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花咏

  周重文道:“常寅翁令公郎,前一望而即知其为翩翩佳公子。昌参谋令爱,窈窕久闻,词华素着,实一代之佳人。若结丝萝,才子佳人,诚千秋盛事。乞先生归致寅翁,本镇愿执柯斧,准偕秦晋。红丝一系,即奉闻矣。”吴趋道:“蒙老大人慨诺,归报敝主翁,自感铭无已。谨斋沐以俟好音矣。”即便辞出,去回复常总镇不题。
  周重文随即请昌全来,细细告知其事。因劝说道:“以令爱之才,而配常公子之才,两才对美,与梁孟何殊?况常公子翩翩之美,前已见矣,的的之才,昨又观矣。依我看来,这段良缘,美如锦片,不可失了。”
  昌全听了,一时主意不定。只得说道:“小女葑菲陋质,恐未称耳。”周重文道:“常寅翁已知令爱之才之贤,故作如是想。又何谦乎?先生可归,与尊阃令爱商之可也。”昌全退归,见了杜氏,即将常总镇致书周重文,并遣人为媒,如此,如此,这般,这般,说了一遍。道:“若据我看来,常公子人物倒也丰厚,文才竟有可观。况孩儿渐长,若再愆期,未免有标梅之叹。况此地要选择才人,恐除此人之外,不能复得。”杜氏道:“你所见虽然不差,但我想来尚有未妥。”
  昌全忙问道:“这是为何?”杜氏道:“养儿所以备老。你我在此,亦非久远之地。今若一定就便联姻,焉保日后他无升迁,我不归里?彼此阻隔,如之奈何?”昌全道:“我闻得他是北直人,在此为官,久后自然回去。我非昔比,也要寻个机会回乡。若皆同回到京中,相逢也还容易。但我所嫌者,常勇系权门之人,恐终有祸。”
  两人说话之间,早被秋素细细听见,见老爷将小姐许嫁常总兵的儿子,不胜欢喜。也不等他二人说完,即转身飞走,来见小姐。不住的笑,又忍不住,只得笑说道:“小姐恭喜了!”小姐忽然听见喜字,遂吃惊道:“你这贱人,怎这等无礼!我日处深闺,祸不轻来,喜非易至。怎敢在我面前出此狂言?真可恶也。”秋素又笑道:“小姐果然恭喜了!我方才在房中,听见老爷对奶奶说到小姐姻事,老爷已将小姐许了常公子了。这不是小姐一场天大的喜事?”
  小姐见说罢,只吓得魂不附体,也顾不得使女看见,竟扑籁籁吊下泪来,道:“红颜薄命,一至此乎?苟延于此,久已失魂。今再为此,是夺我魄矣!”便一时坐立不宁,只是落泪。春辉、秋素忽见小姐如此光景,俱摸不着根苗。春辉复再三宽慰,而小姐终无一言。惟含泪说道:“命薄如斯,焉可强也。你二人可体吾心,不可传知父母。”小姐竟上牀而睡。春辉、秋素俱吓得无法,春辉埋怨秋素,秋素又抱怨春辉。只不知小姐为何伤心至此?又不敢通知老爷奶奶,只得在房中看管服侍,寸步不离。小姐只是闷闷的半眠半坐,正是:
  蛾眉蝉鬓正生春,一念差池与死邻。
  不是女儿情性劣,此中名节认来真。
  却说昌全意虽两可,当不得周重文为媒撮合,推辞不得,竟满口应承。周重文大喜,即写回书,说昌参谋自愧卑微,不敢仰攀。小弟委曲执柯,方得允请。常勇见书,不胜大喜,即对来人说道:“你回去多拜上二位老爷,说我明日先着人来讨吉日。我这边就好行礼过来。”来人自去回复周重文、昌全不题。
  且说常公子见父亲与他议亲,又见昌家允了,又知昌小姐能诗能文,不胜欢喜道:“我的才学中中,今若娶了他为妻,日后凡有诗文,皆替我代做。即明日宗师考较,少不得也是他代做了,我有了他内助之才,我岂不俨然也是一个才子了?但不知他人物姿色如何?”因又想道:“从来才貌原不能兼。当初苏家小妹人物,也只平平。我今只喜其才,便人物差些,也罢了。”想到得意所在,因是先生为媒,便日日求先生催他父亲择日送礼。常勇遂拣了日子,要吴趋亲自送去,方见郑重。又见日子尚早,不便就去,且到临期送去不题。
  却说昌小姐,自从那秋素来报喜之后,一连三四日,水米不沾。心中只以誓死见志。春辉再三劝进,小姐道:“我意已决,你们不必强我。”言罢饮泣。春辉见小姐如此,心实不忍,因哭道:“小姐芳年,前程甚远。何自苦若是?我来服侍小姐,亦已多年。蒙小姐不以使女看待,情同骨肉,无言不说。小姐今日一病到此,有何心事,不妨与我略言一二。倘能效力,或者分得小姐一分之忧也好。”小姐长叹道:“娇花零落,难上枝头。今事已如此,言之何益?你若念相处有年,今亦无所望于你。你只与我打听常家消息,若有日期,可速来报知。便足见你之情。”说罢,鼻息奄奄。
