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醇

原编者评:宋承唐弊以边徼为迁谪之所朝士有罪者乃之官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而以其远而莫之省忧远方之百姓何辜同是赤子而独无父母之爱也洵所论诚切中其弊矣然谓近之可忧不若远之可忧之深则固不然历代有兴有亡秦则未尝兴也其亡即兆于其兼并天下之日而非不祀忽诸者也是故秦事不可以例后世楚虽三户亡秦必楚天道也岂楚人剽悍之故哉况此之所谓楚者乃江淮间非蛮粤之远也自三代以来亡国者乱必自近始奚尝自山陬海氵筮蚕丛鬼区始哉未有政明于上民戴于下而蛮夷能入而图中原者也洵之语无乃欲明重远之义而不顾其论之偏转开后世务远忽近之弊欤至谓武王视天下之势如一身真善言圣人者然曰:此势也非仁也则固未识仁矣视天下之势如一身正乃所以为仁而曰:是非仁其将以煦煦为仁耶

衡论广士篇

  古之取士取于盗贼取于夷狄古之人非以盗贼夷狄之事可为也以贤之所在而已矣夫贤之所在贵而贵取焉贱而贱取焉是以盗贼下人夷狄异类虽奴隶之所耻而往往登之朝廷坐之郡国而不以为怍而绳趋尺步华言华服者往往反摈弃不用何则天下之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者众也朝廷之政郡国之事非特如此而可治也彼虽不能绳趋而尺步华言而华服然而其才果可用于此则居此位可也古者天下之国大而多士大夫者不过曰齐与秦也而管夷吾相齐贤也而举二盗焉穆公霸秦贤也而举由余焉是其能果于是非而不牵于众人之议也未闻有以用盗贼夷狄而鄙之者也今有人非盗贼非夷狄而犹不获用吾不知其何故也夫古之用人无择于势布衣寒士而贤则用之公卿之子弟而贤则用之武夫健卒而贤则用之巫医方技而贤则用之胥史贱吏而贤则用之今也布衣寒士持方尺之纸书声病剽窃之文而至享万钟之禄卿大夫之子弟饱食于家一出而驱高车驾大马以为民上武夫健卒有洒扫之力奔走之旧久乃领藩郡执兵柄巫医方技一言之中大臣且举以为吏若此者皆非贤也皆非功也是今之所以进之之涂多于古也而胥史贱吏忽之而不录使老死于敲榜趋走而贤与功者不获一施吾甚惑也不知胥吏之贤优而养之则儒生武士或所不若昔者汉有天下平津侯乐安侯辈皆号为儒宗而卒不能为汉立不世大功而其卓绝隽伟震耀四海者乃其贤人之出于吏胥中者耳夫赵广汉河间之郡吏也尹翁归河东之狱吏也张敞太守之卒史也王尊涿郡之书佐也是皆雄隽明博出之可以为将而内之可以为相者也而皆出于吏胥中者有以也夫吏胥之人少而习法律长而习狱讼老奸大豪畏惮慑伏吏之情状变化出入无不谙究因而官之则豪民猾吏之弊表里毫末毕见于外无所逃遁而又上之人择之以才遇之以礼而其志复自知得自奋于公卿故终不肯自弃于恶以贾罪戾而败其终身之利故当此时士君子皆优为之而其间自纵于大恶者大约亦不过几人而其尤贤者乃至成功如是今之吏胥则不然始而入之不择也终而遇之以犬彘也长吏一怒不问罪否袒而笞之喜而接之乃反与交手为市其人常曰:长吏待我以犬彘我何望而不为犬彘哉是以平民不能自弃为犬彘之行不肯为吏矣况士君子而肯俛首为之乎然欲使之谨饰可用如两汉亦不过择