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忠贤小说斥奸书

    亭亭锦绮,榭榭笙歌,齐飞画鹢,冲开水底天光,遍列牙樯,界破空中云影。龙舟内列几行红妆翠袖,恍疑太液芰荷开。沙堤上排数队绣袄紫衫,恰似昆明李桃发。正是一片水中楼阁,何殊镜里游行。
  但只是当时曾有人道隋炀帝来:
    两岸垂杨映晚堤,三千殿脚傲花枝。
    龙舟漂泊今何处,夜半月明啼子规。
  那魏进忠只要哄诱圣上,那管前代兴亡可鉴,只说他肆无忌惮处。一日泊舟,圣上起身将登陆,从人簇拥太多,船重水涌,浪花直溅湿圣上袍履,船中岸上惊呼失色,进忠恬不在意,不肯止息。有时设朝方罢,请圣上看走马,只见西苑中排列些:
    玉辔金鞍,锦(钅荐)宝镫;乌锥马,赤兔马,红霞连黑雾齐飞,黄骠马,紫骝马,魏紫与姚黄间发。竹披双耳,猛气犹想战场;花散满身,雄心不甘栈枥。一道尘□,足下果然风入蹄轻,数声嘶过,楼前自是穿花□快。
只是也有人道陈后主来:
    马上安能治国家,佚游漫唱后庭花。
    胡尘一夜乘风下,却令人嗟井底蛙。
  这些内臣都短衣小袖,揽辔挥鞭,在那壁跑来抢去,希图赏赐。魏进忠也逞着自己有力,也在里边跑马。不知进忠骑的马是好里选好,比圣上骑的又加倍几分,走得风也似快捷,一时收缰不迭,直奔过御前,圣上又惊又恼,曾手挽雕弓,射杀进忠所骑的马,以警戒后来,他也全不在心,只是要把这些来夺圣上工夫,耗圣上心力,这都是有传授来的。唐时有个老猾内官,叫做仇士良,曾叫这些后辈道:“汝辈平日必引圣上以声色狗马之欲,不可使他闲,一闲便看书,见了历代兴亡不肯用我们,一闲便接见儒臣,他们日亲,我们日疏。”后来人多传诵他的言语,直弄亡了唐国。这原是奸臣专权乱政的要诀。此时科道官见进忠举动,交章弹劾,他却蒙蔽住了,不令圣览,反怪自己的名字,常挂弹章,特恳圣上改名做忠贤。时有侯巴巴在内,外又结交几个相知科道,又有这些羽翼宦官,恩宠日深,权势日重,造恶也便日大。正是:
    但知一日弄权,那顾千秋遗臭。
  毕竟魏忠贤如何作恶,且听下回分解。
    王安有侠士气,李实有婆子气,进忠有枭獍气,永贞有鬼魅气,阉类亦多别已!然使枭獍与鬼魅合群,则阴幽济其搏攫.而愈毒矣!侠士固触之而死,婆子顺之而亦死,人亦何不为触而为顺哉!

  第五回 大招亡命兴内操 广布番旗开告密
    屈指奸雄怒欲生,敢凭宠渥盗声灵。
    旗翻太液军威厉,剑拥长扬羽翼成。
    匝地网罗难自脱,弥天怨恨倩谁鸣。
    燃脐粗了王家法,犹恐苍生怒未平。
  国家最重不可轻用的是兵马刑罚两件。不知盗国的奸人最急用的也是这两件。拥了兵马,是有牙爪的虎,先不怕人,又严了刑罚,是张爪牙的虎,那个不怕他。故此当初董卓、曹操都先拥兵,后来大加杀戮唬坏了人,便图大事。自古至今,如出一律。
  话说魏忠贤一日闲暇,对李永贞讲道:“咱想朝廷大事,总在内阁票本,如今司礼监都听我行止,一应事务兴废,官员铨除,都在我手里,任咱意做去,谁敢违咱?就有不依得爽快的,咱自叫文书房做圣旨传出去,怕不依么?是这些文官,都自咱手掌里,厂印又是我掌。前见那两个理刑百户,都已老颓,不会干事,咱待另选两个了得的着他掌刑,多用些番子手,不论官民人等,凡有甚事,犯法的,轻则本厂与他决断,重则题本参处,想这官民人等,也毕竟惧我,只是朝廷最重的是兵权,却不在咱手里,待要寻一个兼管团营,你道怎么?”