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醇

原编者评:樊汝霖曰:立之字斯立贞元四年进士唐进士礼部既登第后吏部试之中其程度然后命之官公贞元八年第进士至是三试吏部不售斯立以书勉之而公以书答之也

答李翊书

  六月二十六日愈白李生足下生之书辞甚高而其问何下而恭也能如是谁不欲告生以其道道德之归也有日矣况其外之文乎抑愈所谓望孔子之门墙而不入於其宫者焉足以知是且非邪虽然不可不为生言之生所谓立言者是也生所为者与所期者甚似而几矣抑不知生之志蕲胜於人而取於人邪将蕲至於古之立言者邪蕲胜於人而可取於人则固胜於人而可取於人矣将蕲至於古之立言者则无望其速成无诱於势利养其根而俟其实加其膏而希其光根之茂者其实遂膏之沃者其光晔仁义之人其言蔼如也抑又有难者愈之所为不自知其至犹未也虽然学之二十余年矣始者非三代两汉之书不敢观非圣人之志不敢存处若忘行若遗俨乎其若思茫乎其若迷当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其观於人不知其非笑之为非笑也如是者亦有年犹不改然后识古书之正伪与虽正而不至焉者昭昭然白墨分矣而务去之乃徐有得也当其取於心而注於手也汩汩然来矣其观於人也笑之则以为喜誉之则以为忧以其犹有人之说者存也如是者亦有年然后浩乎其沛然矣吾又惧其杂也迎而距之平心而察之其皆醇也然后肆焉虽然不可以不养也行之乎仁义之途游之乎诗书之源无迷其途无绝其源终吾身而已矣气水也言浮物也水大而物之浮者大小毕浮气之与言犹是也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虽如是其敢自谓几於成乎虽几於成其用於人也奚取焉虽然待用於人者其肖於器邪用与舍属诸人君子则不然处心有道行己有方用则施诸人舍则传诸其徒垂诸文而为后世法如是者其亦足乐乎其无足乐也有志乎古者希矣志乎古必遗乎今吾诚乐而悲之亟称其人所以劝之非敢褒其可褒而贬其可贬也问於愈者多矣念生之言不志乎利聊相为言之愈白
原编者评:樊汝霖曰:自三代以还陵夷至於江左斯文扫地唐兴贞观开元之盛终莫能起至贞元末而公出於是以六经之文为诸儒倡其观於人也笑之则心以为喜者大声不入於里耳而不笑不足以为道此公所以喜若人人皆见而说之而誉之斯亦浅矣此所以为忧李汉所谓时人始而惊中而笑且排先生益坚终而翕然随以定者其此之谓欤王荆公乃云力去陈言夸末俗可怜无补费精神好诋之过也汩汩然来矣浩乎其沛然者皇甫持正谕业所云韩吏部之文如长江秋泾千里一道老苏上欧阳书亦云韩子之文如长江大河浑浩流转者是也