之以才待之以礼恕其小过而弃绝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后察其贤有功而爵之禄之贵之勿弃之于冗流之间则彼有冀于功名自尊其身不敢磎夺而奇才绝智出矣夫人固有才智奇绝而不能为章句名数声律之学者又有不幸而不为者苟一之以进士制策是使奇才绝智有时而穷也使吏胥之人得出为长吏是使一介之才无所逃也进士制策网之于上此又网之于下而曰天下有遗才者吾不信也
  原编者评:汉去周未远其士之秀良州牧辟命以为掾史他时三公六卿九牧胥于是乎选吏既习于民事故循绩易奏吏与士同途故人不耻为吏唐宋以来以制举取士求士于文采声华而士乃不习民事吏习民事而不得美仕吏日下士日尊判然两途而士之子恒为士降而为吏即为隳其家声于是吏益以无赖虽无赖然而在一邑则一邑之政由其手在一郡则一郡之政由其手在一部则一部之政由其手以无赖之人而政出其手则无所往而不为弊矣朝廷欲兴一利吏即随所兴者以滋百弊欲革此弊吏即随所革者以滋他弊自知罪大则纵火以去其籍使茫然莫知其颠末且也官有除降而吏则长子养孙官避本籍而吏则土著世守即年满有制重役有禁而子弟亲戚迭出不穷更名而不更人更人而不更其所守夫以他州外郡之人为来往无常之官官一而吏百又皆文采声华不习民事之官以之驾驭百十为群熟悉风土谙练事故作奸犯科无赖之吏于此而能奏循绩焉固较汉世难什伯也沿习既久如久病之人转以病为命一旦悉去此辈则百司茫然一步不可行势不能以终日嗟乎欲天下之治不改弦更张使吏有士君子之行而欲民生蒙福教化淳美者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洵为广士论欲使吏与士同开于朝固是切要之言虽然未易易也必先去其大恶之不可贳忍者而为之功名之途使得与士齿优柔渐渍潜移默夺之渐使士之秀良者不耻为吏而士之习于吏者得自奋于公卿然后可与道古盖非百年不能矣若举洵之言一旦骤施之令无赖吏得居士夫间正所为吏道杂而多端害政之尤甚者也洵为权书十篇衡论十篇几策二篇欧阳修上之仁宗皇帝乃召试洵洵不就权书言兵也衡论者言有权必有衡所以用此权者也几策则欲上之审几而更化几审而后可用此权与衡也其意大概如此权书十篇类兵家常言或逆料古人横断其是非而非其实衡论十篇大要欲人主用机智明刑法其言流于申商兵制田制尤纷扰几策二篇一曰:审势劝人主以用威一曰:审敌欲绝契丹而修战备今择其大醇者余并不录尝考宋仁宗之为君恭俭慈惠出于天性其仁民容物之心实汉唐宋诸帝中之首出者即与辽为与国唯欲睦邻以息兵尝服通天犀带左右讠黾之谓此带无双即解不服左右请其故曰:留以遗北主盖其心苟可以弭兵者无不为未尝顷刻不在念也当时百姓受其休养生息之恩如天广大而不识不知一时才俊之士不达其深心莫测其分量转以汉景之综核名实汉武之耀兵黩武期其奋发慕效苟欲以张国威而不知君天下之道固在此不在彼也言者亦不止苏洵而仁宗并勿听亦终不以自明迨后神宗相王安石君臣一心薄仁宗之所为为不足为行新法开边衅于是百姓流离干戈不息而当日之议仁宗者至此未有不追思仁宗者矣事势既已溃败国步因之日促而元祐诸贤首被其祸延至崇宣之间沦胥以铺无一免矣嗟夫策国是良非易易毋为坐井以观天而曰天小也

