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咏

  自关风化人伦事,不是寻常儿女情。
  小姐在牀月余,身子方得平复。却说昌全见女儿病好,虽是欢喜,然为着常家之事,心中着实惊忧。终日眉头不展。一日,对杜氏说道:“常家这头亲事,原不大差。谁知女儿心中有此情由。前日闻死,已打点将礼物退去,又不期女儿回生。周重文又再三叫我收了,日后若嫁女儿,又是这样烈性不嫁,今又收了常家礼物,如何回他?这事目下虽然挨过,到底不是了结!却怎生区处?”杜氏道:“我这些时,在女儿面前从不曾提着常字。口口声声只说是回绝了。我又吩咐春辉、秋素也是如此哄他,他便欢欢喜喜,留得性命。若使他闻知此事未了,一定又要死了。”
  夫妻二人想来想去,事在两难。忽一日,常总镇差人来送催妆并嫁娶日期,昌全一发惊慌,只推说自己有病,不便查收,相烦周重文收了,打发来人回去。自此昌全连周重文也不敢去见他。周重文着人来问,又见他不十分有病,周重文甚是疑疑惑惑,遂自己步到昌全私第来。昌全无法,只得接见。周重文说道:“闻得令爱贵恙已全好了,果不出我所料。但常寅翁吉期已近,常寅翁虽不过望妆奁,然先生也要打点些,以遮世俗之眼。”
  昌全蹙着双眉说道:“若只要妆奁遮眼,这还容易。但恐要人陪伴妆奁,则是苦事了。”周重文见他说话不明不白,因而惊讶道:“闻知令爱尊恙已全好了,先生更有何虑?”昌全闻言,愈加不乐道:“小女虽然好了,只怕我晚生又要死了。”周重文道:“先生往日,襟怀磊落。今日说话,为何吞吞吐吐,大不相同?得毋有暧昧难言,不欲向知己说乎?”因又再三盘问。
  昌全见事不可瞒,只得垂泪说道:“小弟之苦,一言难尽!小弟自蒙勾摄,夫妻、父子一齐出门。行至中途,只因小儿尚在孩稚,不便同行,只得忍心割爱,继人抚养。不期到此,幸蒙大人帡幪覆载,得致身至此。此恩此德,无以加矣。又不期前次同大人剿抚天雄关之乱,军中获一幼女,流离可怜。小弟见之不忍,遂带归抚育成人,以图娱我晚景。不期他聪慧多才,小弟见了惊骇。再细细询问,方知他是御史公凤仪老先生的闺秀,一向殷懃膝下,过于亲生。小弟夫妇爱之如宝,欲觅一才婿以快其心。奈一时无才,只得因循下了。又不期常总戎前番留饮,接见他令公子,端庄稳重,又且文学可观,私心爱慕。又蒙大人于中牵结丝萝,遂不自揣,竟欣然从命。又不期小弟应允之日,即小女起病之日。小弟只道偶然,尚不在心。又不期常总戎才行过聘来,小弟尚未及收清,而小女闻知,已早死去。弟妇百般灌救,幸得回生。再三细问其得病之由,小女方说出当年幼时,曾在凤家受过唐家之聘。唐凤原系表亲,幼时常常往来,曾与唐表兄诗词唱和,曾与唐表兄立誓定盟。今虽流离不知生死,然其贞念,要敦从一之节。故一闻许嫁常公子,即恹恹抱病。一闻受常公子之聘,即以死自明。小弟与弟妇问明,彼时只要他的病好,只说常聘已退。小女信为实然,故调养至今,方觉如初。但常聘实未退回,今又送了娶期过来,小女到了临期,自然是死。小弟已知事情做拙,愚夫妇日夜思维,别无生计,只好挨到临时。待小女死后,愚夫妇亦即相继而死罢了。”说罢,凄凄哽咽。
  周重文听了昌全这一番说话,殊觉惊讶。再三踌蹰,也一时无法可处。因说道:“原来令爱,原是凤老先生闺淑。我闻凤老先生,丹心耿介,触奸被谪,今还尚在。忠臣也,令爱一个忠臣之女,岂肯失义?自然要轻生了。但我想常寅翁这事又不能中止,如之奈何?”两人相对默然。
  不期杜氏见周重文过来相会,又因话长坐久,遂备了数种果物点心,又将天泉水烹了好茶,使春辉、秋素二人送将出来,与周重文、昌全二人吃。二人吃着茶,各人想各人的心事。周重文因说道:“这段姻亲,关系非小。当初是我赞襄而成,我今细细想来,若苦苦逼成,小姐有性命之忧;若回他不成,恐先生有不测之祸。到那临期参差起来,连我也有些不便。这事怎么处?”
  周重文一面说话,不觉手中的茶早已呷完。春辉在旁看见茶完,连忙翠袖殷懃,仍将那壶内的苦茗,连忙轻移莲步,走至周重文面前,复又筛上。周重文忽抬头,看见好一个清秀女子,只见他白白的脸儿,弯弯的眉儿,细细的腰儿,小小的脚儿。头发披肩,正在破瓜之际,大有丰韵,绰约可爱。周重文看了,甚是喜欢。因暗想道:“这件事情我有计了!我若不为排解,使这有才女子,守义佳人,一旦捐生,岂不谓我不智?若欲两全,必须如此。”因对昌全说道:“这个女子倒也生得清秀,只不知可识些字吗?”
