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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掌绝尘
真个光阴捻指,他两人到了个半把月,虽为读书而来,却不曾把书读着一句,终日行思坐想,役梦劳魂,心心念念,各人想着一个,并不得一些影响。
那康汝平,也是个色上做工夫的主顾。到是住远,还好撇得下这条肚肠。你说就在这里,止隔得两重墙壁,只落得眼巴巴望着,意悬悬想着,怎能够一个花朵般的走到跟前,那里熬得过?几番灯下与杜开先商量,要做些钻穴窬墙的光景。杜开先每每苦止住他。这也是泥人劝土人的说话。
你道这杜开先可是没有这点念头的么?心里还比康汝平想得殷切。到底他还乖巧,口儿里再不说出,心儿里却嫌着两副乌珠怎么下得手。
原来这蕙姿与玉姿姊妹两个,也没一日不想在那百花轩里。那个意儿,各自打点已久。只是夜夜朝朝,同行共伴,你又提防着我,我又提防着你,所以也把个日子延捱过了。
一日,韩相国突然患起痰火症来,着他姊妹二人在房早晚伏侍。这也是相国爱惜他们的意思,恐怕忒甚辛苦坏了,把日间上半日派与蕙姿,下半日派与玉姿,夜来也是日间一样派法。他姊妹二人不惮艰辛,紧紧在房中伏侍了五六个昼夜。不想他两个各早怀了一片私心,都要趁着这个空闲机会,悄悄的开了内门,到百花轩里完一完心事。
一夜,蕙姿伺候到了二更时分,乘着相国睡得安稳,思想得下半夜才是妹子承值 ,这时必然在房中稳睡一觉。轻轻提了灯,赚出房门,呼的一口,把灯吹灭了,就放在门外椅子上面。原来这却是他一个计较,恐怕相国醒来,唤着不在跟前,好把点灯推托的意思。你看他随着些朦胧月影,蹑着脚踪,走过了东廊,转弯抹角,摸壁扶墙,一步一步,走了好一会,方才到得内门首。这内门外,恰就是百花轩。原来康汝平的书房,紧贴在同春巷一带;杜开先的书房,就贴着这内门左右。这也是杜开先当日来的时节,把这间书房先埋下一个主意。
蕙姿走到门边,把手向栓上摸了一摸,只见上下封锁的好不牢靠。侧耳听了一霎,又不见一些声音。欲待把门掇将下来,却没这些气力。欲待轻轻咳嗽一声,通个暗号,又怕前后有人听见。正站在那里,左思右想,要寻一条门路。只听得前面又有一个脚步走响,这蕙姿猛可的吓出一身冷汗,不知是人是鬼,竟把一团春兴,弄得来瓦解冰消。拼着胆问一声道:“这时分,甚么人走动哩?”那来的竟不回答,没奈何走近前来,把他摸了一把。
毕竟不知认出是那一个?两下里见了,怎生说话?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回
缔良盟私越百花轩 改乔妆夜奔巴陵道
诗:
风流才子谁能匹,窈窕佳人绝代姿。
百岁良缘真大数,一时奇遇岂人为。
知音毕竟奔司马 ,执拂何妨叩药师。
鱼水相投情意美,女妆男扮别嫌疑。
那正走来的,你道是什么人?原来就是玉姿。这玉姿也正乘着这一个更次的空便,只道姐姐还在相国房中伺候,因此走来,思量悄悄撬开内门,到那百花轩去,与杜公子谈一谈心曲的意况。只道瞒了姐姐,自家以为得计,那里提防着姐姐到先在内门首了。他起初时黑洞洞的,月影又照不到,灯光又带不来,却不晓得姐姐在此已久,后来听见问了这一声,方知就是姐姐。不是他故意不肯答应,其实吓呆了。
蕙姿见不则声,再想不到是他妹子,上前摸了一把,这遭免不得两下里要讨个清白出来,还躲闪在那里去。终久玉姿是个伶俐女子,勉强应一声道:“呀!莫非是我蕙姿姐姐么?”蕙姿听了这一句,心下着实一咯噔,那里晓得妹子也端为着这件而来,不期劈面撞着。只道他知觉了些响动,故意暗暗走来瞧破,没奈何答道:“我道是谁,原来是玉姿妹子。这半夜三更来此何干?”玉姿笑道:“姐姐,你便问得我,是我也问得你一句,况这半夜三更,你却到此何干?”