卷三十五

  眉山苏洵文二杂著书序论

  名二子说

  轮辐盖轸皆有职乎车而轼独若无所为者虽然去轼则吾未见其为完车也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天下之车莫不由辙而言车之功者辙不与焉虽然车仆马毙而患亦不及辙是辙者善处乎祸福之间也辙乎吾知免矣
原编者评:唐顺之日此老泉所以逆探两公之终身也卒也长公再以斥废仅而能免而少公终得以遗老自解脱攸攸卒岁是亦奇矣

送石昌言使北引

  昌言举进士时吾始数岁未学也忆与群儿戏先府君侧昌言从旁取枣栗啖我家居相近又以亲戚故甚狎昌言举进士日有名吾后渐长亦稍知读书学句读属对声律未成而废昌言闻吾废学虽不言察其意甚恨后十余年昌言及第第四人守官四方不相闻吾以壮大乃能感悔摧折复学又数年游京师见昌言长安相与劳苦如平生欢出文十数首昌言甚喜称善吾晚学无师虽日为文中甚自惭及闻昌言说乃颇自喜今十余年又来京师而昌言官两制乃为天子出使万里外强悍不屈之契丹建大旆从骑数百送车千乘出都门意气慨然自思为儿时见昌言先府君旁安知其至此富贵不足怪吾于昌言独有感也丈夫生不为将得为使折冲口舌之间足矣往年彭任从富公使还为我言既出境宿驿亭闻介马数万骑驰过剑槊相摩终夜有声从者怛然失色及明视道上马迹尚心掉不自禁凡辽所以夸耀中国者多此类中国之人不测也故或至于震惧而失辞以为契丹笑呜呼何其不思之甚也昔者奉春君使冒顿壮士健马皆匿不见是以有平城之役今之匈奴吾知其无能为也孟子曰:说大人则藐之况于敌人请以为赠
原编者评:观洵上皇帝书第八段言使契丹者当日情事可见末幅数语所以昌言者至矣苏轼癵云右嘉祐元年九月十九日先君送石昌言北使文一首其字则轼年二十一时所书与昌言本也今蓄于陈履常氏昌言名扬休善为诗有名当时终于知制诰彭任字有道亦蜀人从富彦国使虏还得灵河县主簿以死石守道尝称之曰:有道长七尺而胆过其身一日坐酒肆与其徒饮且酣闻彦国当使不测之虏愤愤推酒床拳皮裂遂自请行盖欲以死扌干彦国者也其为人大略如此然亦任侠好杀云

上富丞相书

  相公阁下往年天子震怒出逐宰相选用旧臣堪付属以天下者使在相府与天下更始而阁下之位实在第三方是之时天下咸喜相庆以为阁下惟不为宰相也故默默在此方今困而后起起而复为宰相而又值乎此时也不为而何为且吾君之意待之如此其厚也不为而何以副吾望故咸曰:后有下令而异于他日者必吾富公也朝夕而待之跂首而望之望望然而不获见也戚戚然而疑呜呼其弗获闻也必其远也进而及于京师亦无闻焉不敢以疑犹曰:天下之人如此其众也数十年之间如此其变也皆曰贤人焉或曰:彼其中则有说也而天下之人则未始见也然而不能无忧盖古之君子爱其人也则忧其无成且尝闻之古之君子相是君也与是人也皆立于朝则使吾皆知其为人皆善者也而后无忧且一人之身而欲擅天下之事虽见信于当世而同列之人一言而疑之则事不可以成今夫政出于他人而不惧事不出于己而不忌是二者惟善人为能然犹欲得其心焉若夫众人政出于他人而惧其害己事不出于己而忌其成功是以有不平之心生夫或居于吾前或立于吾后而皆有不平之心焉则身危故君子之出处于其间也不使之不平于我也周公立于明堂以听天下而召公惑何者天下固惑乎大者也召公犹未能信乎吾之此心也周公定天下诛管蔡告召公以其志以安其身以及于成王故凡安其身者以安乎周也召公之于周公管蔡之于周公是二者亦皆有不平之心焉以为周之天下公将遂取之也周公诛其不平而不可告语者告其可以告语者而和其不平之心然则非其必不可以告语者则君子未始不欲和其心天下之人从士而至于卿大夫宰相集处其上欲有所为何虑而不成不能忍其区区之小忿以成其不平之衅则害其大事是以君子忍其小忿以容其小过而杜其不平之心然后当大事而听命焉且吾之小忿不足以易吾之大事也故宁小容焉使无芥蒂于其间古之君子与贤者并居而同乐故其责之也详不幸而与不肖者偶不图其大而治其细则阔远于事情而无益于当世故天下无事而后可与争此不然则否昔者诸吕用事陈平忧惧计无所出陆贾入见说之使交欢周勃陈平用其策卒得绛侯入北军之助以灭诸吕夫绛侯木强之人也非陈平致之而谁也故贤人者致其不贤者非夫不贤者之能致贤者也曩者陛下即位之初寇莱公为相惟其侧有小人不能诛又不能与之无忿故终以斥去及范文正公在相府又欲以岁月尽治天下事失于急与不忍小忿故群小人亦急逐之一去遂不复用以殁其身伏惟阁下以不世出之才立于天子之下百官之上此其深谋远虑必有所处而天下之人犹未获见洵西蜀之人也窃有志于今世愿一见于堂上伏惟阁下深思之无忽
原编者评:韩范富诸贤在朝宵小群目为党实则各持所见而不相下观欧阳修论杜衍范仲淹等罢政事状可见也君子谋国虽当涣其群以绝类上之私亦当得朋以收群策之力元祐诸贤率多不肯下人他日洛蜀各树旗帜以埙篪之雅而有参商之形不待忄佥壬构扇早已自相攻讦也盖当日风尚如此自韩范富诸公已兆其端矣洵之言往往如蓍蔡不止辨奸一论也