  昌全见问,因说道:“此女今年十六,日侍小女闺中,捧侍笔墨。小女见他有些资性,往往教他。他虽不敢称才,若论笔墨之事,也还颇识一二。且其心灵机巧,敏捷过人。”周重文听了大喜道:“既如此,则令爱小姐名节可以保全,而老先生性命亦无忧矣!”
  昌全听见,不觉惊喜,问道:“老大人有何妙策?得能两全。”周重文因使春辉、秋素二人回避,遂对昌全说道:“凡天下有才者未必有德,有德者又患无才。今观令爱,不独有才有德,抑且节义兼全,焉肯负约!若逼他去嫁,这一死是不消说了,于心何忍?且我看常寅翁此举止,不过因令爱之才名起见,而结此婚姻。实无定见,认得令爱为何许人?即常公子,纵使有才,也不敢十分责备令爱。我如今有一两全之法,除非如此,如此。”
  昌全听了大喜道:“老大人之计,真有移天换日之功,使小弟死人复有生路矣!但虑他夫妻日久,闺阃较才,倘若透泄风声,又将如之何?”周重文道:“这也无妨。令爱小姐大约闺中吟咏必多,可悉授之,以备一时之用。我还有一言奉劝:昌先生今在暮年,此境亦不宜久历。到那时,小弟为先生上疏陈情,乞骸归里,与令爱小姐同回故乡,岂不遂其所愿?”
  昌全听了,不禁大喜道:“老大人如此曲全,使我昌全父女再生,衔结亦不足以报鸿恩之万一!”昌全一时心境豁然,说也有,笑也有,二人又坐了半晌,周重文起身辞出。昌全遂欢欢喜喜来寻杜氏,不期杜氏在小姐房中。昌全一直走来,满脸笑色,对着杜氏说道:“你我终日焦忧,今日有展眉之时了!”又对小姐笑说道:“好花遭雨,娇鸟被笼,从来不免。只因我为父的一言不谨,轻诺于人,遂致孩儿亲受其苦。且不独孩儿受苦,连我老两口儿都弄得行不是、坐不是,束手待毙。自分与孩儿共死,不期今日周重文忽设了一策,可以保全我夫妻、子母之命,其乐无涯矣!”
  小姐听了半晌,遂惊问道:“爹爹之言,孩儿竟漠然无知。乞爹爹为孩儿说明。”昌全遂将受了常聘,如今送过日期来娶,以致日夜愁死。今日周重文又如何设策,只待移花接木之后,就要与我上疏,使我还乡,一一说知。杜氏与小姐听罢,不胜大喜。小姐道:“父母二大人为不肖孩儿如此焦劳,恩深罔极矣。”小姐见父亲说明就里,真是欢喜无限。
  到了夜间,小姐因对春辉说道:“我的心事,你俱尽知。我今在万死之时,只图守义。父母为我,亦不愿生。今亏周老爷见你姿色过人,想出这条计来,为我父母解忧。我今只得屈汝李代桃僵,我今情愿与你结为姐妹,共事爹娘,不知你心下如何?”
  春辉久已心下明白,遂说道:“贱婢蒙老爷、奶奶养育深恩,小姐情如骨肉,便赴汤蹈火,也甘心而不敢辞,何况以春辉下贱,充作小姐桃夭,结丝萝于常总镇。此乃抬举春辉之事,有何不可?”小姐见他心肯,大喜。次日遂与父母说明,同了春辉拜见昌全、杜氏,认春辉为次女。小姐又与他交拜结为姐妹,一家愁变为喜。正是:
  青画蛾眉丹点唇,孰为婢子孰夫人。
  倘能得入巫山梦,雨雨云云一样春。
  小姐遂与春辉同行同坐,教他习些粗粗文理。只叫他稳重寡言,又将自己往日做的诗稿,尽付与他抄写收藏。小姐又与他打扮得花枝般娇美,昌全与杜氏备了一副嫁妆,以待常家来娶。
  过不多时,到了吉日,常总兵使吴趋带领仆从军兵,来娶昌家小姐。一路爆竹喧天,笙歌彻地,人人挂彩,个个簪花。不一时,早到周重文衙门。昌全早穿了大红吉服,乌纱角带,同了周重文一齐迎接吴趋。早有宾相唱礼,请小姐上轿。春辉与昌全、杜氏拜别,又与小姐说了一番,然后拜别。各个洒泪。
  不一时,春辉上轿,昌全送嫁,周重文因是原媒,也只得同来。到了常总镇衙门,三声大炮,常总镇远远躬迎进了衙门。于是宾相请了常公子与昌小姐,拜了天地,拜了父母、公姑,夫妻交拜,然后送入洞房,共饮合卺。
  丫鬟与昌小姐揭去盖头,常公子见昌小姐果然生得标致异常,浑身酥软。常公子正在少年好色之际,那里是个真正才子,有什么合卺诗词,洞房佳句,两相唱和之理?今见小姐打扮得天仙一般,不觉神魂飘荡,心窝里奇痒起来,也不管小姐害羞不害羞,遂打发开了使女仆妇,竟拥了小姐同入鸳帏,共赴阳台之乐矣。外边周重文、昌全、常勇、吴趋四人,入席饮酒。不等席完,俱告辞回衙。只因这一回来,有分教:
