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湘子全传

  胸中无限伤心事,尽在汪汪两泪中。
  一行三口儿又奔了十数里,指望寻个店家安歇,不料远远地跳出两只猛虎来,真好怕人。
  深山雾隐,皮毛赛玄豹丰标;大地风生,牙爪共青狮斗利。高岩才发啸,昂头摇尾震山川;绝壑漫迎风,怒目睁眉惊樵牧。任你卞庄再世,受饥寒难逞英雄;假饶冯妇重生,遭冻馁怎施拳棒?今日退之遇着呵,这才叫做屋漏更遭连夜雨,行船又值打头风。魂灵不赴森罗殿,也应飞上半空中。
  张千转身就跑道:“老爷,不好了,前面有两只猛虎赶来了!”退之闻言,一骨碌在马上跌将下来,晕倒地上,没一丝儿气息。那两只虎奔迸近前,把张千、李万一口儿都咬了去,单单只剩下一个退之。这才是:
  命如五鼓衔山月,身似三更油尽灯。
  话分两头,且说湘子既教山神化猛虎来驮了张千、李万去,惊得退之晕在地上不苏醒,蓝采和便道:“仙弟,你叔父只剩得只身昏晕不醒,你可速去救他醒来,省得他把真性都迷乱了。”湘子道:“仙兄,我叔父还不心死,思量去潮州做官,待我作一阵冷风吹醒他来,又去前路化一间茅屋,把花篮盛着他昔日与我的馒头、好酒,放在屋里与他充饥烫寒。再过一日,把马一发收去魂魄死了,绝了他的脚力,然后去点化他。”蓝采和道:“如此却好。”果然退之惊得晕死半晌,被一阵冷风吹得浑身冰冷,才苏醒起来,定睛一看,不见了张千、李万,只剩得这匹马,乜乜遮遮立在那里不动。不觉两泪交流,叹一口气道:“我韩愈尽忠尽孝,为国为民,只指望名标青史,死有余芳,谁知佛骨一表,弄得家破人亡,夫妻拆散。来时还有三个人,今日把两个葬于猛虎腹中,到前路去只我一个,若再撞见虎时,性命决难逃躲。想我自作自受,应该命断禄绝在这个地方,不如早早寻个自尽,倘或有人怜悯是无主孤魂,掘个坑儿埋葬了我,也得个囫囵尸首,煞强如被老虎咬嚼得粉骨碎身。”左思右算,走到前面树林茂处,解下腰绦,要悬挂而死。谁知退之不该缢死,绦儿挂得上去,又跌了下来。退之拣得一桠粗壮的树枝,说道:“这桠儿决挂得牢了。”及至挂上绦儿,连树桠儿也折了下来。退之道:“我想是不该绳上死,该在刀下亡,故此圣上要把我在云阳市上斩首,亏了林亲家并众官力救,得贬潮阳,今日终七终八不免这条路。”连忙向行囊上解下佩刀,要自刎时,那刀有如生了根在鞘内的一般,左拔也拔不出来,右拽也拽不出来,急得退之叫道:“天那!我韩愈到了这个田地,求生不得生,要死不得死,留我韩愈一个也是徒然的了。”叫声未绝,只闻得远远地渔鼓敲响,退之道:“好了,好了!我侄儿湘子来救我了。”举头四下里只一看,只见蝶翅鹅毛,好不上下刮得紧,那里见有湘子侄儿?那里有恁么渔鼓简板?退之急得欲奔无路,举眼无人,忙忙去解缰绳,对马说道:“马,我骑坐你这几时,没一日离了你,我千死万死终须是死,我今与你分离,你再不要恋着我了。你若不该死,快快依着来的路头,一径回到长安,省得被虎咬坏了。”一头对马说,两行眼泪汪汪的流下来,哽哽咽咽,气都出不来了。只听得渔鼓又敲响,退之听了一会,道:“这敲渔鼓的分明是我侄儿湘子,怎的只闻其声,不见其形?昔日他曾说到蓝关道上救我,今日怎么还不来?教我受这般凄凉苦楚。”便仰面朝天,不绝口的叫了湘子几声,那得有一个人应他?