李永贞道:“爷要掌团营也是小事,去讨上位毕竟肯的。但依咱说起来,这些京军都只好去与侯伯家做些工,都是起没帐黄黄子。这些军官,又不是咱一家人,爷虽管了,又有提督的公侯,协赞的尚书,权不归一。那些饶口的言官,又说爷侵管兵权,这也不怕他。只是凭咱愚见,爷启一个本儿,说奴酋作乱,京师不时有奸细往来,京营军虽多,都屯在城外,缓急不得用,不若在禁中屯一枝人马,可以防备不测,圣上必定准行。爷这遭差几个能干心腹,到里八府把那些向来退净身男子,选那精壮有气力的,招他来标下做兵。这些人叫化没路,如今弄的有粮吃,怎不感激爷哩。再在二十四监局选那了得的,把来充作队长哨官。爷这边心腹的,选几个出来做了千把总,朝夕训练的精熟了,逐渐把这些千把总都升出去,各边关沿海紧要地方镇守赞理,这咱岂特京师里兵,连天下的兵权也是爷的了,却又不夺外边的权,外边也讲爷不的。”魏忠贤大喜,就着李永贞做了一个本具题,请了圣旨,差几个心腹,向真定、保大、顺天、河间各府,把这些净身男子选够三千名,亲自向监局中选了些队什长,题几个做了千把总官,移文工部去取械器衣甲,兵部去取马匹,户部去措安家月粮,把西海子空处辟一个教场,该操日期,这些人马都各带了鲜明衣甲,拿了些精利刀枪,筛锣擂鼓,放铳呐喊,在禁中鬼乱起来。但见:
    旗分五色,阵列八方。蒙茸绣甲,如飞上苑之花;灿灿金戈,似泛昆明之浪。开弓的光生满月,放炮的声振轰雷,三通鼓震,许多螳臂叩车轮,一棒锣鸣,两队膻蚁归旧垒。
  魏忠贤要结这些人心,不时来看操赏赐,又常请圣上驾临钦赏。自此之后,只除紫金城内,若在外边出入,这些内臣都明盔明甲,弓上弦,刀出销,簇拥在轿边。就是奉旨进香泰山,自京师到涿州去,一路都排列这些人。旌旗耀日,金鼓震天,或乘步辇,或驾驷马,就是圣上行幸也不过如此。这些也不是天子禁军,都就是魏忠贤的家兵一般。此时外官都恐怕内中有藏奸细,变生肘腋,上本求停止,但才一言及,便传旨责问,着令回话,那一个敢言。只有一个翰林院修撰,姓文,名震孟,乃直隶长州人,曾中壬戍科状元。他秉性忠贞,做人鲠直,因圣上时在西苑演武,忠贤渐专朝政,上一个本道:“经筵无作县文,临御须崇实效,威福当从上出,线索无致授人。”魏忠贤看见是论他的,便指线索两字激恼圣上,道他比爷作傀儡哩,传旨把他革职闲住。科道交章论救,内阁累揭申理,都如水投石,反把一个来伸救的庶吉士,叫做郑鄤,因他疏中有句道:“流品中恐有假窃。”魏忠贤便说是论他引用这些爪牙文武,及滥荫子侄魏良卿、良才、良弼、魏志德、魏希孔等,及亲戚杨六奇傅应星这事,一并削职。两个儒臣便辞了朝,飘然长往。正是:
    黄卷青灯数十春,呜珂方得拜枫宸。
    伏蒲未展回天力,又向江皋作逐臣。
  其时还有科道满朝荐、熊德阳、江秉谦,吏部员外徐大相,都把他章奏,摘出句字之瑕,或降调,或削夺,真令人敢怒不敢言。魏忠贤还恐各官中有不怕贬谪,不爱官爵的,要纠他过失,须得先事除他。选用两个心腹,一个叫做孙云,一个叫做霍政,做了东厂掌刑千户,管下许多番旗。番旗名下,又占几十个白役,遍京师布满。官员们但有杯酒往来,礼仪馈送的,便道是计议纠劾魏公,便道是交通贿赂,捱身打听。但凡民间若有面生可疑之人,便做奸细踹他,一应人命强盗窃盔户婚田土,俱不经有司,径自拿去。先是理刑千户问起,有钱使时,事大的诈够了钱,也便从轻发落。没钱得用的,事虽小,做事件打与魏忠贤,忠贤便题一个本,里边便传旨奖赏厂臣。