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籍冤魂

  瑞庵自罢官家居,已是百般心懒,也绝不与外人来往,终朝终日,除却三餐之外,惟有吃烟的工夫,也不再管别的。
  一日,家人送进一封信来,拆开来一看,是他亲翁张质夫那里来的。原来吴瑞庵他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那年瑞庵在京捐官之时,与这张质夫相识。张质夫名叫张朴,是山西太原府人氏,在京中通裕银号做个掌柜的,他儿子名叫张景韩,号子诚。瑞庵见他是个银号里老班,知道山西客人是很有家私,又见他儿子眉清目秀,到也有些斯文样子,听说他已巴结得在大兴县进了学,是个秀才,要想把女儿配他,因托人替张质夫说起这话。张质夫见瑞庵新捐道台,也是有财有势的,自然情愿结下这头亲事。
  两面说得投机,就在京中央两个阔绰的朋友做媒,传红纳聘,结下姻亲,两人非常密切。后来瑞庵选缺出京,赴宁绍台道任,两个又常有书信来往。至瑞庵调赴温处道任,两家渐渐疏慢。及瑞庵坏了官,遂断绝了通候音讯。
  这日忽然有信前来,只道是封寻常通候信札,及拆开看后,方才晓得是说亲的信。上面说:“小儿年长,已在授室之期,令爱亦已及笄。夭桃秾李,宜早合良缘,毋使婚嫁愆期,致令幼女怀春,吉士有!梅之赋也。仆愿与亲翁早了向平之愿,但路程遥隔,不便迎娶,可否亲翁亲自送亲来京,吉日良时,使两小成其嘉耦,而仆亦得与亲翁把晤,叙数年阔别之忱。”末后又叙些寒温套话,无非赞美他晚景林园,清闲纳福。
  瑞庵见了信,想道:“ 女儿爱珠已是二十岁了,有素说,男大须婚,女大须嫁,真是不差。二十岁的女孩子,是该嫁了,留在家中,终非了局。但这送亲一事,倒颇踌躇。自己吃了烟,懒出门,除了亲自送亲到京,难道好教女孩子他自己前去嫁人不成?有了,不如命大儿伯和送他去罢,只要多差几个老成的家人跟去,自然无妨,免得自己跋涉。吃烟人出门,老大不便呢。”
  想定主意,来到上房,对他夫人说知。夫人李氏说道:“儿子年幼,恐怕不能担当得这样大事。况且路途遥远,他又不曾出门惯,怎样好让他一人送亲去呢?”瑞庵道:“不妨,这里多派几个老练的家人前去,一切自有他们照料,不须儿子费心,不过教他陪伴着阿姊就是了。且他已自一十八岁,也该到外边走走,学习些出门规矩,晓得些世事。这京都又是个繁华壮丽的地方,帝乡风景,自与他处不同,万国衣冠,九天阊阖,也教他见识见识。”
  夫人听了,觉得也是,丈夫嗜好太深,终日吃烟,轻易不肯出门一步,这送亲一事,要教他涉水登山,实是千辛万苦。除却教儿子前去,再不有别的商量。
  二人计议定了,一面备办起嫁妆香奁等物,又要添置首饰,又要置办衣服。首饰是金的银的,衣服是绸的绢的,再有那珠翠宝石等物,零零星星,一样一样都慢慢的置备起来。这嫁女的妆奁,最为繁琐,瑞庵又只有一个女儿,夫人又最疼他,所以格外要办得整齐。
  但这位姑娘,却又不比寻常,嫁妆以外,还有一样最不可少的,是一副烟具。因为这姑娘是吃烟的,听说翁姑是个古板头性质,不喜欢吃烟的人,到了他家,不能当官吃烟,背地私吃,这烟膏必须要带足。三军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吃鸦片姑娘第一件要紧的妆奁,其余倒还可有可无。
