刘勰本着内容与形式相结合的原则,来评定风格,如说「文洁而体清」,「理侈而辞溢」,「志隐而味深」,「趣昭而事博」等等。第二,刘勰没有把作家创作中偶然出现的风格现象作为定论。《文心雕龙》的许多篇章,对一位作家的风格定评,大抵是一致的,如对于贾谊、班固等人,可见刘勰评述作家及其作品的风格时,不是断章取义,他对作家的作品作过精密的研究,才下结论。第三,在考虑作家的才能和性情时,刘勰相当重视作家的政治态度和情操。「贾生俊发」、「长卿傲诞」,所用词汇就含有褒贬。本篇说「安仁轻敏」,「仲宣躁竞」,《程器》篇说「潘岳诡诪于愍怀」,「仲宣轻脆以躁竞」,对照一下,就可以看出刘勰对他们的政治态度或生活作风有所批评。

〔一三〕斯波六郎:「《周易系辞上》:『引而伸之,触类而长之。』」《淮南子精神训》:「外为表而内为里。」《意林魏子》:「君子表不隐里,明暗同度。」李贽《读律肤说》:「盖声色之来,发于情性,由于自然,是可以牵合矫强而致乎?……故性格清彻者,音调自然宣畅;性格舒徐者,音调自然疏缓;旷达者,自然浩荡;雄迈者,自然壮烈;沉郁者,自然悲酸;古怪者,自然奇绝。有是格,便有是调,皆情性自然之谓也。莫不有情,莫不有性,而可以一律求之哉!然则所谓自然者,非有意为自然而遂以为自然也。若有意为自然,则与矫强何异?故自然之道,未易言也。」(《焚书》卷三)

      明屠隆《白榆集》卷三《王茂大修竹亭稿序》:「士之寥阔者语远,端亮者语庄,宽舒者语和,褊急者语峭,浮华者语绮,清枯者语幽,疏朗者语畅,沉着者语深,谲荡者语荒,阴鸷者语险。读其诗,千载而下如见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