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首页
- 集藏
- 小说
- 韩湘子全传
韩湘子全传
果然这樵夫是湘子化的,这渔父是蓝采和化的,两个三言两语,把退之讥讽了一场,退之只是不悟,到被李万猜着了。张千道:“胡猜乱猜都是没有用的,且赶上前路寻觅店家,安歇一宵,明日又好走路。”退之道:“张千,你且带住了马,待我把雪作赋一篇,以抒情况。”赋云:
雪者,雨露之精英,丰年之祥瑞。一片呼为鹅毛,二片呼为凤耳,三片为攒,四片为聚,五片为天花,六片为六出。气有升有降,飕飕冷冷布乾坤;味有重有轻,蔼蔼和和长禾稼。资清以化,乘气以霏;值象能鲜,即洁成素;天工剪水,宇宙飞绵。品之有四美焉:落地无声,静也;沾衣不染,洁也;高下平铺,白也;洞窗辉映,明也。透帘穿户,密洒歌楼,驾鸯瓦半似妆银;漫屋填沟,乱飘僧舍,翡翠楼全如曳练。装成狮子势雄豪,攒簇梨花金刀添冷;剪碎齐纨形灿烂,堆成柳絮罗绮生寒。想樵夫山径迷踪路,料渔翁罢钓归南浦。路绝行人,客无伴侣。见孤村,招沽酒旗;听孤雁,人无书度。乱纷纷白鸳群飞,扑簌簌素鹏展翅。一山玉砌,游子魂迷;万户粉封,行人腹断。畏寒贫士祝天公少下三分,玩景王孙愿藤六平添几尺。宜长松,宜修行,又宜怪石峻赠;宜巧石,宜老梅,偏宜深山窈窕,正是尽道丰年瑞,丰年瑞若何?长安有贫者,宜瑞不宜多。
退之赋罢,笔冻手僵,寒色可掬。张千道:“老爷,雪越发下得大了,怎生斫一砍。是好?”退之道:“风扫地,雪为灯,啮雪吞毡古有人。我既学不得袁安高卧雪,岂辞千里路难行。”张千道:“老爷,你当时不听人言语,恋着功名不肯休。今朝雪拥前无路,鸦噪枭鸣在上头。”退之默默无言,凄惶趱路,不想那风越狂,雪越大,腹中饥饿,身体疲劳,因下马,同一行人躲着雪,口占《山坡羊》一首:
路迢迢,蓝关不到;恨悠悠,饥寒难保。白茫茫,马不能前;步迟迟,进退多颠倒。梦魂消,些辞难远招,终年结果真难料。命蹇时乖,忠心天表。萧条满荒山,雪乱飘林皋,苦迎眸鸦叫号。
退之吟罢,不胜伤感,又上马行。行过数里,到一个山凹去处,却有好几条去路,不知从那一条去是潮阳大路?正在那里没做理会处,只见一个牧童东张西望,在那里寻牛。退之要问他一声,恐怕又吃他一场没意思,只得心生一计,叫牧童道:“童儿,童儿,你寻些恁么?”牧童道:“我不见了一只牛,在此找寻/退之道:“你从那里来,就不见了?”牧童道:“我从长安跟着这牛儿来,他一路上头也不回,不知怎的,到来个所在,越地里便不见了。”退之道:“我到看见一只牛在一个所在,只是不知是你的牛也不是?你若肯指引我往潮州去路头,我便领你去寻着那只牛。”牧童拍手笑道:“你休哄我,我的牛相貌清奇,形容古怪,乃是一只异样的牛,你如何认得他?”退之道:“你的牛不过是四蹄双角,细尾巨头,鼻孔穿绳,眼眶戴罩,有恁么异样?”牧童道:“世上的牛有许多名色,怎么比得我的牛。我一一说与你听:
背上三洛不转头,崛头崛脑是强牛;偎头束尾不推磨,卧倒地上是懒牛;竖起尾巴常放屁,垃圾腌臜是臭牛;打下荆条全不怕,横行直撞是蛮牛;遍身生疮脊背烂,肉消腿软是瘟牛;踏着尾巴头不动,不死不活是呆牛,身拖梨耙去锄田,走了不住是痴牛;有钱万贯不会使,咬姜呷醋苦瞅嗽,守财俚吝招人怪,绰号原来是村牛;头戴吴江沿口帽,装腔做势去蹴球,要学子弟风流样,到底称呼是贼牛。我的牛儿润泽乌青无比赛,不是人间一样牛,今朝若还寻不见,主人鞭朴实堪愁。”
退之道:“当年老子出函谷关,指引尹喜度脱如来的时节,曾骑着青牛,你又不是仙童,如何说寻青牛?”
