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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莫恨君恩薄似云,须知直谏易危身。
可怜三尺吴门练,断送黄金屋里人。
内侍拿奏疏回覆忠贤,忠贤道:“这妮子临死还这等多管闲事。”把那奏疏扯坏了。停了两日,他与客氏串通,道冯贵人暴病身亡,圣上感伤了一番,着令殡葬,那里知他这等横死。这些宫中嫔御大半也知得,也不过暗里为他流泪,暗里为他称冤,人前那里敢提起,怕又做一个冯贵人。
只这侯巴巴见魏忠贤这等有作为,便死心为他。侯巴巴曾与张裕妃合口,他便与忠贤计议道:“冯家歪蹄子淫妇,这等饶道,摆布的死了,还有张家,他须亏咱,近的皇爷身来,如今皇爷幸了,又封了他做裕妃,感咱恩才是哩,倒张致起来,把人不看的在心上。现今怀了娠,他就道有个小皇帝在肚里,一发作怪。他怪咱和你,如今知道冯家的事,毕竟要对皇爷说,那时怎处?不如先下手为强,哥你可设发一个计策儿来除了他,咱和你才得安哩。”魏忠贤道:“这甚难处,停会待他生产时,暗里下些毒药,药死了他,却也隐秀。”侯巴巴道:“甚好,怕目下皇爷到他宫中,他讲是非,且留下他这种子,后来若做了太子,也还是我一行的祸根哩。”忠贤道:“这咱便是明日,他过期不产,咱着几个了得的人,随你到他宫中,只说他假装娠孕,欺诳圣聪,赐他自尽。他要来见圣上,只不许他见,一会儿逼死了,倘圣上问起,只说他产难身死,宫中怕你与咱,料没敢说,只依咱行去罢。”客氏笑了笑道:“毕竟哥有计策哩。”第二日果然客氏带了内侍,赍了毒药,来见裕妃。裕妃道:“这生产须自有日期,强他不的,现怀着胎,须不是谎圣上,待咱去面圣上就是了。”内侍道:“谁容你来,皇爷立刻等缴旨哩。”那裕妃听罢,两泪交垂,道:“当初只说得了宠,有了喜,是好事,生下太子,还有出身,怎知道今日倒成祸胎,倒不如这些不得幸的,反得保全身命。况我这分娩也只在目下,怎圣上这等急性,这等薄情。”大哭了一场,要叫宫人分付些甚么,早已被侯巴巴逐开去了。那裕妃只得跌了几跌脚,叹了几口气,把药酒拿在手里,才到口边,又哽咽起来,放在台子上,吃催逼不过,只得又拿到嘴边,正要呷时,已被侯巴巴只一灌只情灌下,须臾,七窍血流倒在地下。一似:
奇葩一朵正含苞,何事东风妒艳娇。
急雨暗侵浑不禁,胭脂零落恨难消。
一面忠贤逼死裕妃,一面着侯巴巴启奏说,裕妃产难,母子双亡,圣上不胜感悼,要行临视。侯巴巴在上前道:“脏脏的,瞧他做甚么,着内侍去殡敛了罢。”果然,圣上传旨,着从厚棺敛,不来看视,把这一节早朦胧过了。只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有成妃李娘娘,已曾经御幸,生下了怀宁公主,他隐隐闻这消息,心怀不愤。道:“这两个奴才,怎敢朦蔽圣上,逼死裕妃。逼死他罢了,他肚子里叫声是个娃子,岂不可惜。待圣上来时,咱须与他伸一伸冤。”他是个女流,少了些含蓄,不免露了些愤忿不平颜色,出了些愤恨不平言语。