  他的父亲晓得他的意思,好在自己煎现成的烟多,叫人搬上几缸,装在一只朱红漆花皮箱里面,用棉花偎好,恐怕路上要颠播翻了。他自己又瞒着父亲,私下去搬上几缸,放在冠箱里面,烟具也收拾了二副。
  他母亲又对他说道:“我儿,你去不要苦,鸦片,我时常叫个家人来看你,暗中就叫他运送些烟膏来就是了。” 母女商量一番,一家忙忙碌碌,把嫁妆办得舒齐,择个日子,送他们动身。
  这广东进京,虽然路远,有火轮船倒也便当。吴瑞庵选了两个老成练达的家人,吩咐了一番,着他们好好伺候少爷,往京都送亲,一路须要谨慎小心,夫人也拣了几个能干的仆妇,玲珑的丫鬟,伴着姑娘赠嫁过去,也要叮嘱他们一番。母女临歧,少不得有一番叮咛,这也不消说得。这瑞庵也嘱咐过儿子,一行送亲的人,上了轮船,瑞庵夫妇也自归家不提。
  单说爱珠、伯和姊弟两个,带着一行人,趁着轮船,乘风破浪,到了天津,这里已派人来接,到京中预备公馆住下。到了吉期,张府备了花灯彩轿,迎娶新娘。轿子到门,不到一点钟时,等了半日,新娘却不上轿,鼓吹细乐,只管在门外吹吹打打的催。
  你道是什么缘故新娘不肯上轿?其中却有个道理。要知他究竟为着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 九 回隔牖窥妆私语切切 深宵胠箧妙手空空
  却说这位新娘是个吃鸦片的人,向来在家困惯晏朝,起早起老大不便,一路进京来,路上又辛苦了。这日吉期,算是起个早起,却已日上三竿。
  不料这京里的迎娶,来得这样早,花轿到门的时候,新娘刚在那里梳洗,装扮好了,还要过瘾,那外面迎娶的人,等得不耐,腹中又饿,一个个喧嚷起来。
  这里个伴婆老妈子都是老狐狸,对新娘说道:“小姐定了性,慢慢的过瘾,今日吃了这回烟,须要到晚上方才好吃。瘾须过个十分足,外面喧嚷,由他们去噪,不要睬他们。姑娘不上轿,他们不能把空轿抬回去,又不能到里面来,将新人抢进轿去,怕他们怎的?这上轿的权柄,是我们操的。”
  一个老妈子便出来说道:“你们不要在此胡闹,这是我们那里的风俗,花轿到门,总要等半日,三两个时辰方才上轿,没有轿子一到,新娘就会上轿;也没有新娘装扮好了,坐在家中等候上轿。这样贱的新娘,是没有找处的。如今你们闹也如此,不闹也如此,好好再等了一个时辰,新娘方能上轿咧。”
  迎娶的人听了,觉着无法,于是七张八嘴的嚼起蛆来:有的说新娘在那里上马子,有的说新娘还要裹足呢,有的说论不定新娘是吃鸦片的,这时候正在里头过瘾。这句话却被他们猜着了。然而那些迎娶的人,也多有是吃鸦片的,听说“过瘾”两字,早打动了他们的痒处,一个个打起呵欠来。
  知道新娘上轿,又须等个时辰,大家都走了开去,到近地寻个小烟铺去吃烟;不吃烟的也饿了,到别处去寻东西吃。花轿歇在门里,彩仗花灯,放得大门外,落乱纷纷。等到新娘上轿,再一个个叫得回来。花轿到张府,已在日落黄昏时候,吃喜酒的人,也等得厌了。花轿进门,笙歌喧阗,灯烛辉煌,那参天拜地的一番礼数,也不必多讲。