牧童笑道:“我虽不是仙童,却也不是等闲的人,你何不弃了官职,跟我修行,不到潮州去也罢!”退之道:“我侄儿韩湘子三番五次劝我出家,我也不情愿跟他,今日如何肯跟你这童子。”牧童道:“若说那韩湘子,我也认得他,他是上八洞神仙。你不跟我去修行,是你没福了。”退之听见牧童说认得湘子,便道:“牧童哥,我正要见湘子一面,他如今在那里?劳你替我说一声,叫他快来救我。若再淹留几日不来,我定死在这深山旷野了。”牧童道:“老大人,你说话全不知事,亏你在朝中做官。”退之道:“我不知那一件事?”牧童道:“要我对韩神仙说,叫他来见你,就是不知事了。”退之道:“牧童哥,你不知道,我一来有王命在身,二来湘子是我的侄儿,三来我曾抚养湘子成人长大,四来湘子曾许来蓝关救我,故此劳你寻他。”牧童道:“那为仙的脱了名缰利锁,丢了父母妻儿,再没有一件挂在他心上,那里有功夫来记挂你这叔父。”退之道:“他既不有来,我宁死也不去寻他了。”牧童道:“既是如此,请大人尊便,莫误了钦限。”退之道:“牧童哥,你生长在这里,晓得这里是恁么地方?”牧童用手一指道:“前面那树林中有一座大石碑,碑上写着几行字,你自去看个明白,就晓得地名了。”退之便勒了马,上前一看,只见碑上写着“蓝关秦岭”四个大字,便叹息道:“当初湘子来家时说我要到此地受苦,我一些也不信他,谁知今日果遭这场凶祸,又不见他来救我,如何是好?”张千道:“似这等大雪天气,老爷为着朝廷钦限,没奈何来到这个去处,大叔就做了仙人,也不肯来这里讨苦吃。”李万道:“老爷且休埋怨,前面林子深处必有人家,我们且趱行几步,寻得店家安歇,又作道理。”
久旱祈甘雨,他乡望故知。
得他来救我,是我运通时。
毕竟不知林子里有人家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问吉凶庙中求卜 解饥渴茅屋栖身
渺渺秦关百二重,车尘马迹各西东。
悬崖高阁参天柏,古道禅房化石松。
半壁虺虬笼晓日,一池萍藻漾清风。
茅庵独坐无人问,惟有斜阳映地红。
不说退之一行人马冒雪赶路。且说蓝采和对湘子说道:“仙弟,你看韩退之一连十日路绝人烟,身无宁处,他略不回心转意,懊悔当初,真是铁石般坚的性子。但这十分寒冷,倘或冻饿坏他,岂不反误大事?我和你去岗岭上吩咐土地化一间庙宇,暂且与他安身躲雪,有何不可?”湘子道:“仙兄之言有理。”即时唤出山神、土地,吩咐他道:“俺叔父韩退之原是卷帘大将,谪降尘凡。玉帝有旨着俺去度他,已经屡次,尚不回心,今日这般风雪,在那秦岭蓝关路上,冻馁之极。你可往双叉路口,化一座庙宇与他躲避一时。他若求签问兆,连赐下下,不可有误。”山神、土地领了湘子的话,果然在那双叉路口化出一座庙宇。这庙的光景若何?
