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宋文醇


爱直赠李君房别

  左右前后皆正人也欲其身之不正恶可得邪吾观李生在南阳公之侧有所不知知之未尝不为之思有所不疑疑之未尝不为之言勇不动於气义不陈乎色南阳公举措施为不失其宜天下之所窥观称道洋洋者抑亦左右前后有其人乎凡在此趋公之庭议公之事者吾既从而游矣言而公信之者谋而公从之者四方之人则既闻而知之矣李生南阳公之甥也人不知者将曰:李生之托婚於富贵之家将以充其所求而止耳故吾乐为天下道其为人焉今之从事於彼也吾为南阳公爱之又未知人之举李生於彼者何辞彼之所以待李生者何道举不失辞待不失道虽失之此足爱惜而得之彼为欢欣於李生道犹若也举之不以吾所称待之不以吾所期李生之言不可出诸其口矣吾重为天下惜之
原编者评:子路去鲁与颜子别颜子曰:何以处我子路曰:何以赠我赠别以言旧矣题曰爱直所以明立言之大旨也纡徐委折以扶友於直善辞哉

圬者王承福传

  圬之为技贱且劳者也有业之其色若自得者听其言约而尽问之王其姓承福其名世为京兆长安农夫天宝之乱发人为兵持弓矢十三年有官勋弃之来归丧其土田手镘衣食余三十年舍於市之主人而归其屋食之当焉视时屋食之贵贱而上下其圬之佣以偿之有余则以与道路之废疾饿者焉又曰:粟稼而生者也若布与帛必蚕绩而后成者也其他所以养生之具皆待人力而后完也吾皆赖之然人不可遍为宜乎各致其能以相生也故君者理我所以生者也而百官者承君之化者也任有小大惟其所能若器皿焉食焉而怠其事必有天殃故吾不敢一日舍镘以嬉夫镘易能可力焉又诚有功取其直虽劳无愧吾心安焉夫力易强而有功也心难强而有智也用力者使於人用心者使人亦其宜也吾特择其易为而无愧者取焉嘻吾操镘以入贵富之家有年矣有一至者焉又往过之则为墟矣有再至三至者焉而往过之则为墟矣问之其邻或曰:噫刑戮也或曰:身既死而其子孙不能有也或曰:死而归之官也吾以是观之非所谓食焉怠其事而得天殃者邪非强心以智而不足不择其才之称否而冒之者邪非多行可愧知其不可而强为之者邪将贵富难守薄功而厚飨之者邪抑丰悴有时一去一来而不可常者邪吾之心悯焉是故择其力之可能者行焉乐富贵而悲贫贱我岂异於人哉又曰:功大者其所以自奉也博妻与子皆养於我者也吾能薄而功小不有之可也又吾所谓劳力者若立吾家而力不足则心又劳也一身而二任焉虽圣者不可能也愈始闻而惑之又从而思之盖贤者也盖所谓独善其身者也然吾有讥焉谓其自为也过多其为人也过少其学杨朱之道者邪杨之道不肯拔我一毛而利天下而夫人以有家为劳心不肯一动其心以畜其妻子其肯劳其心以为人乎哉虽然其贤於世之患不得之而患失之者以济其生之欲贪邪而亡道以丧其身者其亦远矣又其言有可以警余者故余为之传而自鉴焉
原编者评:史有二记事记言左传记事也国语记言也韩集私传二何蕃传记事也王承福传记言也其言有足警鄙夫之事君明天之不假易而民生之不可以偷则不可以无传也然而国史之所不得载则义得私立传也