  新郎这日自然喜气盈盈,吉日良宵,洞房花烛,乃人生第一个得意日子。但宾筵初肆,贺客盈庭,未免也要去应酬一番。待至酒阑宾散之后,准备金莲归第,锦帐寻春,不料室门已闭。新郎倒是一惊,想道:莫非新娘怕羞,恐有人去闹新房?但婢媪都在里面,为何没有声息?难道困了?总不成第一夜便以闭门羹相待。试弹指扣扉,听得里面脚声杂沓,一个老妈子来开了房门,新郎入来,见新妇已卸了妆,背着烛光坐在床边,像是个娇羞样子。
  新郎遣去婢媪,想要双宿双栖,揭开锦帐,闻着一阵香味,觉着这香不是衣香、芸香、安息香,也不是龙涎香、鸡舌香、脂粉香,又不是芝兰香、茉莉香、夜来香,更不是西洋外国的一种花露香水香。细闻这香,似乎带些苦味,并且漾着几丝烟气。新郎满腹疑心,却猜不着是鸦片香。要说这新郎,他也不是不识鸦片滋味的,只因寻常烟馆里的,都没有这样讲究,他这烟膏既陈,又是用参汤收膏的,所以比众不同。
  新郎第一夜,是不好意思去问新娘,只索睡了。一宵已过,到了明日,张家使人去接了小亲翁来。这第二日新娘,虽不比第一日,然而吃喜酒的人,闹着余兴,宾客衣冠,妇女裙钗,新房内络绎不绝,这新娘怎能吃烟?只好硬熬着。老媪婢女,贼头鬼脑,觑着便送两个烟泡与新娘吞了。
  好容易熬到黄昏,吃过夜饭,翁姑处问过安,回得房来,便把房门关上,要想开灯吃烟。恰巧新郎进房来,走到房门前,刚听得关门,一想好奇怪,为何两天如此?遂不来敲门,到天井里踅过来,站在窗外,用涎唾湿了窗纸,透个小孔,侧着眼,在小孔中张望。只见一个老媪,偷手摸脚的立上凳去,开了一只冠箱,托出一个烟盘来。又另拿盏烟灯,拿两支枪,放在床上,婢女过来点了灯,替新娘开上筒烟,新娘躺下就呼。一边吃,一边婢女在那里装,新娘吃个双管齐下。
  新郎见了,想道:“原来这新妇是吃鸦片的,怪不道昨日闻着一阵气味。我总不疑心是鸦片,这吃鸦片也是当今个一种出色当行的嗜好,不为稀罕。只这新妇怎的是这样大瘾,一管枪来不及过瘾呢?” 列位,这却是新郎错怪了。新娘因日间不能吃着,隔夜又是半饥半饱,所以商量着用两支枪吃,想要迅速一点过瘾,这是吃鸦片偷盘过瘾的苦处,新郎哪里晓得?当时过来敲门。
  新娘听得,连忙要想熄灯,一个老妈子摇手道:“不妨事的,自己汉子,总要被他晓得,瞒他怎的?瞒了他后来倒不能冠冕堂皇的吃,今日正要他晓得咧。” 遂过来开了门,让新郎入来,瞎七瞎八的拿话来兜搭新郎。新郎只不睬他,望床上瞧去,只见帐子下着,帐内却点着盏灯,一盏灯已自熄了。新娘立在床前,一副忸怩的面孔,真是画师也画他不出!新郎看了,心中老大有些过意不去,要想招呼新娘吃烟。
  老妈子见这种光景,趁势对新郎说道:“我们姑娘有个肝气病,这两日辛苦了,正在发作,吃两筒鸦片平平肝气。在家的时候,这鸦片是不吃的。”新郎道:“ 肝气病是女人的普通病,吃鸦片是最灵验的,你们服事姑娘,多吃几筒就是了。”老妈子道:“新姑老爷你也来香一筒,你不吃,我们姑娘当着新姑爷是不好意思的。”新郎道:“我没有肝气痛病,是不吃的。”老妈子道:“吃一筒何妨?这是欢喜膏,保管新姑爷吃了这烟,是喜上添喜,与新娘快活个不了。”
  新郎听了这话,倒红了脸,与这婆子缠不过,只好去应酬一筒,其实新郎亦是欢喜的。老妈子便过来教新娘也困下去吃,新娘假意含羞,半推半就的躺下去,二人就吃起对挡来。