因而夹带甚亲戚叙功,在里面都荫入锦衣卫做了世袭指挥,都得在外面缉事件。一月之内,一日之间,那一厢不嚷乱道:“拿着一起细作哩,拿着甚钻刺的哩,拿着甚作弊卖官的哩。”大明门前,部院门前,那一壁不梆铃巡逻,立枷一起窝家哩,立枷甚走空的哩,立枷妖言惑众的哩。京师里边,凡家里少可过得的,便关门在家里坐,还防有不测之祸。厂中一拿一问时,便是你向府县城上抚按刑部去告理,也没一个敢与他问理。明知他是冤枉的,也没敢与他辨白,倒是这些番子手白役倒得掇赚人钱财。今日有甚功升总旗,明日有甚功升百户、千户、锦衣卫,也装这一起人不去,把一个京城揽得乱纷纷,弄得这些官民魂也不在身上,却又直骚扰到外边去。
  良乡县有个秀才张士魁,他有一个煤窑,其息颇多。因与邻近土豪堵金相争,讦告,那土豪不能胜他,思想他煤窑与魏忠贤远祖坟相近,他正在那壁高筑墙垣。禁人樵采,建立华表,摆列石人石马,何不将此题目害他。就买通番子手,并他管坟的人,道:“张士魁盗开银矿,故伤龙脉。”也不经由府县,也不申请学院,竟自拿入东厂。那张士魁说:“我是生员,有罪须得申请,方可问理。”孙云、霍政听了大怒,不由分说,将来非刑栲打,逼他招做盗开银矿,立时打死。又将他坐赃,把家属追比。又有个胡遵道、伍思敬,两个也是个有意思秀才。他有些田地,原与京营牧马场相邻,平日倚是官地,侵占些来耕种有之,番子手访知,报到东厂,那孙云霍政也不去申请学院,竟自拿来一拶、一夹、四十敲,意原要诈他些钱松他,不知穷秀才不过有几亩惫田,有多大家私,况且拿来时,差人要使用,勘问时班上要使用,下狱时监里要使用,原何得有大钱与这两个理刑。当不得他栲打,也不曾成招,两三日之间,相继死在狱中。可怜这些书生:
    未曾折桂登天府,赢得冤魂泣棘林。
  把这祖宗作新斯文德意,澌灭殆尽,这还是几个秀才。又有皇亲王仲良。是万历爷正宫皇后王娘娘侄子,是个锦衣卫指挥使。他有所宅子,与魏忠贤私宅相连.日前魏忠贤曾着人去说要买他的,那王指挥道:“咱是皇亲,卖房产须不成体面。”不应允他,忠贤也不再差人去说,却怀恨在心。恰好有一个南直隶宁国府解岁改造的解户,因垫费不够用,央一个亲眷王用行在京看守,自己将些缎疋当在胡参将儿子处,盘缠回家。一回半年有余,那看守的王用行,盘缠使尽也只得拿疋缎子去解当,却是赏夷的缎疋。不是蟒衣,藏在怀里。刚到苏州胡同,有个番子手见他怀中藏有物件,疑是盗来的,将他拿住,送在城上,审出前情,原是自己缎疋,别无偷盗等情,只不合私将官物希图解当,事又未行,止问不应,保候在外。不期魏忠贤知得,要行陷害王仲良,竟提到厂里,吩咐理刑千户,竟改做王用行偷盗上用龙袍典当。王仲良胡参将等不合擅当御用龙衣,打送刑部,都拟了斩罪。玉仲良急了,知道是魏忠贤怪他的原故,即忙将房子写了卖契,又送了李永贞各掌家银几千两,指望买脱。那魏忠贤也不要产,只说道:“刑部问定罢了。须不是咱害他。”李永贞道:他今日来求爷,爷还饶了他,看王娘娘体面。”忠贤道:“王子犯法,庶民同罪。”两掌家得了他钱,又再三为他说。忠贤道:“这等与他全尸罢。”只见次日圣旨批出,将王用行、王皇亲家人王才、胡参将等都问斩。王仲良不知情,立枷三月,满日充军。可怜把这三个杀身在西角头,一个皇亲枷死在大明门外,那里论一个子人,论个秀士,论个皇亲国戚,似斩草一般,他们却上下扬扬得意,上边道这些官儿兵番会干事,下边又道上边有威势做的开,那知被害的苦哩。正是:
    但知一己荣华,谁识万人怨诅。