太学生何蕃传

  太学生何蕃入太学者廿余年矣岁举进士学成行尊自太学诸生推颂不敢与蕃齿相与言於助教博士助教博士以状申於司业祭酒司业祭酒撰次蕃之群行焯焯者数十余事以之升於礼部而以闻於天子京师诸生以荐蕃名文说者不可选纪公卿大夫知蕃者比肩立莫为礼部为礼部者率蕃所不合者以是无成功蕃淮南人父母具全初入太学岁率一归父母止之其后间一二岁乃一归又止之不归者五岁矣蕃纯孝人也闵亲之老不自克一日揖诸生归养於和州诸生不能止乃闭蕃空舍中於是太学六馆之士百余人又以蕃之义行言於司业阳先生城请谕留蕃於是太学阙祭酒会阳先生出道州不果留欧阳詹生言曰:蕃仁勇人也或者曰:蕃居太学诸生不为非义葬死者之无归哀其孤而字焉惠之大小必以力复斯其所谓仁欤蕃之力不任其体其貌不任其心吾不知其勇也欧阳詹生曰:朱泚之乱太学诸生举将从之来请起蕃蕃正色叱之六馆之士不从乱兹非其勇欤惜乎蕃之居下其可以施於人者不流也譬之水其为泽不为川乎川者高泽者卑高者流卑者止是故蕃之仁义充诸心行诸太学积者多施者不遐也天将雨水气上无择於川泽涧谿之高下然则泽之道其亦有施乎抑有待於彼者欤故凡贫贱之士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独何蕃欤吾是以言之无亦使其无传焉
  原编者评:首句至兹非其勇欤传也惜乎至末赞也赞语最得先圣先师修道立教之深意盖礼乐刑政四达而不悖者圣贤在上位居高建瓴顺风而呼用能锡庶民於汝极其义显而易见也若夫入孝出弟守先而待后者圣贤在下位如天地纟因缊万物化醇有以感人心而天下和平其义隐而难知也积者多施者不遐位下者如是虽然其显者然其隐者不皆然也积之诚多则忠孝之耿光昭昭然揭日月以行其感人之深沦肌浃髓正如天将雨水气上不期然而然莫之致而至其施之遐有非耳目心思之所及计者岂系位之高与卑哉君子之道费而隐其斯之谓欤虽然言之无文行而不远则所谓必有待然后能有所立也爰於卒章告万世以立言之意焉或乃谓冀斯文之行而蕃或得一用於世亦浅之乎读斯传矣

卷三

  昌黎韩愈文三书

  答窦秀才书

  愈白愈少驽怯於他艺能自度无可努力又不通时事而与世多龃龉念终无以树立遂发愤笃专於文学学不得其术凡所辛苦而仅有之者皆符於空言而不适於实用又重以自废是故学成而道益穷年老而智愈困今又以罪黜於朝廷远宰蛮县愁忧无聊瘴疠侵加惴惴焉无以冀朝夕足下年少才俊辞雅而气锐当朝廷求贤如不及之时当道者又皆良有司操数寸之管书盈尺之纸高可以钓爵位循次而进亦不失万一於甲科今乃乘不测之舟入无人之地以相从问文章为事身勤而事左辞重而请约非计之得也虽使古之君子积道藏德遁其光而不曜胶其口而不传者遇足下之请恳恳犹将倒廪倾囷罗列而进也若愈之愚不肖又安敢有爱於左右哉顾足下之能足以自奋愈之所有如前所陈是以临事愧耻而不敢答也钱财不足以贿左右之匮急文章不足以发足下之事业稛载而往垂橐而归足下亮之而已
  原编者评:朱子曰:公以言事黜为阳山令故云远宰蛮县贞元二十年作也答尉迟生书愈白尉迟生足下夫所谓文者必有诸其中是故君子慎其实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本深而未茂形大而声宏行峻而言厉心醇而气和昭晰者无疑优游者有余体不备不可以为成人辞不足不可以为成文愈之所闻者如是有问於愈者亦以是对今吾子所为皆善矣谦谦然若不足而以徵於愈愈又敢有爱於言乎抑所能言者皆古之道古之道不足以取於今吾子何其爱之异也贤公卿大夫在上比肩始进之贤士在下比肩彼其得之必有以取之也子欲仕乎其往问焉皆可学也若独有爱於是而非仕之谓则愈也尝学之矣请继今以言
原编者评:文之为文也以其体言之在易为离日月丽乎天百谷草木丽乎土天地之文也重明以丽乎正乃化成天下人之文也正也者善也善也者含於人心之明而丽於万物之文者也以其用言之在易为贲宣人心之明而著万物之文非文无以为也纵之横之不知其几千万里也上之下之不知其几千万年也言语不通嗜欲不同同其文则五方可一家焉万年可一念焉贲之功也虽然贲无饰也贲之六爻贲趾贲须皆言自然而不可强也皤如濡如戋戋白贲皆言贵乎其质而非贵乎其贲也致饰然后亨则尽矣孔子所戒也昌黎未尝言易而深得乎易之义其云实之美恶其发也不掩可为探本穷源矣诚慎乎其实及其至也即仲尼所得统於文武周公而文在兹之文也其未至者虽曰有冽氵九泉不可语海然与断港绝潢固不同也