与李翱书

  使至辱足下书欢愧来并不容於心嗟乎子之言意皆是也仆虽巧说何能逃其责邪然皆子之爱我多重我厚不酌时人待我之情而以子之待我之意使我望於时人也仆之家本穷空重遇攻劫衣服无所得养生之具无所有家累仅三十口携此将安所归托乎舍之入京不可也挈之而行不可也足下将安以为我谋哉此一事耳足下谓我入京诚有所益乎仆之有子犹有不知者时人能知我哉持仆所守驱而使奔走伺候公卿间开口论议其安能有以合乎仆在京城八九年无所取资日求於人以度时月当时行之不觉也今而思之如痛定之人思当痛之时不知何能自处也今年加长矣复驱之使就其故地是亦难矣所贵乎京师者不以明天子在上贤公卿在下布衣韦带之士谈道义者多乎以仆遑遑於其中能上闻而下达乎其知我者固少知而相爱不相忌者又加少内无所资外无所从终安所为乎嗟乎子之责我诚是也爱我诚多也今天下之人有如子者乎自尧舜已来士有不遇者乎无也子独安能使我洁清不氵夸而处其所可乐哉非不愿为子之所云者力不足势不便故也仆於此岂以为大相知乎累累随行役役逐队饥而食饱而嬉者也其所以止而不去者以其心诚有爱於仆也然所爱於我者少不知我者犹多吾岂乐於此乎哉将亦有所病而求息於此也嗟乎子诚爱我矣子之所责於我者诚是矣然恐子有时不暇责我而悲我不暇悲我而自责且自悲也及之而后知履之而后难耳孔子称颜回一箪食一瓢饮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彼人者有圣者为之依归而又有箪食瓢饮足以不死其不忧而乐也岂不易哉若仆无所依归无箪食无瓢饮无所取资则饿而死其不亦难乎子之闻我言亦悲矣嗟乎子亦慎其所之哉离违久乍还侍左右当日欢喜故专使驰此候足下意并以自解愈再拜
原编者评:时昌黎在张仆射建封幕中翱以书劝其弃之走京师昌黎复书云云道其愁苦无聊不得已而就之之故也录此兴后上张仆射书并读知昌黎虽困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至於如此而曾不以纤毫非义屈益以见其平日所云实之美恶其发不掩者诚笃论也至谓颜子有箪食瓢饮得以不死其乐也易今无箪食瓢饮将饿而死其乐也难则出於一时困苦之怀其言不可为典要不特颜子之乐固在生死之外且颜子屡空并箪食瓢饮而无之日又安见其未经也且昌黎虽自谓舍此而去则无箪食瓢饮而饿死而张建封令其晨入夜归有楚王不设醴之意即直以书抵其视去此而饿死何尝有一毫顾藉心哉读者当师其意勿师其辞匪特不得以昌黎言疑颜子亦不得以昌黎言疑昌黎也

上张仆射书

  九月一日愈再拜受牒之明日在使院中有小吏持院中故事节目十余事来示愈其中不可者有自九月至明年二月之终皆晨入夜归非有疾病事故辄不许出当时以初受命不敢言古人有言曰:人各有能有不能若此者非愈之所能也抑而行之必发狂疾上无以承事於公忘其将所以报德者下无以自立丧失其所以为心夫如是则安得而不言凡执事之择於愈者非为其能晨入夜归也必将有以取之苟有以取之虽不晨入而夜归其所取者犹在也下之事上不一其事上之使下不一其事量力而任之度才而处之其所不能不强使为是故为下者不获罪於上为上者不得怨於下矣孟子有云今之诸侯无大相过者以其皆好臣其所教而不好臣其所受教今之时与孟子之时又加远矣皆好其闻命而奔走者不好其直己而行道者闻命而奔走者好利者也直己而行道者好义者也未有好利而爱其君者未有好义而忘其君者今之王公大人惟执事可以闻此言惟愈於执事也可以此言进愈蒙幸於执事其所从旧矣若宽假之使不失其性加待之使足以为名寅而入尽辰而退申而入终酉而退率以为常亦不废事天下之人闻执事之於愈如此也必皆曰:执事之好士也如此执事之待士以礼如此执事之使人不枉其性而能有容如此执事之欲成人之名如此执事之厚於故旧如此又将曰:韩愈之识其所依归也如此韩愈之不谄屈於富贵之人如此翰愈之贤能使其主待之以礼如此则死於执事之门无悔也若使随行而入逐队而趋言不敢尽其诚道有所屈於己天下之人闻执事之於愈如此皆曰:执事之用韩愈哀其穷收之而已耳韩愈之事执事不以道利之而已耳苟如是虽日受千金之赐一岁九迁其官感恩则有之矣将以称於天下曰:知己知己则未也伏惟哀其所不足矜其愚不录其罪察其辞而垂仁采纳焉愈恐惧再拜
原编者评:姚令威集注曰:建封字本立州人贞元四年为徐州刺史徐泗濠节度使十二年加检校右仆射公以十五年二月脱汴州之乱依建封於徐秋建封辟为节度推官至是供职书意以晨入夜归为不可其不谄屈於富贵之人可知矣

