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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心雕龙义证
「四象」精义以曲隐〔一〕,「五例」微辞以婉晦〔二〕,此隐义以藏用也。
〔一〕 《易系辞上》:「《易》有太极,是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正义:「两仪生四象者,谓金、木、水、火,禀天地而有。」《系辞上》又曰:「《易》有四象;所以示也。」《札记》:「四象:彦和之义盖与庄氏同,故曰:四象精义以曲隐。正义引庄氏曰:四象,谓六十四卦之中有实象,有假象,有义象,有用象。」
周振甫《文心雕龙注释》(以下简称「周注」):「按如《干》卦,以干象天,当为实象。干象天,引申为父,当为假象。干,健也,当为义象。干有四德:元亨利贞,即始通和正,开始亨通,得到和谐贞正,当为用象。这四象的含义是曲折隐晦的。」
《周易集解》引虞翻说谓「四象」指「春、夏、秋、冬」,但此一解释无法与「曲隐」关联。
张立斋《文心雕龙注订》(以下简称「《注订》」):「《易系上》:『居则观其象。』又云:『两仪生四象。』又云:『法象莫大乎天地。』又云:『悬象着明,莫大乎日月。』是天地日月即四象也。《易》有明文,何事附会?其如《正义》金木水火土之说,庄氏实象假象之说,邵氏阴阳老少之说,率作意曲解,皆非《易》之本旨也。况『《易》有四象所以示也』,非天地日月而何?然则所谓『精义以曲隐』者,盖不言天地日月而言乾坤阴阳也。」亦可备一说。
「精义」出《系辞下》「精义入神」。韩注:「精义,物理之微者也。」「曲隐」出《系辞下》「其言曲而中(韩注:「变化无恒,不可为典要,故其言曲而中也。」),其事肆而隐(韩注:「事显而理微也。」)」。
〔二〕 唐写本「以」作「而」。杜预《春秋左氏传序》:「为例之情有五,一曰微而显,文见于此,而起义在彼……之类是也。二曰志而晦,约言示制,推以知例……之类是也。三曰婉而成章,曲从义训,以示大顺……之类是也。四曰尽而不污,直书其事,具文见意……之类是也。五曰惩恶而劝善,求名而亡,欲盖而章……之类是也。」
《左传》成公十四年:「故君子曰:《春秋》之称,微而显,志而晦,婉而成章,尽而不污,惩恶而劝善,非圣人谁能修之?」杜预序本此。
董仲舒《春秋繁露精华》篇:「《春秋》之为学也,道往而明来者也。然而其辞体天之微,故难知也。」《公羊传》定公元年:「定、哀多微辞。」孔广森通义:「微辞者,意有所托而辞不显,惟察其微者乃能知之。」
故知繁略殊形〔一〕,隐显异术〔二〕;抑引随时,变通适会〔三〕。征之周孔,则文有师矣〔四〕。
〔一〕 唐写本「形」作「制」,应据改。制是文章体制。「繁」即上文「博文以该情」,「略」即「简言以达旨」。
〔二〕 「隐」即「隐义以藏用」;「显」即「明理以立体」。
〔三〕 《校证》:「『适会』原作『会适』,唐写本作『适会』。」《校注》:「按唐写本是。《章句》篇『随变适会』,《练字》篇『诗骚适会』,《养气》篇『优柔适会』,并其证也。」赵万里《唐写本文心雕龙残卷校记》:「按上云抑引随时,与此句相对成文,则以作适会为是。」《宋书郑鲜之传》:「变通抑引,每事辄殊。」与此处用例同。「抑」谓抑制,即压缩;「引」谓引伸。「适会」,适乎其会。「抑引」「变通」之理,《易经》发其端。《易系辞下》:「《易》之为书也不可远,为道也屡迁,变动不居,周流六虚,上下无常,刚柔相易,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韩注:「变通贵于适时,趋舍存乎其会也。」文章抑引变通之理,本书屡屡言之。《通变》篇:「夫设文之体有常,变文之数无方。」《镕裁》篇:「刚柔以立本,变通以趋时。」「谓繁与略,随分所好。」《章句》篇:「
随变适会,莫见定准。」纪评:「繁简隐显,皆本乎经,后来文家,偏有所尚,互相排击,殆未寻其源。八字精微,所谓文无定格,要归于是。」
这是说文章有繁简隐显四种不同的表达方式,写作时或者压缩,或者引申,要看当时的需要;至于隐显之间的变通,也要适应当前的情况。
〔四〕 《序志》篇:「师乎圣。」