  此时厂里都顺着魏忠贤的了,只有锦衣卫管北镇抚司事的指挥刘侨,是个忠厚人,不与忠贤应手。不料内中有个田尔耕,系任丘县人,他父亲是兵部尚书田乐。他因有边功,恩荫儿子在卫做个指挥。其人贪暴,田地数万亩,家奴数百人,倚势横行,曾占了户部周主事田产,侵夺了已故李阁老赐第,恣为不法,恐怕魏进忠要难为他,他却夤缘他掌家,将他父亲做兵部时所得奇珍异宝送与忠贤,要拜在门下。魏忠贤却也要把厂卫打做一家,道:“咱没个儿,他便替咱做了干儿罢。”此时田指挥与魏忠贤年纪也不差远,因他说了,也只得拜了干爷。以后忠贤只叫田大哥,不惟求避祸,却做了入幕之宾。自此之后,厂卫都是魏忠贤的私人,不是天子的厂卫,是魏忠贤的厂卫了,有甚事做不来。正是:
    南山猛虎添双翼,北海妖蛟得雨云。
  要知魏忠贤极恶穷凶,且听下回分解。
    李永贞大有意思。当此多事之秋,竟令为奸人画策。使武曌见之,当必复咎宰相。
    持寸铁入宫殿者绞;入皇城者斩;于太庙陵寝处所投砖石者者斩,则内操之斧钺与炮石纷驰,吾恐智如永贞,难以自解。而告密纷纷,则又说在《荡之什》,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几几乎似之矣!

  峥霄馆评定出像通俗演义魏忠贤小说斥奸书卷二
  第六回 张贵人因宠殒身 李成妃斥奸贬号
    月锁金铺,霜封玉砌,天街一望浑如水。笙歌何处暗随风,倩谁把君恩系。 苦是逢君无计,曾奈云浮日蔽,寂寞无言,镇把阑干倚,露冷草生,寒星落栖鸦起。
  这词单道宫中苦楚,自古红颜命薄,倒是有才有色的反不得宠幸,及宠幸又有人妒他。至处权奸当国之时,他目击时事,怎能无言,不知一言又为奸人中伤了。如元兵围宋襄樊,贾似道匿住边报,不与度宗知得,一个宫嫔说知,随遭陷害赐死。又如曹操那篡贼,至杀董贵妃,伏皇后,天子不能护持,真可怜也。
  话说魏忠贤威行内外,也晓得朝廷上莫敢言语。在圣上左右,这些近侍都是心腹,也不必虑,只怕宮中有人说他不是,故此特结识一个侯巴巴做内(讠冏)。侯巴巴又把些私恩小惠结识几个圣上贴身宫女,凡是圣上有甚言语,妃嫔有甚言语,即便传与忠贤。其时有个冯贵人,是个伶俐女子,常蒙圣上宠幸的。一日,圣驾偶然临幸他阁子里,他见圣上容颜清减,身体劳倦,道:“圣上这连日想为内操跑马射箭辛苦了,这些操演内侍,怕中间有歹人,跑马也是险事,射箭也须不是正经,还是御经筵与这些文官讲论。倒也身体安闲,又明白道理。”说话也不曾绝口,客氏早巳着人传到魏忠贤那厢去了。魏忠贤听了大恼,恁小小一个婢子,敢这等大胆。到第二日,圣驾才去得,魏忠贤着几个心腹内侍,竟到冯贵人阁子里,假传旨道:“贵人诽谤圣上,妄议朝政,着送安乐堂自尽。”冯贵人吓了一跳,道:“咱敢诽谤圣上来?咱也不曾说甚言语。”内侍道:“你不说谁说来?贵人道:“就是圣上适才在这厢,并没有甚言语,怎有取命的话?”内侍道:“咱不知道,只是圣上叫咱来取命,咱取了命覆旨便是。”贵人听了道:“罢,看这光景,咱要见圣上,料已不容了,只是容咱写一通短疏,谢圣上恩。”内侍道:“圣上还有甚恩到你来?”贵人便含着泪,拂开一张花笺,拈笔写道:“臣妾多口,招尤一死其分,还祈圣上保养圣躬,勤理庶务,臣妾九泉死有余感。”写毕,将来付与内侍,早已被这几个人推拥扯送到安乐堂中,哭了数声,自缢身死。真个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