蕙姿想得妹子是个聪明的主儿,如何瞒得他过,就把心事对他明说。这玉姿却比不得姐姐一般老实,如何肯把肺腑的话说与他得知,便顺着嘴儿道:“你妹子就是个活神仙,晓得姐姐有些缘故,特来要你挈带一挈带。”蕙姿道:“妹子,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倘被别人听见,可不泄漏了风声?”玉姿道:“姐姐,这样时候,我家里人,那个不沉沉睡熟?要听见的,不过是墙外的杜公子。便再讲得响些,或者闻得你的声音,想起那日赠他凤头钗的光景,把这扇门儿弄将开来,延纳你过去,也不见得。”
蕙姿道:“妹子,没甚要紧,我和你嫡亲姊妹,却是一心一意。那些姐妹们都是各人一条肚肠,那个不要在老爷面前逞嘴的?若是吹了一些风声在老爷耳朵里去,那时我和你可不奚落在人后了?”玉姿道:“姐姐,说便是这样说,你却是一场好事,我妹子悄悄地走来,难道你心里岂没一些怪着我的?这时候已有三更光景,倘老爷睡醒转来,唤着要茶要水,妹子先要去伺候,你再在这里寻一个门路儿罢。”
蕙姿道:“妹子说那里话,我的初意,走将来不过先要探个动静,然后觑个顺便机会。若说那钻穴相窥,窬墙相从,费这一番担惊受怕的手脚,去干那件事儿,我姐姐决不做的。如今就与你同转去则个。”玉姿道:“姐姐果然便同去了,明日追悔起来,切莫怨着我妹子呢。”蕙姿便不回答,扶了妹子,黑天墨地,两个扭阿扭的走将转来。有诗为证:
怨女双双弟与兄,春心飘荡各私行。
谁知狭路相逢处,窃笑人人共此情。
正走到东廊下,忽听得相国在房中大呼小唤,他两个都有了虚心病儿,吓得手苏脚软,上前不好,退后不好。看来蕙姿到比玉姿又胆小些,靠在那廊下栏杆上,簌簌的抖做一团,口内低低对着玉姿道:“妹子,适才我已把老爷房中的灯吹灭了,做你不着,到你房里看看,有灯快快点一个来。”玉姿也慌了,道:“姐姐,这正是:羊肉未到口,先惹一身膻。若是老爷问起,如今还把些甚么话儿答应他好?”蕙姿道:“只说被风吹灭了灯,到你房中点灯就是。”玉姿道:“说得有理。”慌忙走到自己房里,拿了一盏灯来,递与姐姐。
蕙姿一只手提了灯,一只手遮了风,同着妹子,径到相国房门外,把原先椅上的那盏灯来点着了,再推门进去。原来那相国是个有年纪的人,叫上几声,端然呼呼睡去,他两个的惊恐方才撇下。
蕙姿便走到床边,揭起帐子,低低道:“老爷,蕙姿来了,敢是要吃些龙眼汤么?”相国醒来道:“你这妮子,却在那里去,这一会才来?”蕙姿道:“适才风吹灭了灯,因此到玉姿那里点灯来。”相国道:“我晚来矇眬就睡着了,不曾问得你,把前后的门可曾都上了锁么?”蕙姿答道:“都是拴锁停当的。”相国道:“如此恰好。别处还不打紧,那后面的内门,紧贴着那同春巷里,况且如今又把百花轩开了,早晚更要谨慎提防。你可明日去再与我加一道栓儿。”蕙姿应道:“晓得。”