可可连日圣上不到宫中,无由说知,早已为侯巴巴知觉了,又去报与魏忠贤知道。忠贤却定下一计,向圣上面前谮他,道:“李成妃因圣上连日不去行幸,好生怨恨来。”只见侯巴巴道:“正是,前日晚间,咱见他在院子里走一回,阑干上靠一回,口里咒骂一回,想是咒爷哩。”圣上道:“怕没这事。”魏忠贤道:“奴婢怎敢造谎。”侯巴巴道:“没有一个皇爷可咒骂的,这该处置他才是。”圣上没有言语,魏忠贤已自传旨道:“成妃李氏,阴怀怨望,诅咒圣躬,本宜赐死,姑念生有怀宁公主,着削去向封成妃位号,一号殿闲住。”登时裁去他位下宮嫔,减去他成妃供给,把他母子荒荒凉凉移入那冷所在去,不惟不能替裕妃称冤,连自己的冤抑不得控诉,可怜这李成妃呵:
妒人何必在蛾眉,自是奸雄有祸机。
寂寂长门和月冷,空思复道受恩时。
后来,圣上也有时想及成妃母子,要去临幸,侯巴巴就阻道:“好脏所在哩,爷去做甚么?”有时要召来,侯巴巴道:“他不想爷来哩,爷想他做甚?”阻得两边不相见。正是:
春风未许先幽谷,旭日何由照覆盆。
这时宫中但谈起一个魏忠贤,侯巴巴,都魂没了。道他们是皇爷宠幸的,尚且死的死,贬的贬,我们性命当得甚么。止有正宫张娘娘,把他二人只是奴婢看待,并不理他。那侯巴巴也便焦躁起来,思得要间他恩宠。常时圣上要幸正宫,他便在中阻滞,道是皇后值着经次哩,或病不耐烦哩。一日,圣上要幸正宫,侯巴巴道:“皇后这两日身子不好家,爷只在段娘娘这厢罢。”不料段娘娘道:“既是张娘娘身子不安,爷须去瞧一瞧。”圣上即便起行,侯巴巴再阻也阻不住,来到正宫,只见皇后穿着法服在那边接驾。圣上见那面色绝不似有病的,便问道:“闻说卿有病,可好来?”皇后道:“臣妾叨蒙圣庇,身体粗安,不知谁说臣病来?”圣上道:“是客氏适才说来,故此特来看你。”皇后也没言语,留圣上在正宫筵宴,就在正宫宿了。次日皇后着人叫侯巴巴来,道:“日昨我不曾病,你却对圣上道我病,这是欺诳圣上,还是诅咒我来?”客氏初时抵赖,皇后道:“圣上亲对我讲,是你说的,要推谁来?”抵赖不过,被皇后着宫女打了许多嘴巴,采了两鬓要撵出宮去。侯巴巴再三哀求,皇后又看圣上体面罢了,把一个装憨儿的侯巴巴:
他平时犹如下山虎,到今日却似落汤鸡。
侯巴巴又羞又恼,在那边纳闷,恰好魏忠贤知道,来看他,他便向忠贤哭诉了一场。忠贤道:“巴巴莫忙,好歹在咱身上与你出这口气。纵使不能摆布他,先把他爷老子来摆布一番,叫他没趣,若有机会,咱还叫他做不成皇后,当日景泰爷也曾废汪皇后来。”安慰一番,各自散讫。后来皇后父亲张国纪,毕竟被忠贤排陷,皇后生太子不育,中外也都道是两人的阴谋。只是把一个圣上贴身的嫔妃,可以贬谪杀害,一个皇后,又间离他,直要弄的圣上身边没一个亲人才罢,这便忒毒了。毕竟后来魏忠贤如何替侯巴巴复仇,且听下回分解。
观此回足征先帝圣明,惜乎下情不能上达。若使伸冤得行,欺诳毕露,安知雷霆一震,群奸不为齑粉耶!事几一时少失,遂使恶焰弥天,不能不为于邑。
苏老泉曰:“有直谏,有讽谏。”冯贵人之忠爱,李成妃之忧愤,俱有龙逢、比干之心;段娘娘之委婉,张娘娘之含容,则兼济以苏秦、张仪之术矣。生死荣辱,安得不相悬也哉!