  春辉看见小姐十分沉重,只得去报知老爷、奶奶,道:“小姐忽得一病,甚是危笃。”二人听见大惊道:“既小姐有病,你这贱人如何不早来禀知!直到病深,方来报我。”春辉道:“小姐再三吩咐,不要惊动老爷、奶奶。故贱婢不敢乱传。贱婢也只道无妨,不期一病至此。”昌全、杜氏一齐来看小姐。只见小姐肌瘦面黄,奄奄一息。杜氏看见小姐一旦如此,不禁大哭道:“孩儿得此重病,我做父母的竟不晓得!”昌小姐总不开言,只将手摇,惟垂泪而已。昌全忙延医用药调治,又追问春辉、秋素二人小姐得病之由,俱说并不晓得。昌全、杜氏日夜惊慌,暗暗堕泪。正是:
  只知有女正芳年,不道他心别挂牵。
  若问冥冥兼悄悄,便教父母也徒然。
  杜氏只得在小姐房中日夜看守,再三盘问。小姐只是短叹长吁,并无一语。杜氏道:“我二人飘零异国,实指望你长大成人,以娱晚景。倘你有些长短,我二人冷冷清清,虽生亦死了。”说罢,悲伤不已。小姐亦终无一言。昌全见他如此,因想起前词,悄悄对杜氏说道:“这般光景,莫非孩儿有甚心事,不便明言,以至如此?”杜氏见说,只疑女儿想念凤家父母,再不想到别处。因又再三问他,再三宽慰,小姐只是摇头。昌全、杜氏无法,只得朝夕不离看视。
  却说常总镇到了吉日,真是官府人家做事容易,早备了许多礼物,着百十名军丁,俱披红挂彩的扛抬将来。吴趋也穿了吉服,骑了高头大马,一路上兴兴头头,望着周总兵衙中送来。周重文看见,连忙着人去请了昌全收看常家聘礼。
  此时,昌全见女儿如此,也就神情恍惚,连常家的好日子都忘记了。今忽见周重文来请他收聘礼,一时间没了主意,只得与杜氏商量道:“如今常家送聘来,若是公然收了,如今女孩儿现已病重,恐怕日后三长两短,耽误人家怎了?若是不收,且回他等我女儿病好起来再送,他又是个总戎,又是本官撮合,却怎好出尔反尔?事在两难,实难区处。”杜氏也无法主张,又不好去问女儿,只得说道:“他们兴兴头头的送来,一个婚姻喜事,怎好回他?或者趁此喜事一冲,女儿的病好了,也不可知。”
  昌全无法,又见周重文着人来催,只得走了出来,见了吴趋,彼此说了一番套话。周重文便叫昌全查收聘礼。昌全只得照礼单上逐件查收,叫人送了进去,随即管待来人。又不一时,昌全同了周重文,邀吴趋入席。正饮酒间,只见里面一人慌慌张张走至昌全耳边,不知悄悄说了几句甚话,昌全忽大惊失色,道:“小弟不得奉陪。”踅身就走了入去。周重文、吴趋正不知他是甚么缘故,连忙着人去打听,不一时,那人也惊惊慌慌跑来回说。只因这一说,有分教:
  锦片前程,已化作飞花。
  后事不知昌全果是如何?且听下回便晓。
  






第十二回 昌小姐苦在心头甘死节 周总兵变生意外悄移花


 
  词云:
  苦乐谁禁谁不禁,却出在人心。
  不经斧凿不经火,炼不显黄金。
  妙用投机浅也深,几个是知音。
  一枝剪彩一枝丝,绣已作花簪。
              右调《眼儿媚》
  话说常总镇备了聘礼来定昌小姐,昌全不好推辞,只得将礼物着人送进,与杜氏去看。杜氏早忙忙碌碌的查收。不期秋素这丫头嘴快,竟瞒着春辉走进小姐房中,一五一十的尽情告诉了小姐。小姐在牀上,正昏昏沉沈,忽听见秋素来说,知收了常家的礼物,不觉惊醒。遂说道:“罢罢罢!我这段姻亲,大约前世无缘,今生已矣。不料昔年与唐家哥哥临别叮咛之言,果不出他所料,恰恰应在今日。我当日原设死誓,今日岂可偷生负约?所可恨者,今在天涯尽头,不能使他闻知,以明我志耳!”
  遂叫秋素在箧中,取出他自己做的诗词曲儿,看着烧了,又叫取笔砚来,欲作一首断肠诗,留与他日后闻知,也见我前言不谬。秋素忙送过笔砚来,小姐举笔在手,忽又想道:“我好痴也!生前尚无一字相闻,怎尚作死后计耶?倒不如我早早速死,倘或一灵不昧,飞向天南,寻着哥哥,再结来生罢了!”乃将笔往地下一掷,遂大哭道:“哥哥,我妹子今日不负初心矣!”