  他正在恓惶没法,忽然听得渔鼓又响,只见一个道童,头上挽着双丫髻,身上穿件缁布单衣,手里拿着渔鼓,肩上驮着花蓝,冒着雪走将来,那大片的雪没有一片沾着他的身上,越显得唇红齿白,仙家的模样,口唱道情,是一阕〔寄生草〕,又是一阕〔山坡羊〕。
  〔寄生草〕家住在深山旷野,又无东邻西舍。只见些山水幽清,禽鸟飞鸣,麂鹿忙奔。到晚来,人烟稀,鸟声静,冷冷清清。做伴的是,树梢头残月晓星。
  〔山坡羊〕想当初,有驷马高车,为恁么到蓝关险地?今日英雄在何处?只怕要马倦人亡矣!心惨凄,夫妻两处飞,更添那雪积。雪积如银砌,回首家乡一路迷。伤悲!此际艰难,谁替你孤恓?早早回头也是迟。
  退之看见这道童体貌清标,形容卓异,言词慷慨,音调激扬,便向着他拜倒在地上,道:“神仙救我!神仙救我!”道童忙用手扯住退之,道:“你是何等样人?来到这个没人烟的所在,有恁么贵干?”退之道:“我是在朝的礼部尚书韩愈。”道童道:“既是在朝的大人,出入有高牙大纛,后拥前呼。这样雪天,何不在红楼暖阁,烹羊煮酒,浅斟低唱,以展豪兴?却为恁单人独马,在此走路?”退之道:“我韩愈也是会快活的,只因侄儿湘子劝我修行,我不肯依他,今日在此受这般磨难,教我望前看不见招商客店,望后不见张千、李万,单单剩下我孤身,左难右难,因此上要寻一条自尽的路头。幸遇着仙兄来,借问仙兄,此去潮阳还有多少路程?”道童用手一指道:“前面就是蓝关城了。”
  退之抬头看时,这道童化一阵清风,又不见了。退之忖道:“想是我不该死在这里,所以老天降下仙童指引我的路头,不免趱行几步,寻个安歇店家,又作道理。”偏生雪又大得紧,那匹马冻得寒凛凛的倒在地上,不肯立起来。退之道:“我因得罪于朝廷该受此苦,马,马!你得何罪,也同我在此处受这般饥寒?”只得慢慢地扶起马来,整理鞍辔,上马而行。只是马已冻坏,行走不得,一步一颠,几乎把退之跌下马来。退之此时也有八九分信湘子是神仙,做官的心也有八九分灰了。
  走不上半里多路,望见一间茅屋在那山边,便自言自语道:“那间屋不是茶坊、酒肆,一定是个出家人修行的所在,我且前去,权躲灾难,却不是好。”连忙带了马到得茅屋门前,只见两扇门关得紧紧的,并没有人声气息。退之道:“好古怪,怎的有房子却没有一个人在外头?想是睡着了,或是有病卧在床上起来不得;或是出外抄化不曾回来,或是寻师访友,或是踏雪寻梅,或被虎狼伤死,或遭魍魉迷魂也不见得。”又自道:“虽然是这样说,只是深山去处,不是一个人住的,少不得也合几个道伴看守房屋,难道没有一个人在屋里不成?”退之把马拴住了,推开门看时,门里并无一个人,只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摆在那里。桌子上放着花篮一个,花篮内盛着许多馒头,热气腾腾,就像新落蒸笼的一般。篮旁一个葫芦,盛着一葫芦热酒。退之正当饥渴时节,拿起馒头就吃,刚刚咬得一口,猛然想道:“这馒头好像我生日那一日蒸的一般模样。”仔细看时,果然是厨子赵小乙蒸的馒头,那日赏与那黄瘦道人,用障眼法儿把我席上三百五十六分 馒头都装在花篮里面,如何到在这里?为何还是这般热的?真是古怪!又道:“那道人原说我有蓝关雪拥之灾,故此收了我三百五十六分馒头。待我如今把 花篮里的馒头细细数看,若是三百五十六分,不消说了;或多或少,不拘定三百 五十六分之数,必然是出家人别处化来的馒头,天教他放在茅屋里济我的饥 渴。”当下退之将手去花篮内摸出一个,又是一个,摸去摸来,整整的摸出三百 五十六分来,一分也不少,一分也不多,乃叹一口气道:“我有眼何曾识好人,谁 知那黄瘦道人真是个神仙,真有仙术。且胡乱吃几个馒头充饥,吃些酒解渴。” 退之吃得一个馒头,吸得一口酒下肚子去,便觉得神清气爽,身上也轻松和暖 了好些。又自想道:“马与我同受饥寒,又没草料吃,不免也把馒头喂他几个。” 只见那马垂头落颈,眼中泪出,一些也不肯吃。退之看了,好些伤感,道:“张千、 李万被虎咬了去,我只靠这匹马做个伴儿,倘若有些跷蹊,教我怎生区处!” 一边摸着这马,一边叹息,不觉天色昏沉,看看晚了,只得在茅庵中权坐一宵。 正是:
  情知不是伴,事急且相随。
  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坐茅庵退之自叹 驱鳄鱼天将施功
  十二时中风雨恶,悔却从前一念错。坎离互换体中交,纯阴剥尽纯阳乐。
  纯阳乐,不萧索,乾乾夕阳如胎鹤。回头拾取水中金,胜似潮州去驱鳄。
  话说退之在那茅屋内,既没个床帷衾褥可以安息,又没灯火亮光人影儿相伴,冷清清独自一个,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得把门来拴得紧紧的,坐在椅子上打盹。思量要睡一觉,无奈心儿里凄惨怆惶,耳朵里东吟西震,免不得爬起眠倒,那里合眼睡得一刻?因口占《清江引》一词,以消长夜。