  星夜奔驰,锦回故里。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三回 唐希尧遭侄害流落到他乡 昌天佑赖友扶锦衣归故里


 
  词云:
  家门不幸,勾送家财归异姓。三指奢遮,他乡重立家。边庭拚死,谁想锦衣归故里。世事无难,只要苍苍着眼看。
                     右调《减字木兰花》
  话说昌全亏了周重文的妙计,遂将春辉认为女儿,假装小姐,嫁与常公子为妻。幸喜常公子酒色迷心,春辉感昌全夫妻并小姐之德,又以酒色相迎,常公子快活不过,那里还来考什么诗才。就是要诗,也只凭春辉独做,又无限韵,又不出题,春辉只将小姐的诗抄出几首付他,他便满心欢喜,就拿与父亲并先生去看,先声压人,谁敢不称羡?这边所行所为的事,春辉即暗暗通知昌全。
  昌全想道:“他如今虽是随便应酬,倘日后有甚难题目,一时决撒,根究起来,岂不要出丑?倘晓得是掉绵包假充的,又要寻起人来,就不妙了。”随即来见周重文,细细告知周重文,即悄悄上了一疏。不日果然命下,圣旨批着道:
  昌全在边,屡有功绩。本该留任,再建奇功,当有不次之擢。既总兵官指称年迈,力请解任,念其前功,着昌全冠带还乡,钦赐照七品文官行事。
  不日报到,周重文、昌全谢过圣恩,昌全又拜谢周重文始终提拔之恩,因说道:“今日骸骨得归,皆大恩人之赐也。”昌全回家说知,杜氏与小姐皆各大喜,遂打点收拾回南。常勇闻知,预先使儿子、媳妇归家送别。昌小姐只得躲避,不与常公子看见。
  又过了些时,起程已择定日子,昌全遂来拜别常勇。常勇也来拜别昌全,送了许多厚礼,又赠了三百多金。周重文亦有厚赠。昌全又使杜氏并女儿悄悄入内,拜别周重文的夫人,然后起身。小姐恐露人眼目,只得扮做青衣,遮遮掩掩的与春辉彼此说些心事,各慰后日相见有期。两人不忍分手,各自堕泪。小姐同了父母一齐起身,常勇又差拨军兵沿途护送进关。正是:
  记忆当年离别苦,谁知今日别离欢。
  玉关生入已堪羡,更喜明珠掌上还。
  昌全同了杜氏并小姐,与侍女秋素,又有侍从数人。这一番回来,不比前番之苦,真是天渊之隔。官虽不大,却是奉旨还。既到了地方,也就要得人夫,囊中又盘费充足,遂兴兴头头,夜宿晓行,一路回南,且按下不题。
  却说唐涂自从谋死了唐昌之后,日日央人将第二个儿子要唐希尧过继。不期唐希尧只是坚执不从,唐涂怀恨,每每要算计害他,一时没处下手。忽听得凤仪京中有此消息,他便放心大胆,要欺压唐希尧。终碍着唐希尧是个叔子,又不好打他一顿,告他一状,惟有保佑他早死就妙了。不期这唐希尧再不会死,唐涂渐渐等得不耐烦起来,终日纳闷不快。
  一日,信步闲走,忽遇着他的好友单谋。单谋问道:“连日不见唐兄,满面财喜,想是令郎已在令叔家了?”唐涂见问,连忙蹙着双眉,跌跌脚道:“不要说起!小弟的心事,仁兄尽知。我已央人千说万说,可恨那老不死只是不容。我今气他不过,要拚命弄他一弄,又一时没处下手。在家中坐不住,故出来消遣消遣。”单谋道:“原来令郎尚未继去。这老儿,也忒不近人情。这份家私,不与亲侄,却留与何人?毕竟他有了心上人了,这老儿甚是不通,也难怪老兄生气。”唐涂道:“我只因这事在心,一个人俱气得昏了,今日见兄,可同去吃三杯。”遂扯单谋同进了一个小小酒店中,拣副座头坐下。
  二人对饮了半日,唐涂道:“从来说:『当局者迷。』往常小弟为朋友,也还薄薄有些智谋。不期近来只是糊胡涂涂的起来,不知单兄可有好计策,教导,教导小弟吗?”单谋只拿着酒杯,只顾吃酒,全不答应。竟象不曾听见说的一般。又吃了半晌,忽然拍掌道:“有了,有了!你要老儿这份家私,你不发个狠心,只是小小的算他,也决算他不倒。我今有一计在此,你若肯依我行去,保管他这份家业稳稳的俱是仁兄与令郎受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