与崔群书

  自足下离东都凡两度枉问寻承已达宣州主人仁贤同列皆君子虽抱羁旅之念亦且可以度日无入而不自得乐天知命者固前修之所以御外物者也况足下度越此等百千辈岂以出处近远累其灵台耶宣州虽称清凉高爽然皆大江之南风土不并以北将息之道当先理其心心闲无事然后外患不入风气所宜可以审备小小者亦当自不至矣足下之贤虽在穷约犹能不改其乐况地至近官荣禄厚亲爱尽在左右者耶所以如此云云者以为足下贤者宜在上位托於幕府则不为得其所是以及之乃相亲重之道耳非所以待足下者也仆自少至今从事於往还朋友间一十七年矣日月不为不久所与交往相识者千百人非不多其相与如骨肉兄弟者亦且不少或以事同或以艺取或慕其一善或以其久故或初不甚知而与之已密其后无大恶因不复决舍或其人虽不皆入於善而於己已厚虽欲悔之不可凡诸浅者固不足道深者止如此至於心所仰服考之言行而无瑕尤窥之阃奥而不见畛域明白淳粹辉光日新者惟吾崔君一人仆愚陋无所知晓然圣人之书无所不读其精粗巨细出入明晦虽不尽识抑不可谓不涉其流者也以此而推之以此而度之诚知足下出群拔萃无谓仆何从而得之也与足下情义宁须言而后自明耶所以言者惧足下以为吾所与深者多不置白黑於胸中耳既谓能粗知足下而复惧足下之不我知亦过也比亦有人说足下诚尽善尽美抑犹有可疑者仆谓之曰:何疑疑者曰:君子当有所好恶好恶不可不明如清河者人无贤愚无不说其善伏其为人以是而疑之耳仆应之曰:凤凰芝草贤愚皆以为美瑞青天白日奴隶亦知其清明譬之食物至於遐方异味则有嗜者有不嗜者至於稻也粱也脍也炙也岂闻有不嗜者哉疑者乃解解不解於吾崔君无所损益也自古贤者少不肖者多自省事已来又见贤者恒不遇不贤者比肩青紫贤者恒无以自存不贤者志满气得贤者虽得卑位则旋而死不贤者或至眉寿不知造物者意竟何如无乃所好恶与人异心哉又不知无乃都不省记任其死生寿夭邪未可知也人固有薄卿相之官千乘之位而甘陋巷菜羹者同是人也犹有好恶如此之异者况天之与人当必异其所好恶无疑也合於天而乖於人何害况又时有兼得者邪崔君崔君无怠无怠仆无以自全活者从一官於此转困穷甚思自放於伊颍之上当亦终得之近者尤衰惫左车第二牙无故动摇脱去目视昏花寻常间便不分人颜色两鬓半白头发五分亦白其一、须亦有一茎两茎白者仆家不幸诸父诸兄皆康强早世如仆者又可以图於久长哉以此忽忽思与足下相见一道其怀小儿女满前能不顾念足下何由得归北来仆不乐江南官满便终老嵩下足下可相就仆不可去矣珍重自爱慎饮食少思虑惟此之望愈再拜
原编者评:此篇与与卫中行书皆昌黎见道之言读者所宜深玩其谓造物者好恶与人异心又谓都不省记极似柳州天说而相去千里盖彼正言以为天固然此则抑扬其词以申其合天之义非正言也易曰:先天而天弗违后天而奉天时凡现今之穷通得丧寿夭皆后天也其所以穷通得丧寿夭如此者有先之者焉非今之所得而预也若其介福於方来垂光於后世则皆现今之出言制行为之先既有以为之先则天勿能违也天时者天理也言理则未必其皆时言时未有不造极乎理者犹之言正则未必其皆中言中则未有不造极乎正者也奉天时则合天矣合乎天而穷也丧也夭也是其有先焉者之不可知非今合天之所招也合乎天而通也得也寿也亦其先焉者之不可知而无碍乎今合天之所兼得也由后而视今则今固为先焉者矣社稷之子或在亩亩亩亩之人或在社稷然而在亩亩者又或以基德在社稷者又或以基乱后者见其然而不知曩之然则曰:天之好恶与人异心又曰:无乃都不省记不知天无心亦无省记唯弗违乎其先焉者而已必以心语天则理乃天之心奉天时则合天之心诚奉天时则穷通得丧寿夭皆非其好恶之所存矣人心尚非所存而谓天之心存乎哉无妄曰:不耕获不菑畬耕者必获然当其耕时无可获也菑者必畬然当其菑时无所为畬也责获与畬於耕且菑之时而谓地之好恶与人异心抑或都不省记岂非惑欤良农耕耳菑耳宁有疑地之无获与不成畬而释耒者哉昌黎之言截断先后专责现今之合天与否诚达於天道笃行君子也