上欧阳内翰第一书

  内翰执事洵布衣穷居尝窃有叹以为天下之人不能皆贤不能皆不肖故贤人君子之处于世合必离离必合往者天子方有意于治而范公在相府富公为枢密副使执事与余公蔡公为谏官尹公驰骋上下用力于兵革之地方是之时天下之人毛发丝粟之才纷纷然而起合而为一、而洵也自度其愚鲁无用之身不足以自奋于其间退而养其心幸其道之将成而可以复见于当世之贤人君子不幸道未成而范公西富公北执事与余公蔡公分散四出而尹公亦失势奔走于小官洵时在京师亲见其事忽忽仰天叹息以为斯人之去而道虽成不复足以为荣也既复自思念往者众君子之进于朝其始也必有善人焉推之今也亦必有小人焉间之今之世无复有善人也则已矣如其不然也吾何忧焉姑养其心使其道大有成而待之何伤退而处十年虽未敢自谓其道有成矣然浩浩乎其胸中若与曩者异而余公适亦有成功于南方执事与蔡公复相继登于朝富公复自外入为宰相其势将复合为一、喜且自贺以为道既已粗成而果将有以发之也既又反而思其向之所慕望爱悦之而不得见之者盖有六人今将往见之矣而六人者已有范公尹公二人亡焉则又为之潸然出涕以悲呜呼二人者不可复见矣而所恃以慰此心者犹有四人也则又以自解思其止于四人也则又汲汲欲一识其面以发其心之所欲言而富公又为天子之宰相远方寒士未可遽以言通于其前余公蔡公远者又在万里外独执事在朝廷间而其位差不甚贵可以叫呼扳援而闻之以言而饥寒衰老之病又痼而留之使不克自至于执事之庭夫以慕望爱悦其人之心十年而不得见而其人已死如范公尹公二人者则四人之中非其势不可遽以言通者何可以不能自往而遽已也执事之文章天下之人莫不知之然窃自以为洵之知之特深愈于天下之人何者孟子之文语约而意尽不为巉刻斩绝之言而其锋不可犯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鱼鼋蛟龙万怪惶惑而抑遏蔽掩不使自露而人自见其渊然之光苍然之色亦自畏避不敢迫视执事之文纡余委备往复百折而条达疏畅无所间断气尽语极急言竭论而容与间易无艰难劳苦之态此三者皆断然自为一家之文也惟李翱之文其味黯然而长其光油然而幽俯仰揖让有执事之态陆贽之文遣言措意切近的当有执事之实而执事之才又自有过人者盖执事之文非孟子韩子之文而欧阳子之文也夫乐道人之善而不为谄者以其人诚足以当之也彼不知者则以为誉人以求其悦己也夫誉人以求其悦己洵亦不为也而其所以道执事光明盛大之德而不自知止者亦欲执事之知其知我也虽然执事之名满于天下虽不见其文而固已知有欧阳子矣而洵也不幸堕在草野泥涂之中而其知道之心又近而粗成而欲徒手奉咫尺之书自托于执事将使执事何从而知之何从而信之哉洵少年不学生二十五岁始知读书从士君子游年既已晚而又不遂刻意厉行以古人自期而视与己同列者皆不胜己则遂以为可矣其后困益甚然后取古人之文而读之始觉其出言用意与己大别时复内顾自思其才则又似夫不遂止于是而已者由是尽烧曩时所为文数百篇取论语孟子韩子及其他圣人贤人之文而兀然端坐终日以读之者七八年方其始也入其中而惶然博观于其外而骇然以惊及其久也读之益精而其胸中豁然以明若人之言固当然者然犹未敢自出其言也时既久胸中之言日益多不能自制试出而书之已而再三读之浑浑乎觉其来之易矣然犹未敢以为是也近所为洪范论史论凡七篇执事观其如何嘻区区而自言不知者又将以为自誉以求人之知己也惟执事思其十年之心如是之不偶然也而察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