  言讫,一口气转不过来,竟奄然长逝。秋素在旁,忽见小姐双目紧闭,四肢笔直,慌忙连叫几声小姐,见不答应,再走近牀前,将小姐身上一摸,早渐渐冰冷。秋素慌张,大哭起来。此时房中并无一人,俱在外边收拾常家送来的聘礼,只有秋素小丫头在房中。今忽见小姐死了,一时害怕起来,遂不顾性命跑出房外,一路大哭叫道:“奶奶不好了!小姐死了!”
  杜氏正在料理未完,忽然听见,吓得魂不附体,忙将礼物丢下,赶进房中。见小姐死在牀上,竟擂天倒地大哭亲儿。春辉、秋素同众妇女,俱赶来哭做一团。杜氏忙着人去报知老爷。昌全正同着来亲饮酒,忽然见报,遂不顾他二人,慌忙抢入房来,抚尸大哭。只见小姐手脚虽然冰冷,却喜心头温热,还微微跳动。连忙对杜氏说道:“孩儿心头尚热,你们且不要哭,乱了主意。”杜氏只得停哭,大家守着。
  却说周重文同着吴趋,饮了半日,只道昌全进去收礼,不期去了半日,尚不见出来。家人又不敢禀报。又饮了半晌,忽见一个家人走出,慌忙禀说昌小姐如此这般。周重文、吴趋听见,大惊失色。吴趋道:“这事却怎么处?”周重文也一时无法。二人面面相觑。不一时,昌全在内含泪出来,说道:“小女无福,一旦天夺其年,有辜常总戎丝萝之望。”二人也甚叹息。昌全道:“今将来礼,敢烦吴先生带回,与小弟多多致意。”遂即叫人将原礼退出。
  吴趋正欲收拾作别,只见昌家一人飞走出来说道:“老爷恭喜!小姐又回生了!”三人听见,又一齐惊喜。周重文便说道:“小姐死后回生,则小姐之病无恙矣。”昌全、吴趋忙问道:“老大人何以知之?”周重文道:“自古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禄。』小姐此病不久自痊。况且今日常寅翁一团高兴,喜事匆匆,焉可说此不利之言去回复他?若依我看来,如今这些礼物,且不必退回,权且留下再看光景。莫若借重吴先生,回去且秘而不言为妙。”吴趋细想,也不好乘兴而来,败兴而归,只得依了周重文之言,将礼物放下。遂对众人说道:“昌小姐偶然气急,今已平复如旧矣。”于是众人依旧欢欢喜喜而回。正是:
  又惊又喜又疑猜,任是聪明想不来。
  尽道一时人事巧,谁知天别有安排。
  却说昌小姐因一时感痛伤心,又是几日不曾饮食,一口气噎住,遂致手脚冰冷,俨然死去。今杜氏听见昌全说他心头未冷,尚微微跳动,遂不敢痛哭。忙叫人去快取姜汤来灌。不一时取到姜汤,杜氏拿瞭望着小姐口中轻轻灌入,一连灌了几口,忽小姐口中微微气出。杜氏见了大喜,叫道:“我儿快些苏醒!”又灌了两口,只见小姐回过气来,说道:“哥哥我好苦也。”开眼一看,见母亲在旁遂流泪,道:“孩儿命苦,已拚一死,何必又劳母亲救回。”
  杜氏已听见小姐叫出哥哥二字,早已留心。因说道:“我二人暮年得你,爱如至宝,并无异视。满望将来娱我晚景。孩儿事我二人,孝过嫡亲,亦无彼此之嫌。况在此死生之际,孩儿若有心事,不妨与我说明,我好作商量。”
  小姐连连叹息道:“孩儿不肖,实不便于明言。然事已至此,总是一死。与其寂寂无闻,又不如言明而死,死也快心。”遂将自己在凤家,从小已受了唐家表兄之聘,到后来各自长成,又诗句较才,相怜相爱说了……“只指望长大于归,不期凤家父母触奸遭难,孩儿失散途中,又蒙爹爹救归,母亲视为己出,实为不幸中之大幸。又不期父母怜惜孩儿,欲早遂室家之私。固是莫大之恩,但不知孩儿痴蠢,只知守节义为重,视身死为轻。只可惜负了父母深恩,今生不能补报,只好容来世作衔结之偿罢了。”说罢,泪流不止。
  杜氏听了,说道:“孩儿且自耐烦。既有此一段姻缘,焉能强你?不妨谢绝常家就是了。”小姐道:“若得母亲为孩儿作主,使孩儿守义。俟月缺重圆,恩如天高地厚矣。”
  昌全别过了吴趋、周重文,即忙入内,见小姐回生,欢喜无限。杜氏又将女儿的心事悄悄说知,昌全只要女儿病好,便满口应承。说道:“只要孩儿无恙,回也容易。”此时小姐身子,原不是甚么荣卫偏枯,膏肓受病,止不过断了几日的饮食,郁痰气结。又听见父母收了常家聘物,一时气塞痰迷而死。忽被杜氏将热姜汤连灌,赶散邪痰,回过气来,今又见父母许他肯退常聘,不觉神舒气畅。杜氏又终日看守调理,渐有生机。正是:
  节义若亏拚一死,高堂谅我又回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