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掌绝尘

  玉姿道:“允便允了,只是一件,妾从来未曾深谙个中滋味,如之奈何?”杜开先道:“这句却是饰词,难道小娘子终日眷恋相国身旁,那老骚头肯丢开手么?这个中滋味,小娘子自然谙练的。”玉姿低声道:“他是个老人家,血气衰颓,那里做得正经。”杜开先轻轻搂住道:“小娘子休得害怕,难得这样良宵,不要错过了功夫。小生也非卤莽之辈,就在这罗帐里做一个款款温温的手段,请小娘子试一试看。”
  玉姿又做苦挣道:“杜公子,我恰才见你忒甚要紧,故说那几句安慰的话儿。难道我当真便肯顺从你?岂不闻强奸人家女子,律有明条?”杜开先偎着脸儿笑道:“敢问小娘子,夤夜到我书房,所为何事?”玉姿也笑道:“杜公子,你这俐齿伶牙,教我那里抵对得过。”杜开先道:“小娘子说话虽是抵对小生不过,小生又有抵对小娘子不过的所在。”
  玉姿道:“公子轻讲些么,倘被你家伏侍的小厮们听见,可不做将出来?”杜开先道:“不瞒小娘子说,我这里再没有第二个家童,只有一个伏侍的聋子,你便向他耳边鸣金击鼓,也是不甚听得明白,况他这时已睡熟了。我们且把闲话丢开,早图一霎儿欢乐也好。”
  玉姿道:“公子,你却是这样等不得。譬如妾今夜不来,将如之何?”杜开先迎笑道:“小娘子若是今夜不来,少不得小生梦儿里相会的时节,也不肯放过。”玉姿道:“公子,你难道毕竟放我不过么?”杜开先道:“小生心里倒也干休得了,只是这件东西如何便肯干休?”玉姿掩着嘴道:“亏你读书人讲这样村话。”有诗为证:
  少年性高尽风流,恁意装村不怕羞。
  昔日相思今日了,随他推托肯干休。
  原来两个调了这一会,都是巴不能够到手的。杜开先便把他拦腰一把抱脸上免不得有些娇羞模样,又挣起来道:“公子,这灯光射来,不像模样,去吹灭了罢。”杜开先道:“小娘子,你可晓得,那《西厢记》上说得好,
  ‘灯儿下共交鸳颈’,若吹灭了灯,一些兴趣都没了。”玉姿便不则声。
  杜开先依旧把他揿倒,将手先到腿边探了一探,缓缓地把他两股扳将起来。人却不晓得,这玉姿虽是在韩相国身边,那老人家年纪衰迈,还济得些甚么事来,不曾到得辕门,就先要纳款了。所以玉姿总然说是破过瓜的,还是黄花女子一般,几曾经历着一场苦战。
  这杜开先思想多了日子,巴不得到了手,讨一个风流快乐,那里还管你的死活,尽着力又送了一送,恰好正抵着了花心。
  原来玉姿承受了这一回,就如服仙丹,饮玉液的一般,遍体酥麻,昏昏沉沉,竟睡熟了去。杜开先便不敢惊动他,替他依旧放下了衣服,免不得自家也有些困倦起来,站起身把灯息了,就和衣睡做一头。
  两个看看睡到四更时分,那杜开先又打点发作起来,把玉姿悄悄推醒,附着耳说了几句软款的话儿。玉姿正待也说几句,忽听得耳边厢咚咚打了四鼓,猛可的记得起相国房中承值一事,顿然惊讶道:“公子不好了,这遭却做出来了!”
  杜开先摸头不着,也吃了一惊道:“呀,小娘子何出此言?”玉姿便把姊妹二人轮流值夜的话,与他说了一遍。杜开先道:“这却怎么好?若是做将出来,岂不是小生带累了小娘子,明日有些僝愁 ,教我如何痛惜得了?”
  两个连忙爬起身来,坐在床上。玉姿想了一想,夜间来的时节,偏生姐姐面前说了几句硬话,倘然回去,被姐姐知了些儿形迹,可不没了嘴脸,便与杜公子计较道:“公子,如今怎生是好?”