上宰相书

  正月二十七日前乡贡进士韩愈谨伏光范门下再拜献书相公阁下诗之序曰:菁菁者莪乐育材也君子能长育人材则天下喜乐之矣其诗曰:菁菁者莪在彼中阿既见君子乐且有仪说者曰:菁菁者盛也莪微草也阿大陵也言君子之长育人材若大陵之长育微草能使之菁菁然盛也既见君子乐且有仪云者天下美之之辞也其三章曰:既见君子锡我百朋说者曰:百朋多之之辞也言君子既长育人材又当爵命之赐之厚禄以宠贵之云尔其卒章曰:泛泛杨舟载沈载浮既见君子我心则休说者曰:载载也沈浮者物也言君子之於人材无所不取若舟之於物浮沈皆载之云尔既见君子我心则休云者言若此则天下之心美之也君子之於人也既长育之又当爵命宠贵之而於其才无所遗焉孟子曰:君子有三乐王天下不与存焉其一曰乐得天下之英才而教育之此皆圣人贤士之所极言至论古今之所宜法者也然则熟能长育天下之人材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孰能教育天下之英才将非吾君与吾相乎幸今天下无事小大之官各守其职钱谷甲兵之问不至於庙堂论道经邦之暇舍此宜无大者焉今有人生二十八年矣名不著於农工商贾之版其业则读书著文歌颂尧舜之道鸡鸣而起孜孜焉亦不为利其所读皆圣人之书杨墨释老之学无所入於其心其所著皆约六经之旨而成文抑邪兴正辨时俗之所惑居穷守约亦时有感激怨怼奇怪之辞以求知於天下亦不悖於教化妖淫谀佞讠寿张之说无所出於其中四举於礼部乃一得三选於吏部卒无成九品之位其可望一亩之宫其可怀遑遑乎四海无所归恤恤乎饥不得食寒不得衣滨於死而益固得其所者争笑之忽将弃其旧而新是图求老农老圃而为师悼本志之变化中夜涕泗交颐虽不足当诗人孟子之谓抑长育之使成材其亦可矣教育之使成才其亦可矣抑又闻古之君子相其君也一夫不获其所若己推而内之沟中今有人生七年而学圣人之道以修其身积二十年不得已一朝而毁之是亦不获其所矣伏念今有仁人在上位若不往告之而遂行是果於自弃而不以古之君子之道待吾相也其可乎宁往告焉若不得志则命也其亦行矣洪范曰:凡厥庶民有猷有为有守汝则念之不协于极不罹于咎皇则受之而康而色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是皆与善之辞也抑又闻古之人有自进者而君子不逆之矣曰:予攸好德汝则锡之福之谓也抑又闻上之设官制禄必求其人而授之者非苟慕其才而富贵其身也盖将用其能理不能用其明理不明者耳下之修己立诚必求其位而居之者非苟没於利而荣於名也盖将推己之所余以济其不足者耳然则上之於求人下之於求位交相求而一其致焉耳苟以是而为心则上之道不必难其下下之道不必难其上可举而举焉不必让其自举也可进而进焉不必廉於自进也抑又闻上之化下得其道则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也今天下不由吏部而仕进者几希矣主上感伤山林之士有逸遗者屡诏内外之臣旁求於四海而其至者盖阙焉岂其无人乎哉亦见国家不以非常之道礼之而不来耳彼之处隐就闲者亦人耳其耳目鼻口之所欲其心之所乐其体之所安岂有异於人乎哉今所以恶衣食穷体肤麋鹿之与处猿瓝之与居固自以其身不能与时从顺俯仰故甘心自绝而不悔焉而方闻国家之仕进者必举於州县然后升於礼部吏部试之以绣绘雕琢之文考之以声势之逆顺章句之短长中其程式者然后得从下士之列虽有化俗之方安边之画不由是而稍进万不有一得焉彼惟恐入山之不深入林之不密其影响昧昧惟恐闻於人也今若闻有以书进宰相而求仕者而宰相不辱焉而荐之天子而爵命之而布其书於四方枯槁沈溺魁闳宽通之士必且洋洋焉动其心峨峨焉缨其冠于于焉而来矣此所谓劝赏不必遍加乎天下而天下从焉者也因人之所欲为而遂推之之谓者也伏惟览诗书孟子之所指念育才锡福之所以考古之君子相其君之道而忘自进自举之罪思设官制禄之故以诱致山林逸遗之士庶天下之行道者知所归焉小子不敢自幸其尝所著文辄采其可者若干首录在异卷冀辱赐观焉干黩尊严伏地待罪愈再拜
原编者评:唐时士子不耻自荐斯文固是昌黎少作然说诗义极湛深其道先王兴贤育才之意甚明切宰相而能如是可谓举职矣传所为其自为谋也则过矣其为人谋则忠故不与他书并删焉