第七回 斥异己连逐大臣 陷忠贞捉拿内翰
翘首长空一浩歌,谋疏廊庙奈之何。
旁观拟落下井石,当事犹操入室戈。
漫把高名推杜密,已看蜀党锢东坡。
谁云奸轨能倾国,自是多瑕易召磨。
语云:木朽而后虫生之。从来名臣最是奸臣所忌,然没甚衅隙,也不敢来害你,只是这些君子不能和衷,起初以意见成偏执,后来因偏执生是非,门生亲友各亲其亲,不免两分。且君子的有德行少才术,尝误用一二小人,其间有首鼠交煽的,有贪婪坏事的,弄得君子都有可议了。这番奸雄乘势来害人,立一个党字,绵沿开去,到君子罄尽才歇。我朝自万历中年,因请建立太子,贬谪了许多官员。后边泰昌元年,尽行起用,众正人满朝,甚是好事。又凡有奏疏,却不留中,正是言路大开之时,只是这些起用超擢官员,有素以鲠直名望起的,不免立些崖岸,有欲把建储挺击之事居功的,不免抑人扬己,交章争办。至于红丸一事,说道用药不慎,则可把做弑逆大苛些。移宫一事,也是防微杜渐要务,然不免太骤,况以汪文言一小人交通其间,浸至酿成大祸。
话说魏忠贤既权倾宫府,宫中料没个与他做对了,只是在朝这些大臣,多不肯相下,势须摆布他去了,别用一干软熟的人方好。此时江西有刘大学士一燝、邹左都元标、湖广周冢宰嘉谟、又有孙宗伯慎行、王司寇纪孙、司空羽正,或受顾命,或是耆硕,都是声望大臣,他却把做眼中钉一般要害他。其时周冢宰因题选邹主事被论,周冢宰上本申理,他却从中严旨切责,周冢宰告病去了,邹左都、刘辅臣,他二个是江西人,好的是讲学,便着科道官论他。奴酋入犯,正臣子枕戈尝胆之秋,不宜讲学,虚谈性命,两个不安其位,疏请致仕,他就从中主张,着他回藉。孙宗伯例当入阁办事,他故意阻挠,那孙宗伯也见机去了。至于王司寇,有一件刑名,魏忠贤来嘱托不从,被他着几个内官来堂上吵他,那王司寇也便发愤告了致仕。孙司空因请纂修忤了魏忠贤意,也传旨削藉回家。魏忠贤也只因风吹火,把这一干大臣逐去,朝廷上官员,似晓星一般,止有得一个代周冢宰作吏部的,姓赵,名南星;又有入直禁中的副都御史,姓杨名涟,佥都御史,姓左,名光斗,都是滑介大臣,同受顾命。又有个魏忠贤累次邀他通谱作叔侄,峻辞拒绝的给事,姓魏,名大中,皆系一时人望。魏忠贤所忌嫉的,只没个空隙排陷他们。
此时恰好有一个中书汪文言,原是歙县门子,因说事过钱,被访,逃至京师,投在中书黄正宾门下。后来荐引在王安身边,纳了一个中书。此先打勤劳递消息,也就与士夫识熟了,及至纳了中书,他又出来撵分子、递传帖、管办礼置酒,强捱入缙绅里边鬼混。这些缙绅也不过把来当走卒而已。后来王安倒了,几乎做出来,他又番转脸,依傍着魏忠贤,得免祸。他又旧性不改,凭着这涎脸利嘴软骨头,处处去捱,在外边捣叉子。在外边只拣这些显宦扯来说道:“赵吏部与我相知哩。”“杨左两总宪与我交厚哩。”“吏科魏都给事河南道袁御史都与我通家,希图撞人木钟。”及至人来央及他,又道:“某主事是我为他请托得转吏部,某少卿是我为他过钱得升巡抚。”虚张声势,要人听信,这也是走空的派头。就是这些当道,与他往来,也只是个不奈他趋承,不峻绝他。谁知他暗里却把来做揎头。他在里边这等放肆,早恼了一个傅御史,道:“这等一个小人,怎生容得,就是这些官员也不该与他交往,有玷官箴。”