  一更里,昏昏睡不成,对影成孤另。我意秉忠贞,谁想成画饼,只落得腮边两泪零。
  二更里,不由人不泪珠抛,雪拥蓝关道。回首望长安,路远无消耗,想初话儿莫错了。
  三更里,又刮狂风雪,门外有鬼说:马儿命难逃,孤身何处歇?想韩愈前生多罪业。
  四更里,鸡叫天未晓,听猛虎沿山叫。三魂七魄荡悠悠,生死真难保。没计出羊肠,只得把神仙告。
  五更里,金鸡声三唱,不觉东方亮。忙起整衣裳,要到蓝关上,怎当那风雪儿把身躯葬。
  退之一夜要睡不得睡,嗟叹到天明,正要整理鞍辔上马前行,看那马时,已直僵僵死在地上。退之见这马四脚挺直,两眼无光,不觉跌脚捶胸,放声大哭,道:“记得昔日在长安起身时节,一行共有四个,一路上虽然冷落,还不孤恓。不想张千、李万被老虎咬了去,我只得朝朝暮暮与马相依。走遍了崎岖险路,踏遍了厚雪层冰,饥无料喂,寒无草眠。还指望赶到潮阳做一日官,博得恩宥还乡,我与马依旧在长安街上驰骋。怎知今日马死荒郊,我留茅舍,这都是前生分定,我也不怨,只是教我怎生走得到潮阳?”那时苦痛不已,便将心事作诗一首,写在茅庵壁上。诗云: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肯将衰朽惜残年。
  退之苦吟四句,还未有后四句,因思向日那金莲花瓣上有诗一联,正应着今日的事,乃续吟云: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退之正欲凑完后韵,不料笔冻紧了写不得,只得放下了笔。那时节才晓得自家的性命如同雪里的灯,炉上的雪,一心一意指望见湘子一面,以求拔救性命。只是独自一个在茅庵中不为结局,便又向前走去。
  谁知走不过半里之程,又有一只猛虎拦住路头。退之叫道:“我今番死了!湘子侄儿如何还不来救我?”只见半空中立下一个人来,叱虎道:“孽畜,不得伤人!好生回上。”那虎就像是人家养熟的猫儿、狗儿一般,俯首帖耳,咆哮而去。退之看见,就狠叫道:“救苦救难大罗仙,救我一救!我情愿跟你去修行,再不思量做官了。”湘子道:“叔父,叔父,我不是恁么大罗仙,乃是你侄儿韩湘来看你,你怎的不认得我了?”退之抱住湘子,号陶大哭,道:“懊悔当初不听汝的言语。整整在路上受了许多苫,汝如何早不来救我?”因把一路里的事情细组告诉湘子一遍,又道:“我方才在茅庵中题一首诗,以表我的苦衷,因笔冻坏了,只做得六句,如今喜得见汝,我续成了这诗。”湘子道:“叔父的诗是那几联?”退之道:“我念与汝听。”诗云:
  一封朝奏九重大,夕贬潮阳路八千。
  本为圣朝除弊政,肯将衰朽惜残年。
  云横秦岭家何在?雪拥蓝关马不前。
  知汝远来应有意,好收吾骨葬江边。
  湘子道:“叔父不须絮烦,侄儿都知道了。请问叔父,如今还去到任做官,还是别图勾当?”退之摇手道:“感天地、祖宗护佑,死里逃生,一心去修行办道,寻一个收成结果,再不思量那做官的勾当了。”口占《驻马唱》一词,以告湘子。
  我痛改前非,再不去为官惹是非。撇却了金章紫绶、象简乌靴、锦绣朝衣。想君恩友谊若灰飞,花情酒债俱抛弃。脱却藩篱,一心只望清修善地。
  湘子道:“叔父,你既回心向道,一意修行,自然超升仙界。只是这山里没有师父,教那个传与你丹头妙诀?”退之道:“闻道先乎吾者,吾之师也。汝既已成仙,我就拜汝为师,何消又寻别个帅父?”湘子道:“父子不传心,叔侄难授道,这个断然使不得的。”退之道:“侄儿这般说话,又是嫌我轻师慢道,心不志诚了。我若有一点悔心,永堕阿鼻地狱!”湘子道:“侄儿蒙叔父恩养成人,岂不知叔父的心事,何须立誓。只是违了朝廷饮限,又要连累家属,怎生是好?”退之道:“我一心只要修行,顾不得他们了。”湘子道:“虽然如此说,叔父的清名直节著闻一世,岂可因今日遭贬,便改变了初心。侄儿思量起来,叔父还是去到任做官,缴完了朝廷钦限,然后去修行,才是道理。”退之道:“我单身独自去也枉然,倘或前途又遇见老虎,岂不是断送了性命?”湘子道:“果然叔父一个人到任也不济事,不如侄儿同叔父去做官,了些公务事情,留下好名儿在那里,我便把先天尸解妙法换了叔父形骸,只说叔父中风,死在公署;我另脱化一身,回到长安,上本报死,求复叔父封诰,仍旧同叔父寻师访道。上不违朝廷的钦命,下可完叔父为官的美名,中可得长生不死的妙诀,却不是好?”退之听罢,不胜欢喜道:“但凭汝作用,我只依汝便是了。”恰才整顿上路,湘子也不驾云踏雾,跟着退之一般的餐风宿雨,冒冷耽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