答崔立之书

  斯立足下仆见险不能止动不得时颠顿狼狈失其所操持困不知变以至辱於再三君子小人之所悯笑天下之所背而驰者也足下犹复以为可教贬损道德乃至手笔以问之攀援古昔辞义高远且进且劝足下之於故旧之道得矣虽仆亦固望於吾子不敢望於他人者耳然尚有似不相晓者非故欲发余乎不然何子之不以丈夫期我也不能默默聊复自明仆始年十六七时未知人事读圣人之书以为人之仕者皆为人耳非有利乎己也及年二十时苦家贫衣食不足谋於所亲然后知仕之不唯为人耳及来京师见有举进士者人多贵之仆诚乐之就求其术或出礼部所试赋诗策等以相示仆以为可无学而能因诣州县求举有司者好恶出於其心四举而后有成亦未即得仕闻吏部有以博学宏辞选者人尤谓之才且得美仕就求其术或出所试文章亦礼部之类私怪其故然犹乐其名因又诣州府求举凡二试於吏部一既得之而又黜於中书虽不得仕人或谓之能焉退自取所试读之乃类於俳优者之辞颜忸怩而心不宁者数月既已为之则欲有所成就书所谓耻过作非者也因复求举亦无幸焉乃复自疑以为所试与得之者不同其程度及得观之余亦无甚愧焉夫所谓博学者岂今之所谓者乎夫所谓宏辞者岂今之所谓者乎诚使古之豪杰之士若屈原孟轲司马迁相如扬雄之徒进於是选必知其怀惭乃不自进而已耳设使与夫今之善进取者竞於蒙昧之中仆必知其辱焉然彼五子者且使生於今之世其道虽不显於天下其自负何如哉肯与夫斗筲者决得失於一夫之目而为之忧乐哉故凡仆之汲汲於进者其小得盖欲以具裘葛养穷孤其大得盖欲以同吾之所乐於人耳其他可否自计已熟诚不待人而后知今足下乃复比之献玉者以为必俟工人之剖然后见知於天下虽两刖足不为病且无使勍者再尅诚足下相勉之意厚也然仕进者岂舍此而无门哉足下谓我必待是而后进者尤非相悉之辞也仆之玉固未尝献而足固未尝刖足下无为为我戚戚也方今天下风俗尚有未及於古者边境尚有被甲执兵者主上不得怡而宰相以为忧仆虽不贤亦且潜究其得失致之乎吾相荐之乎吾君上希卿大夫之位下犹取一障而乘之若都不可得犹将耕於宽闲之野钓於寂寞之滨求国家之遗事考贤人哲士之终始作唐之一经垂之於无穷诛奸谀於既死发潜德之幽光二者将必有一可足下以为仆之玉凡几献而足凡几刖也又所谓勍者果谁哉再尅之刑信如何也士固信於知己微足下无以发吾之狂言愈再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