矮矮三间殿屋,低低两下厢房,周围黄土半摊墙,门扇东歪西放。中塑土公土母,旁边鬼判施张。往来过客苦难当,问兆求签混帐。
退之与张千、李万冒风雪走了半日,苦不可言,忽见前面有一座庙堂,张千便道:“老爷,前头喜得有个庙堂,我们且进去略躲片时。若有庙祝在内,叫他安排些热汤、热水,吃一口儿也好。”退之道:“既有庙堂,我们且走到里边权宿一宵,明早赶早又走。”李万连忙上前,带住了马。退之下得马来,走到庙前,抬头一看,见牌额上写着“土谷神祠”。退之便叹道:“既有土地庙,便该有人家附近了,怎的走来这许多路,不见有一家烟火?”当下一行人马走进庙里。退之向前躬身喏道:“土地公公,你正直无私为神。我尽忠报国遭贬潮阳,一路上风餐露宿,饥寒难禁。今日雪拥马头,上前不得,只得权借庙中安歇一宵。望神灵庇祐,风雪早霁,仕路亨通,得赐回乡,夫妻聚首。”张千道:“香案有一签筒,定是往来的人在此求签,老爷也求一签,卜此去吉凶何如?”退之依言,撮土为香,对神祝告道:“明神在上,我韩愈贬谪潮阳,一路里受了许多磨折,今到蓝关秦岭,不知离潮阳还有多少路程?若是此去吉多凶少,愿神灵赐一个上上的签;若是凶多吉少,愿赐一个下下的签。”捧着签筒摇了半日,求得一个下签。连求三签,都是下下。退之看了道:“可怜,可怜!我连求三个下签,想是我命合休于此。”只见张千、李万在那庙后边去,寻见一个庙祝。这庙祝龙龙钟钟,拄着一条拐杖儿,走将出来,摇头战战的向着退之大笑。退之道:“你有恁么好笑?我们奔驰了许多路,肚中饥饿,可做些饭与我们充饥,重重谢你。”庙祝道:“我老人家夜里睡不着,清早爬不起,走得起来,已是巳牌过了,摸摸索索煮得一餐,只好做一日吃。你们若肚饥,有米在此,自家去煮,倒得落肚快些。”退之道:“你有火种,拿一个与我们。”庙祝道:“你像个读书的人,怎不晓得石中有火?”退之便叫张千道:“老道人说得有理,你去拿一块石头来取火做饭。”张千道:“小的只晓得钻燧取火,这石头如何取得火出?”退之道:“你去拿来,我自有处。”张千连忙去扒开雪,取一块石头,递与退之。那庙祝便向袖中取出铁击子、淬火纸筒。退之接过在手,左敲右敲,那里有一个火垦爆出。庙祝看见敲不出火,便近前来,接过石头击子,战抖抖的敲了两三下,就红焰焰出火来。张千喜欢不尽,连忙接过手中,去寻厨灶。只见房歪壁倒,灶塌锅破,盆钵也没有一件,叹了一口气,扯了庙祝说道:“你老人家想是个不吃食服气的东西。”这庙祝推聋装哑说道:“我不得地的时节,也不东奔西谒,摇尾乞怜;那得地的时节,也肯知足知止,急流勇退,那里得有气淘?”退之道:“这老道人言语分明是讥诮
下官。”张千道:“老人家吃了隔夜螺蛳,古颠古倒来缠话,老爷不必介怀。”便和李万两个去寻了许多石块,搭下一个地灶,攀些树枝,烧起火来。又去行囊内取出随身带的小铜锅,装了一锅雪,架在地灶上,谁知那雪消化来不上一碗水,一连化了几锅雪,方才够做饭,直侮到天晚,才吃得一餐。
那庙祝走进后边去,再也不走出来。大家没处存身,张千道:“庙里又没有洁静客房,干净床帐,老爷若不憎嫌,到后边同这庙祝睡一夜也罢。”李万道:“老爷且慢些进去,待小的先去看看这庙祝的房,然后又做计较。”张千道:“你说得有理。”李万便跑到后边一看,只见一领草荐铺在地上,庙祝和衣倒在上头,也没有被盖,那里有恁么床帐。李万回身就走,口里喃喃道:“不是老爷不进来,原来这庙祝是这般齐整的床帐。”一五一十对退之说了一遍。退之道:“这地方前不爬村,后不着店,庙祝又是老年待尽的人,度得日子过也是好了,教他那里去布施床帐来睡?只是我的命苦,贬到这个地方。”张千道:“老爷不要烦恼,据这般风雪天气,又亏得有这个古庙堂等我们安歇,若没有这庙堂时,我们一发苦了。”大家说了一回,只得在神柜前团聚做一堆。