  老妈子撇个眼色说道:“我们服事了姑娘一日,辛苦得很,如今要去睡了,这回要让姑老爷来服事了。姑老爷服事新娘,比我们道地得多咧。” 说着,与一众婢女都去了。新郎新娘,吃过鸦片,自然也睡了。新婚宴尔,鱼水和谐,这一夜的快乐,是不必说。
  明朝起来,新郎新娘齐声喊道:“啊呀!” 仆妇们听见,大家赶进房来一看,见窗扇撬开,房中箱笼橱柜,尽行敲去了锁,把新妇的妆奁,席卷一空。
  新娘气得哭,新郎气得面皮发青。仆妇们吓得面面相看,个个没有头脑。有的说:“赶紧去追。”有的说:“这贼不知去了多远,一时到哪里去寻?” 有的说:“贼从哪里来的?”有的说: “ 你不见这窗扇撬坏,明明当天井里进来的。”有的说:“这窗关得紧紧的,怎的被贼撬开,没有一足声息?” 有的说:“昨夜三更睡梦中,我仿佛听见新房里有些声响,但却不疑是贼。” 有的说: “ 你应该起来照一照。”有的说:“这贼想不是一个人,你看衣服首饰偷去不少。”
  大家七张八嘴,你推我,我怪你,闹得落乱。张质夫晓得了,也来看了看,先唤了地甲,然后报县,县里差捕快来踏看。捕快看了踪迹,见窗扇撬坏,是从窗中入房,箱上的锁,俱硬敲去,晓得不是老贼,人非一个,出去却开了房门,然后一重一重开门出去,是由后门逃走的。再看屋上,没有踪迹。料是他前日在此看结亲,看熟脚路,当夜不能下手,这日不知何时混进来,藏躲在那里。到了夜间,方才动手,谅这新出世的小毛贼,容易破案。
  遂对失主说了,教开一张失单,或三日或五日,保破这案。大家心中稍些安静些。新郎拿起纸笔来开失单,一要问新娘,新娘说一样写一样,说一件写一件,失单开好,交与捕快,另外自存一纸。
  捕快去了,大家都安慰了新娘一番,新娘只是泪汪汪的哭个不了,人家以为他不舍得衣裳首饰、赠嫁过来的东西,不知他心中另有一种说不出的苦处。衣裳首饰,倒也不在他心上,开失单时,遗漏颇多,但不知他心上究竟牵挂的是什么物件?且听下回分解。
第 十 回 典赃物偷儿露踪迹 探贼巢里老话行藏
  却说新娘因晚间失窃,所有奁赠,都被#箧,心中十分凄楚。后来开失单时,检点箱笼,失去一只朱红漆花的皮箱,箱中是他父亲赠嫁的鸦片烟膏。这鸦片烟膏是吃鸦片人的性命,比着三餐茶饭,尤为要紧,竟是一日不可欠缺的。如今失了,所以十二分惨伤。然而碍着公婆,又不好说出,只得自己心里懊憹。旁人见他啼哭,以为不舍得一副妆奁,那知他心中还有别的牵挂,这说不出的苦楚,连新郎都不知,只有他贴身服事的丫鬟仆妇晓得,都替他暗暗叫苦。
  到了晚上,私底里告诉了新郎,新郎听了,也替他着急,说道:“这不曾开在失单上,是不能追还原赃的,这却如何是好?现在你有的吃么?” 新娘道:“ 现在是有,是我出门时,到父亲处去搬得几缸,放在冠箱里面,到未曾窃去。可惜那一箱,倒被贼人偷去了。这贼要这鸦片何用?别的偷去了不算,这鸦片也顺手牵羊的偷了去,看来也有鸦片烟癖的。”新郎道:“是呀!贼人不吃鸦片,他也不会偷了。这鸦片偷去极累坠,一只箱子竟然抬去,看来还是个大瘾头,如今没有别法,且等这捕快的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