与卫中行书

  大受足下辱书为赐甚大然所称道过盛岂所谓诱之而欲其至於是欤不敢当不敢当其中择其一二近似者而窃取之则於交友忠而不反於背面者少似近焉亦其心之所好耳行之不倦则未敢自谓能尔也不敢当不敢当至於汲汲於富贵以救世为事者皆圣贤之事业知其智能谋力能任者也如愈者又焉能之始相识时方甚贫衣食於人其后相见於汴徐二州仆皆为之从事日月有所入比之前时丰约百倍足下视吾饮食衣服亦有异乎然则仆之心或不为此汲汲也其所不忘於仕进者亦将小行乎其志耳此未易遽言也凡祸福吉凶之来似不在我惟君子得祸为不幸而小人得祸为恒君子得福为恒而小人得福为幸以其所为似有以取之也必曰君子则吉小人则凶者不可也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名声之善恶存乎人存乎己者吾将勉之存乎天存乎人者吾将任彼而不用吾力焉其所守者岂不约而易行哉足下曰:命之穷通自我为之吾恐未合於道足下徵前世而言之则知矣若曰以道德为己任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则可也穷居荒凉草树茂密出无驴马因与人绝一室之内有以自娱足下喜吾复脱祸乱不当安安而居迟迟而来也
  原编者评:石大任曰:韩愈谓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以予观之贵与贱存乎天可也祸与福存乎天则不可也盖祸与福在己而已孟子曰:祸福无不自己求之者斯言也不特未达昌黎之旨盖亦未达孟子之旨也孔子曰:夫言岂一端而已夫各有所当也善不积不足以成名恶不积不足以灭身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不善之家必有余殃是故靡言不酬靡德不报基德十五世而周以兴基祸十五世而周以废要其归极而言之非天也非人也己也孟子之言信善矣虽然唯高世远览之士乃有以知其信善耳否则龃龉不合者又岂鲜哉德莫盛於孔子畏於匡厄於陈蔡伐檀於宋不谓之祸可乎孰求之乎恶莫过於盗跖日杀不辜甘人之肉竟以寿终於东陵之上不谓之福可乎孰求之乎至若依古以来国之蠹民之蟊贼席宠怙侈取精多而用物宏而死於牖下或蹈白刃犯危难以明君臣之义父子之伦而毒苦备婴见闻流涕史册所载不可胜屈指也倘所谓祸福自己求之者是耶非耶昌黎曰:贤不肖存乎己贵与贱祸与福存乎天未已也不特祸与福与己无与也又曰:名声之善恶存乎人而亦与己无与也其所以责贤不肖之存乎己者不亦洁净而精微哉若是者其与孟子同乎否乎是中庸尚之心也论语为己之义也倘必与孟子同也贤者自贤不以祸而损其贤不肖者自不肖不以福而损其不肖又况福莫大於天下后世皆曰贤祸莫大於天下后世皆曰不肖世俗之所谓祸福又何足论哉虽然善积而余庆恶积而余殃世俗所为祸福者必兼举之特或代异时移茫昧而不可考又或迹秦心粤潜隐而不可辨耳祸福无不自己求之果信也而谓目前之祸福存乎己则非也由斯以谭昌黎谓穷通之来不接吾心岂不约而易行哉安在其为与孟子剌谬也抑又论之孟子之言言有国家者宜修政刑於平日也昌黎之言言人之行已止当自问其为贤为不肖而不必问祸福也政刑修则国家福政刑隳则国家祸皆自己求也贤者不皆福不肖者不皆祸不存乎己也文各自明不烦牵合诚以昌黎之心行孟子之言左盾而右矛各得其用也乃必以孟子之矛刺昌黎之盾夫矛之设岂为刺己之盾而然哉以文害辞以辞害志孟子之所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