以上为第二段,说明圣人著作的特点,在根据不同的情况,运用繁、略、隐、显等不同方法,足以为后世师。
是以论文必征于圣,窥圣必宗于经。
《校证》:「『是以论文』二句,原作『是以政论文,必征于圣,必宗于经。』王惟俭本『政』前有一□,杨慎补作『是以子政论文,必征于圣,稚圭劝学,必宗于经』。……今案《宗经》篇:『迈德树声,莫不师圣,而建言修辞,鲜克宗经。』《史传》篇:『立义选言,宜依经以树则;劝戒与夺,必附圣以居宗。』又云:『宗经矩圣之典。』《论说》篇:『述圣通经,论家之正体也。』皆与此『征圣』『宗经』意同,并撮略为言,而不必指实为何人。《乐府》篇:『
昔子政论文,诗与歌别。』杨氏盖涉彼妄补,不可从。今改从唐写本。」按元刻本作:「是以政论文,必征于圣,必宗于经。」梅注:「
『子』字符脱杨补」,「『稚圭劝学』四字符脱杨补」。于「稚圭劝学」注云:「《汉书》:匡衡字稚圭,东海承人也。成帝即位,衡上疏劝经学威仪之则曰:臣闻《六经》者,圣人所以统天地之心,着善恶之归,明吉凶之分,通人道之正。使不悖于本性者也。故审六艺之指,则天人之理可得而和,草木昆虫可得而育,此永永不易之道也。及《论语》《孝经》圣人言行之要,宜究其意。」桥川时雄《文心雕龙校读》:「按唐写无『子政』二字,二字后人强附,当删,未闻刘向有论文也。」又:「稚圭劝学──徐校不及此四字,何校惟从杨补,亦无所考,未详杨据何本所增,唐写本亦无此四字,而有『窥圣』二字,句顺意通。以各本无『窥圣』二字,前后意不通,故后人任意改补。」《校释》:「唐写本……当从,升庵所补非也。」「宗」是主。「窥圣必宗于经」是说圣人早已作古,欲窥知圣人的思想和文章,必须以经书为主体,所以《序志》篇说:「体乎经。」
《易》称:「辨物正言,断辞则备〔一〕。」《书》云:「辞尚体要,不惟好异〔二〕。」
〔一〕 「辨」原作「辩」,据唐写本及《易经》改。唐写本「辞」作「词」。《易系辞下》:「夫《易》彰往而察来,而微显阐幽,开而当名,辨物正言,断辞则备矣。」集解引干宝曰:「辨物,辨物类也。正言,言正义也。断辞,断吉凶也。如此,则备于经矣。」韩注:「开释爻卦,使各当其名也。理类辨明,故曰断辞也。」正义:「辨物正言者,谓辨天下之物,各以类正定言之。若辨健物,正言其龙;若辨顺物,正言其马,是辨物正言也。断辞则备矣者,言开而当名,及辨物正言,凡此二事,决断于爻卦之辞,则备具矣。」意思是说辨明事物,要用正当的言辞,这样作出的判断,就比较完备了。
〔二〕 《校证》:「『不』原作『弗』,唐写本作『不』,与伪《
毕命》合,今据改。」《校注》:「『弗惟』,唐写本作『不唯』。按『弗』作『不』,与伪《毕命》合。」(本书今作「不」者,唐写本或《御览》均作「不」,例多不具举。)《札记》:「伪《古文尚书毕命》篇:『政贵有恒,辞尚体要,不惟好异。』孔氏传:『辞以体实为要,故贵尚之。若异于先王,君子所不好。』正义:『为政贵在有常,言辞尚其体实要约,当不唯好其奇异。』」《风骨》篇:「《周书》云:辞尚体要,弗唯好异。盖防文滥也。」《论衡超奇》篇:「且浅意于华叶之言(《文选》陆士衡《文赋》注引作「虚谈竟于华叶之言」),无根核之深,不见大道体要,故立功者希。」
「体要」,谓切实简要。《尚书》蔡传:「趣完具而已之谓体,众体所会之谓要。」集说引夏氏僎曰:「体则具于理而无不足,要则简而不至于余,谓辞理足而简约也。」又引王氏樵曰:「趣谓辞之旨趣,趣不完具则未能达意,而理未明,趣完具而不已则为枝辞衍说,皆不可谓之体。」《序志》篇:「盖《周书》论辞,贵乎体要。」即指此而言。
故知:正言所以立辩〔一〕,体要所以成辞〔二〕;辞成无好异之尤,辩立有断辞之美〔三〕。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四〕;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
〔一〕 唐写本「辩」作「辨」,下文「辩立」之「辩」并同、《校注》:「按此语承上『《易》称辨物正言』句,当以作『辨』为是。」意谓正当的言辞才是建立辨物的标准。