相国道:“那灯后站的是那一个?”蕙姿道:“就是玉姿。”相国笑了一声,道:“好一个痴妮子,怎么到站在那灯后呢?”玉姿便走近前来,道:“玉姿在此伺候老爷。”相国道:“实是难为了你们姊妹两个,尽尽在我房中伏侍这五六个昼夜。那些妮子们,只好在家吃饭,如何学得你两个。但有一说,我却一时也少你两个不得,虽是别的走到我跟前,决不能够中意。”玉姿便道:“如今老爷患了这些贵恙,我姊妹二人巴不得将身代替,那里还辞得甚么辛苦哩!”相国道:“我却没有些甚么好处到你两个。也罢,待我病起来,每人做一套时样大袖称意的衣服与你们便了。”蕙姿与玉姿道:“多谢老爷。”
相国道:“蕙姿,黄昏那一服药,却是你的手尾,我直要到五更时候才吃。你可打点个铺盖,就在这榻儿上与你妹子同睡了罢。”蕙姿应了一声,便去取了一床绣被,一条绒毯,向榻儿上铺下,就与妹子一处睡了。有诗为证:
绣衾笼罩两鸳鸯,一片纯阴不发阳。
可叹良宵春寂寂,空余云雨梦襄王 。
原来韩相国一连病了这几日,那杜开先与康汝平,每日侵晨过来问候一次。这相国病体渐渐好来,一日唤蕙姿姊妹道:“我近日病起无聊,好生坐卧不过。玉姿,你到那文具里取了匙钥与我开了内门。蕙姿过来,慢慢扶我闲走几步。待我到百花轩去,一来谢一谢杜公子和康公子,二来与他们闲讲片时,消遣病怀则个。”玉姿便也有心,连忙取了匙钥,先去开了内门。
你看这老头儿,扶了蕙姿,就象个土地挽观音一般,前一步,后一步,慢慢的走到内门边,分付道:“你每且把门儿掩着在这里,等一会儿便了。”不想这玉姿已有了那点念头,先走来开门的时节,把个百花轩路数,看得停停当当在眼睛里。原来这蕙姿是前番一次被妹子撞破,把这个念头到早已收拾起了。
韩相国走到百花轩里,轻轻叫一声:“康、杜二公子可在么?”杜开先正在那里面打盹,听叫这一声,猛然惊醒,再想不出是韩相国的声音,连忙出来相见,道:“原来是老伯,小侄多获罪了。敢是老伯贵恙可痊愈了么?”相国道:“多承贤契记念,这几日来略好了些。只是胸膈饱闷,饮食尚不能进。”杜开先道:“吉人自有天相,定然慢慢愈来。”相国笑道:“好说,好说。贤契,康公子缘何不见?”杜开先道:“汝平兄昨日已回去了,只在明日就来。”
相国道:“毕竟他欠有坐性。贤契,老夫病中无聊难遣,巴不得走来聚谈半晌,把闷怀消释消释。不识贤契从到这里,不知做了多少妙作,幸借出来,与老夫赏鉴一番。”杜开先欠身道:“小侄深蒙老伯推爱,自到此只有两个月余,争奈有些闲事在怀,所以竟没一毫心绪想到那吟咏上去,因此竟无一篇送上求教。”相国便笑道:“既然一首也没有,老夫已知道了,后生家的心事,敢只是犯了 ‘酒’底下那一个字儿了?”杜开先满脸通红,道:“小侄向来全无此念。”相国道:“这个便好。若有了这个念头,可不耽误终身大事。”杜开先道:“金石之言。”
两个又把闲言闲语说了一会,只是韩相国初病起来,坐谈了这些时候,身子有些倦意,便起身别了杜开先,慢慢走来,推门进去。
恰好他姊妹两人端然在那里伺候。那玉姿毕竟是有心的,把韩相国与杜开先一问一答的说话,逐句句听得明白。相国分付道:“蕙姿好生扶我进房去略睡一睡,玉姿随后把内门锁好了来。”玉姿答应一声,见相国扶了姐姐先去,乘着这个凑巧,恰才又听得说是康公子不在,思量迟一会儿,依旧走来开门,到百花轩去见一见杜公子的意思,就把锁儿半开半锁在那里。