便题一个本,劾汪文言,说他请托过钱,随论左佥都魏给事等不当与他交往。左佥都与魏给事也都上本辨别。魏忠贤见了大喜,道:“好一个网哩,我把这些不附咱的都掀下去。”此时只要害众人,也顾不得汪文言原是门下人。即票一个本,着锦衣卫拿问,不发法司,发锦衣卫,正怕法司官官相护,在卫里好象他意了。不料管北镇抚司事的刘指挥,名侨,他做人极慈祥,极公平的。看了参疏道:“汪文言不消讲是个歪惫人,这些干连的,都是些有声望的官员,平日与他交往有之,若说过钱,却无确证,怎生妄害得?”他故此审汪文言时,也不甚用重刑,只说他不合依附内监,冒滥名器。左光斗魏大中等得赃,了无踪迹。但比近匪人,亦当降旨切责呈堂。那田尔耕先不欢喜了,道:“刘指挥,你撰他多少钱?傅御史参上多赃,怎么竟不坐一些儿,叫咱也回不得魏爷。”那刘指挥道:“凡得赃也须有证据。本上参汪文言过付,汪文言须不肯招。”田尔耕道:“打着怕不招来。”刘指挥道:“若倚着刑法威逼他扳陷人,心上须过不去。”田尔耕道:“实对你说,这干人是魏爷要重处的,你若从重处了,我这坐位便是你的。”刘指挥道:“若是害人得官,这官也不得长久。”田尔耕道:“若从轻,只恐你当不起魏爷怪。”刘指挥道:“何妨,不过坏我的官罢。”田尔耕冷笑了笑,道:“这也差不多。”两个对了一回嘴,刘指挥自题了一个本,只把汪文言问一个徒,其余更不沿及。
誓把迥光照覆盆,宁思责报在高门。
持平岂为权奸夺,四海应令颂不冤。
本上去,魏忠贤见了大恼,叫请田爷。登时把一个田尔耕请到,忠贤道:“汪文言咱曾叫从重问,怎是这等?”田尔耕道:“这是北镇抚刘侨问的,孩儿曾分付来,他不肯依。”魏忠贤道:“他怎么不依?”田尔耕道:“他由来这等撇古的。”忠贤道:“若这等,我明日批着锦衣卫堂上官问,你明日为咱出力罢。”田尔耕道:“孩儿明日一定依着参本问哩。”忠贤就留田尔耕在私宅吃酒,只见外边打进事件来,说:“杨左都连日请缪翰林商议,似要劾爷哩。”魏忠贤知得,便叫缉事的进来,道:“杨涟为甚要劾咱?”那缉事道:“想是为汪文言事。他今早叫写本的人进去,咱便去访他长班,长班是咱亲,故此知道外边光景。还不止杨左都有本哩。”魏忠贤听了颜色一变,道:“咱有甚不好?”便叫请李永贞、刘若愚一齐来到,忠贤便把外边杨涟要劾他光景说了一遍。刘若愚道:“外边怕不敢寻爷。”李永贞道:“不是这等讲,爷目下把汪文言拿问,里边牵连着这些外官,是他不害爷,爷毕竟害他,这些人急了,怎不结党攻爷?这是骑虎之势,如今爷且把汪文言这事放松了,只问徒,等他纳赎回籍,放了这些官的心,息了这些官的气,他们若不知止来上本再处。”田尔耕道:“任他们上本,爷只纳住不教圣上见,怕他做甚来。”李永贞道:“这些官一窝蜂,若是留中不下,他来说的越多。且等他上本,他本上是死话,爷口是活的,怕在圣上前辨他不过?再在内中寻出空隙,处置了一两个,这些官自怕再不敢来言语了。”忠贤道:“还有内阁韩爌这老头儿,甚是崛强,怕他拿住本,要难为咱哩。”李永贞道:“爷只着那文书房传出旨去,不要采内阁便是。他若知几,必然求去,若不去时,再寻空隙,降旨责他,他自然致仕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