  杜开先道:“小生有一个计策,你若是这时转将回去,决然要露了风声。那老儿不是个好惹的主顾,这遭把家法正将起来,你这一个娇怯怯的身躯,可禁受得起?那时你却拷打不过,毕竟一死,小生为你割舍不过,到底也是一死。可不是断送了两人性命?如今趁此夜阑之际,人不知,鬼不觉,待我收拾些使用银子,做了盘缠,你把我书架上的旧巾服儿换了,扮作男人模样,悄地和你奔出巴陵道上,到别处去权住几时,慢慢再想个道理便了。”
  玉姿垂泪道:“此计虽好,只是我有两件撇不下。一件是我房中那无数精致衣裳、金银首饰,怎么割舍得与别人拿去享用?二件是我姐姐朝夕同行同坐,过得甚是绸缪,怎样割舍抛撇了他?”说罢,泪如雨下。有诗为证:
  衣饰妆奁能别置,一胞手足情难弃。
  只因作事有差池,临去依依频洒泪。
  杜开先道:“小娘子,到此地位,一个性命尚然难保,那里还顾得那些衣裳首饰、姐妹恩情?趁早走的,是为上策。”这韩玉姿一时心下便浑起来,就依了杜开先的说话,把架上巾服取来,换得停停当当,就像个弱冠的一般。杜开先便去开了书箱,收拾了那些使用银子,约莫有二三十两,一些随身物件也不带去,单单两个空身,悄悄把百花轩开了,就出同春巷。两个也觉有些心惊胆颤,乘着月色朦胧,径投大路而去。
  毕竟不知后来他两个奔投何处?那韩相国知了消息,怎么一个结果?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回
  宽宏相国衣饰赏姬 地理先生店房认子
  诗:
  宦门少小读书生,娇养从来不出行。
  色胆包天忘大义,痴心挟女纵私情。
  怜才宰相胸襟阔,遇父英豪眼倍青。
  始信吉人天必相,穷途也得遇通亨。
  他两个出了同春巷,径投大路。行了好一会,看看到了城门,只听得那谯楼上咚咚的打了五更五点,但见那:
  金鸡初唱,玉兔将沉。四下里梆柝频敲,都是些巡更丐子,满街衢行踪杂沓,无非那经纪牙人。猛可的响一声,只道是相府知风捉护;悄地里听一下,却原来官营呐喊大操兵。
  两个正混在人丛里,走到城门首,蓦听得这声呐震,吓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只道是韩相国知了风声,差人追来捉获。回头看时,又不见有人赶来。猛想一想,方记得起,三六九日官营里操兵练卒,却才放下肚肠。连忙出得城来,渐觉东方有些微微发白。你看这韩玉姿,那里曾惯出闺门,管不得鞋弓袜小,没奈何两步挪来一步,不多时又到了西水滩头。
  原来这西水滩下了船,笔直一条水路,直通得到长沙府去。你道此时天尚未明的时节,船上人个个还未睡醒,那里见个人来揽载。两人依着岸走了几步,只见就是日前泊那玉凫舟的杨柳岸边,有一只小小渔船在那里。这韩玉姿到了这个所在,觉他睹物伤情,杜开先也觉伤情睹物。他便凝睛一看,见那船舱里点着一盏小小灯笼,恰好那个渔人正爬起来,赶个早市,趁没有船只往来,待要下网打鱼的意思。
  杜开先近前唤道:“渔哥,你这只船可渡得我们么?”渔人道:“要渡到也渡得,只是渡了二位相公的时节,错过了这个早市,可不掉了一日生意。”杜开先道:“你若肯渡我们,就包了你一日乘钱罢。”渔人笑道:“既然如此,二位相公还是要往那里去?”杜开先道:“我们兄弟二人,要到前途去望一个亲戚的。”渔人道:“却是甚么地名?”杜开先道:“那个地名,我到忘记了。只是那些村居景致还想得起。你且撑到前头,若见了那个所在,我们上岸就是。”渔人笑道:“相公又来说得好笑,若是撑了十日不见那个所在,难道还是包我一日的银子?”杜开先道:“就与你十日的钱罢。”渔人道:“只要讲得过,便做我不着。请下船来。”他两个就下了船,那渔人便不停留,登时把船撑去。
  如今正是要紧的所在,其实没工夫把他去的光景再细说了。且把韩相国来略说几句与列位听着。
  说这韩相国睡到天明,醒在床上,只道还是玉姿伺候,便叫一声道:“玉姿,可睡醒了么?”原来却是这蕙姿尽尽伺候了这一夜。他因为前番那次做来不顺利,所以再不敢走动,只道妹子果然不耐烦,便替他承值了这两个更次。听得相国唤了这一声,连忙答应道:“老爷,玉姿昨晚身子有些不耐烦,着蕙姿代他伏侍哩。”相国叹口气道:“怪他不得,其实这几日辛苦得紧。多应是劳碌上加了些风寒,少刻待他起来,可唤他来,待我替他把一把脉看,趁早用几味药儿赶散了罢。”蕙姿应说:“晓得。”
  说不了,只见一个女侍儿慌忙走来,把房门乱推,进来禀道:“老爷,不好了,昨夜内门被贼挖开了!”相国道:“有怎样事?内门既失了贼,决然从那百花轩后挖过来的。快着人去问杜相公,曾失了些物件么?蕙姿,你可疾忙去唤你妹子来,问他昨日那内门是怎么样拴锁的?”蕙姿应声便走。