你道那老头儿那里提防着他,连那蕙姿也想不得这个田地。玉姿依旧把个匙钥送与相国,就紧紧站在房中,伺候到了黄昏,恰好是姐姐承值的时分。蕙姿正走将来,玉姿低低对着蕙姿道:“姐姐,我妹子今夜有些不耐烦,早去睡一觉儿,待到三更时分,再来换你。千万莫要等老爷睡着,又做出前番的勾当呢!”蕙姿微笑一声,却无回答。原来世上好说那话儿的女人,偏要硬着嘴,却也不止玉姿一个。
这玉姿叮嘱了姐姐,走出房门,悄悄的竟去把内门开了,依着日间看的路径,便到了百花轩里。只见纸窗儿上一个破隙,还有灯光射将出来,他晓得杜开先还未曾睡,把两个指头轻轻向门上弹了一弹。
杜开先那里知道是这个活冤家到来,又不敢便把门开,低低问一声道:“是那一个?”玉姿掩口道:“妾便是韩玉姿。”杜开先记得起道:“莫非是前日承赠凤头钗的这位小娘子么?”玉姿道:“然也。”
杜开先欣然便把两扇房门呀的扯开,躬身迎揖道:“呀,果然是这位小娘子。前承赠以凤钗,尚未致谢,罪甚,罪甚。”玉姿道:“公子但记得那股凤钗,可忘了那把纨扇么?”杜开先又揖道:“屡荷美情,提起令人羞涩。今承小娘子大驾贲临,亦将有以益吾意乎?”玉姿笑道:“妾此来非有益于公子,却有损于公子也。”
杜开先是个聪明的人,听了这个“损”字,便兜上心来,笑道:“小娘子,适才所言那个‘损’字,觉有万千含蓄,还请细解一解。”玉姿道:“那两句是妾口头说话,并无深长意思,公子何必究竟如此。”
杜开先道:“这也罢了。难得小娘子今宵眷意而来,小生有一句不堪听的说话,不识小娘子能见纳否?”玉姿道:“公子,这夜静更阑,庭虚人悄,知尔者是这一盏孤灯,知我者是这半帘明月。若有所谕,但说何妨。”杜开先笑道:“小生自当日杨柳岸边,向月明之下,隔船吟咏,至今无不心悬口诵。既而遗纨扇,赠花笺,万种相思,一言莫尽。小娘子若肯见怜小生在这里独守梅花孤帐,今夜便效一个菡萏连枝,意下如何?”
玉姿假意儿道:“公子,我只道你是个志诚君子,那里晓得你到是个专在色上做工夫的。妾今夜此来,难道希图苟合?不过念公子与老爷通家情上,故来探访。今公子突出此言,使妾赧颜无地矣。”杜开先听他说话,觉有些深味,就顺口回答道:“小娘子既做得那谨守闺箴的李淑英,小生也做得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况且你主人翁待我一片美情,倘若被他知觉些儿消息,明日不惟见嫌小生,抑亦见弃于小娘子也。不若此时幸喜无人知觉,请自早回,大家免耽些惊恐。”
玉姿笑道:“杜公子,你虽是个聪明男子,妾亦是个伶俐女流,适才那几句说话,我已明明参透。你敢道我不允所事,故把此言相掯,妾待允了何如?”杜开先深揖道:“小娘子若允了,小生屁也不敢再放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