〔二〕 意谓切实简要才能铸成伟辞。《春觉斋论文述旨》:「何谓正言?本圣人之言,所以抗万辩也。何谓体要?衷圣人之言,所以铸伟辞也。然亦有难言者,文至于语录,成万古正言之鹄,皆能一一施之文间耶?无论语录,即理学先儒之与书,语语靡不当,要观朱考亭与陆象山、陈同甫诸先生书,无语不精,亦无语不要,而浅人恒苦其邃,岂朱、陆之言尚不衷于名理,而至索人之神志?纾曰:论道之书质,质则或绌于采;析理之言微,微则坐困于思。古之文章家,本尽备各体,不必各体中皆寓以理学之言。刘勰之赞此篇,亦曰:『精理为文,秀气成采。』大率析理精,则言匪不正,因言之正,施以词采,秀气自生。」
〔三〕 《校证》:「『美』原作『义』,形近之误,今改从唐写本。『无尤』、『有美』对文。」范校:「孙云:唐写本『(辞)成』下有『则』字。『辩』作『辨』,『立』下有『则』字。」
二句意谓铸成伟辞就不会有追求奇异的过失,建立了辨物的标准,文辞必然有刚断之美。
〔四〕 《札记》:「案自『《易》称辨物正言』,至『正言共精义并用』,乃承『四象』二语,以辨隐显之宜。恐人疑圣文明着,无宜有隐晦之言,故申辨之。盖正言者,求辨之正,而渊深之论,适使辨理坚强。体要者,制辞之成;而婉妙之文,益使辞致姱美。非独隐显不相妨碍,惟其能隐,所以为显也。然文章之事,固有宜隐而不宜显者,《易》理邃微,自不能如《诗》《书》之明菿;《春秋》简约,自不能如《传》《记》之周详。必令繁辞称说,乃与体制相乖。圣人为文,亦因其体而异,《易》非典要,故多陈几深之言,史本策书,故简立褒贬之法,必通此意,而后可与谈经。」
《注订》:「体要与微辞偕通,正意共精义并用者,言体要可以用微辞出之,正言可以由精义成之也。」
饶宗颐《文心雕龙探源刘勰思想与宗炳颜延之之关系》(四)观书贵体要:「《庭诰》云:『观书贵要,观要贵博,博而知要,万流可一。……褒贬之书,取其正言晦义,转制衰王,微辞宣旨。』《文心征圣》篇:『《易》称辨物正言,《书》云辞尚体要。……虽精义曲隐,无伤其正言,微辞婉晦,不害其体要,体要与微辞偕通,正言共精义并用,圣人之文章亦可见也。』对于体要与正言、微辞相关之义,颇受《庭诰》之启发,而加以推阐者。」
以上申述体要与微辞,正言与精义的关系,认为二者并不矛盾,而是相得益彰。
颜阖以为:「仲尼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一〕。」虽欲訾圣,弗可得已〔二〕。然则圣文之雅丽,固衔华而佩实者也〔三〕。
〔一〕 《校证》:「『从』,原作『徒』。梅云:『徒』,《庄子》作『从』。何焯校作『从』,今据改。」梅注:「杨用修云:颜阖事见《庄子》。」愚按《庄子列御寇》篇:「鲁哀公问于颜阖曰:吾以仲尼为贞干,国其有瘳乎?曰:殆哉圾乎!仲尼方且饰羽而画,从事华辞,以支为旨。忍性以视民,而不知不信,受乎心,宰乎神,夫何足以上民!」郭象注:「圾,危也。夫至人以民静为安,今一为贞干,则遗高迹于万世,令饰竞于仁义,而雕画其毛彩。百姓既危殆,人亦无以为安也。……饰画,非任真也。将令后世之从事者,无实而意趣横出也。」成玄英疏:「羽有自然之文,饰而画之,则务人巧。」又:「修饰羽仪,丧其真性也。」意思是羽毛本有文采而又加以修饰描画。「颜阖」,春秋战国间鲁国隐士。
〔二〕 元刻本「訾」作「此言」。《校证》:「訾,旧本作『此言』二字,黄本改。冯校云:『此言当作訾。』何校云:『此言乃訾字之讹。』王谟本亦云:『此言二字,訾字之讹。』案唐写本正作『訾』。唐写本『弗』作『不』,『已』作『也』。」《论语子张》:「叔孙武毁仲尼。子贡曰:『无以为也,仲尼不可毁也。』」
〔三〕 《淮南子本经训》:「草木之句萌衔华戴实而死者,不可胜数。」「衔」,口含。「衔华」「佩实」,谓既有文采,又有内容。《诠赋》篇:「原夫登高之旨,盖睹物兴情,情以物兴,故义必明雅;物以情睹,故词必巧丽。丽词雅义,符采相胜。」《才略》篇:「吐纳经范,华实相扶。」
《札记》:「此彦和《征圣》篇之本意。文章本之圣哲,而后世专尚华辞,则离本浸远,故彦和必以华实兼言。孔子曰:『
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包咸注曰:『野,如野人,言鄙略也。史者,文多而质少;彬彬者,文质相半之貌。』审是,则文多者固孔子所讥,鄙略更非圣人所许,奈之何后人欲去华辞而专崇朴陋哉!如舍人者,可谓『得尚于中行』者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