  不多时,院子与蕙姿一齐走到,一个禀说百花轩不见了个杜公子。一个禀说内房里不见了个韩玉姿。相国听说,老大吃了一惊。到底做官的,毕竟聪明,心下早已明白。便起来坐在床上,叹口气道:“我也道这内门缘何得有贼来,原来是这妮子与那小畜生做了手脚,连夜一同私奔去了。终不然伏侍的家童也带了去?”分付院子:“快去唤他那伏侍的人来见我。”院子答应一声,转身便去。
  原来那个聋子正爬起来,寻不见了杜开先,心下好生气闷。听着相国唤他,不知甚么势头,连忙走将过来。相国问道:“你家相公那里去了?”这聋子原是个耳朵不听得人说话的,兜了这些不快乐,愈加听不着了,就把手向耳边指了一指,道:“老爷,小人是个聋子,说话听不明白,再求分付一声。”院子在旁道:“老爷问你相公那里去了?”聋子道:“这个却不晓得。小人昨夜打铺在他床后,只听得晚来咿咿唔唔,做了半夜的诗,直到五更天气,方才住口。小人见他夜来辛苦了,趁早起来,打点些点心与他吃吃,只见房门大开,鬼影都不见了。”
  相国道:“可曾带些甚么东西去么?”聋子道:“别样物件,小人尚未查点,只是一股凤头钗,是他日常间最心爱的,端然还在那里。”相国听说了凤钗,便觉有些疑惑,遂对他道:“你快去拿来我看。”聋子回身,慌忙便去拿与相国。相国把凤钗一看,骂了一声道:“好贱婢!分明这股凤钗是他日常间戴的,可见他两个不止做了一日的心腹。”
  原来这股凤钗,却是前番蕙姿赠与杜开先的,那里干着玉姿甚事。蕙姿在旁看见这钗儿,好生耽着惊恐。相国便对聋子道:“你家相公与我府中一个女婢同走去了。”聋子听了这句,吓得把舌头一伸,缩不进去,道:“有这等事,怪见得这几日夜来睡在床上,不绝的嚎声叹气。”相国道:“我府中没了个女婢还不打紧,你家老爷不见了个公子,明日可不要埋怨着我。你可早早回去,禀与你家老爷知道。”聋子答应一声,连忙回去报与杜翰林得知。
  那翰林听罢,心中老大焦躁,便对夫人道:“我那畜生,谁想做了这件没行止的事,难道这一世再也不要思量出头?他便去了也罢,终不然韩相国没了个女侍,明日肯干休罢了。”遂唤打轿到韩府去,商议寻访。
  这正是:若要不知,除非莫为。霎时间巴陵城里,个个传说,杜翰林的公子拐带了韩相国的女侍,逃走去了。
  杜翰林到了韩府,见了相国,两个把前事问答了一遍。杜翰林道:“这还是老先生出一招帖,各处寻访一寻访的才是。”相国道:“我那女侍,既做个打得上情郎的红拂女,我学生也做个撇得下爱宠的杨司空。便去了也不足惜。只是令郎差了主意,既把他看上了眼,何不就与学生明说,待我便相赠了何妨。如今学生出了招帖,外面人一来便要说我轻贤重色,二来只说我一个女侍拘管不到,被他走了,可不坏了家声?还是老先生出一个招帖,寻一寻令郎罢。”杜翰林道:“不瞒老先生说,我那小犬,原是螟蛉之子,若出了招帖,可不被外人谈论?这还要老先生商量一个计策便好。”
  两家正在那里你推我逊,商量不定。恰好那康汝平得知了消息,劈头正走将来。相见已毕,便把前前后后问了一遍,韩相国也把前前后后回答了一遍。康汝平免不得要在相国面前说两句好看话儿,道:“今日杜兄去了,小侄方才敢说,他两个是当日新正时节,在西水滩头,杨柳岸边,两船相傍,向那黄昏月下,便以诗句酬和。那时就觉有些不尴不尬的光景,原不是一日的情由。如今他两个此去,又不带一些行李,便出了巴陵地界,到得前路,遇着关津,盘诘起来,毕竟送还原籍。但有一说,杜兄是个聪明人,决然不做这着迷的事,料来还在城中左右,隐迹在那一家里。二位老伯,何不趁早着人密访,必然得个下落。”
  韩相国道:“贤契所言,果然非谬。原来他两个,那时节便起了这个念头。”又想了一想,对着康汝平道:“原来贤契到是一个好人,老夫却没了眼睛。也罢,我想人家女子,到了这般年纪,自然有了那点念头,如何留得他住?我今还有个蕙姿,是他嫡亲姐姐。算来妹子去了,那个妮子决然也不长久。老夫若是打发出去,与了别人,明日可不奚落了他。贤契若不见嫌,杜老先生在此,当面说过,就送与贤契,做个铺床叠被,何如?”康汝平听了,心里其实着得,却便不好应承,假意推托道:“这个小侄怎么敢受,倘若杜兄明日依旧把他妹子带转来送还,那时又没了这一个,老伯岂不要追悔么?”相国道:“贤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便是那妮子有个转来的日子,老夫自然就送与杜公子了。”
  杜翰林道:“既是韩老先生有这个意思,贤契到不要推辞,省得拂了美情。”康汝平笑道:“只恐小侄没福,受用不起。既然如此,待小侄就此回去与家父商量便了。”康汝平遂作别起身。杜翰林见康汝平去了,也就辞了韩相国出门。相国送了进来,便唤蕙姿分付,把玉姿房中一应遗下的衣裳首饰,着几个女侍尽数搬将出来,当堂逐件点过,遂都交付与蕙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