那退之长吁短叹,一夜不曾合眼,眼巴巴到得天明,开眼一看,大家都聚在一株老松树下,一匹马也立在那里不动,四面空荡荡都是雪,幸喜得不落在他们身上,并不见有恁么庙宇,恁么老庙祝,惊得目瞪口呆,慌忙叫张千、李万道:“你两个怎的还睡着?”李万魂梦中用手擦一擦眼睛,道:“起来了。”张千抬起身一看,也吃一个大惊,道:“这老道人是个积贼!”退之道:“怎么,他是积贼?”张千道:“若不是积贼恐怕我们查出他根脚来,怎的连庙宇也拆了去?”李万道:“料这一个老道人也拆不得这般干净,毕竟还有几个木作来帮他。我们为何这般睡得着,连斧头、锯子声也不听得一些儿?”李万道:“我们是行路辛苦的,又白碌了这一黄昏,故此睡着了。”退之道:“你两个都是乱猜,难道拆卸房子,瓦片木屑,也收拾得这般干净?这还是上天怜悯我忠义被谪,饥寒待毙,故遣山神、土地点化这间庙堂,与我权宿一宵,你们休得说那混话。”张千就拴扣马匹,李万便挑担行李,赶上前路。正是:
忆昔当年富贵时,岂知今日受孤恓。
潮阳路远何时到,回首长安云树迷。
退之一行人马,走得不上三五里程途,陡然寒风又作,雪片扑面而来。
张千道:“老爷,雪又大了,怎生是好?”退之哀哀的啼哭道:“湘子!湘子!你虽不念我夫妻抚育深恩,也索念我是你爹的同胞兄弟,怎么到这般苦楚时节,还不来救我一救?”李万道:“大叔不知死在那州、那县、那个地方,连骨殖也不知有人收拾没人收拾,老爷如今在这里叫他,他就是神仙,也听不见,叫他怎的?”
原来湘子正在云端里跟着退之,听见退之哀苦叫他,他便变做一个田夫模样,驮着一把锄头,从前面走将过来。退之看见这个田夫;便暗忖道:“这般旷野雪天,如何得有种田的,莫不是一个鬼?前日被那樵夫、渔父两个活鬼混了一日,我如今且念些《易经》去压伏他,看他怕也不怕?”一地里寻思,一地里便念乾、元、亨、利、贞几遍。湘子听见退之念诵《易经》,暗暗笑道:“鬼是纯阴之物,被《周易》上‘精气为物,游魂为变’两句说破了他的来踪去迹,故此怕《易经》。我是纯阳之体,从《周易》上悟出参同大道,那怕恁般乾、元、亨、利、贞,且由他念诵,莫先说破了机关。”退之一口气念了许多乾、元、亨、利、贞,见这田夫端端正正立在面前不动,便又暗忖道:“前日的樵夫、渔父是鬼也不见得,今日这个田夫的的确确是人了。”便又近前施礼道:“借问老哥一声,此去潮阳还有多少路?”田夫答道:田夫只晓耕田事,不知高岭几多峰。也不知峰头有多少树和水。也不知岭脚有多少柏和松,也不知瀑布流泉从那里来,从那里去,也不知僧尼道士打恁么鼓,撞恁么钟。饶你锦衣跨骏马,饶你玉斝仗千钟,饶你财多过北斗,饶你心高气吐虹,到头来终久不如农。那田夫说完了几句,不瞅不睬,径自去了。退之要赶上前去拽住了他,又恐怕他不分皂白,言三语四,反讨一场没趣;欲待不去赶他,心中又与决不下。张千道:“此时此际老爷还不赶路,等待何时?”退之道:“我心里思量还要问田夫,讨一个明白。”李万道:“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这田夫只在山里种田,何曾出去穿州过县,问水寻山,老爷苦挤挤去问他恁的?”退之见张千、李万絮叨叨,只得把马加上一鞭,望前而去,眼中却扑籁籁流下泪来。这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