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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鸿泪史
芳兰二种,割爱相赠。此花尚非俗品,一名小荷,一名一品。病中得此,足慰岑寂,且可为养心之一助焉。
临颖神弛,书不成字,纸短情长,伏维珍重。书尾附有五绝二首,系分咏二花之作,并录于下:一品名休羡,家贫无好花。
素心人此夕,应共惜芳华。
(大一品)
故与淡烟遮,销魂是此花。
藉兹情种子,伴尔病生涯。
(小荷)
余病中得此多情之抚慰,良胜于苦口之药石。而案上之盆兰,阵阵幽香,由鼻观沁入心脑,更觉神清气爽,心胸豁然,病竟若失。感谢玉人,所以惠余者良不浅也。今日已能握管,应亦有以报之,乃作小简,并填小词二阕。
既惠名花,复颁佳句。深情刺骨,我病已苏。重帘不卷,香气氤氲,不啻与卿晤对一室,促膝谈心也。
呜呼!卿之厚我,可谓至矣。卿不忍余为情死,卿若此,余又何忍不为卿死哉!花名二咏,幽娴婉丽,如见卿之为人。两花字韵,不脱不粘,令人叹绝。
呜呼!多才薄命,自古已然。名士美人,同声一哭。然后知余与卿相怜相惜,一往情深者,固非无因也。春风多厉,卿亦宜善自珍摄,千万勿以余故,有伤玉体,则余更无以对卿矣。深情,笔何能罄。
略书数语,藉慰锦怀。
思佳客(大一品)
报答春晖擢紫芽,盈筐合献帝王家。头衔品自无双贵,芳国香应第一夸承雨露,嗜烟霞,却甘淡泊洗铅华。余情已向幽丛托,不爱春风及第花。
忆萝月(小荷)
花娇欲语,抟露如擎雨。冉冉情根还乞护,恐有鸳鸯魂驻。相遗多感情深,合欢梦里同寻。卿性幽如兰性,侬心苦比莲心。
填成自视,笔涩词呆,远不如来诗寥寥四十字之切合自然。
深情刻露,竟不能以多许胜彼少许矣。
昔贾宝玉与大观园姊妹联吟,名字常题榜尾,非稻香社主,故加屈抑,亦非宝玉才不能胜,实故作劣诗,自甘让步,此自是情人作用。余则初无是想,且刻意求工,而卒无以胜。未知梨影之才,视诸林、薛诸人何如?余愧无宝玉之深情,亦愿尽焚芜稿,拜倒妆台,北面执弟子礼矣。
晴日一窗,不写《黄庭》而写情简,自责亦复自怜。更翻前月日记,有咏兰二律,此诗已得诵之香口。前次赠兰,慰余客中寂寞,此次赠兰,伴余病里生涯,用意相同,寓情弥永。
彼因爱兰而推爱及于余,余能不因爱赠兰之人而兼爱此兰耶?感念之深,殊殷余恋,觉前诗犹未足以尽余之意也,爰武原韵,再成两律:馨香远赠寄深情,露眼如将肺腑呈。
君子有心同臭味,美人此意最分明。
更无别艳能移我,除却斯花那比卿。
今日素琴须一奏,忘言相对两相倾。
春风识面太迟迟,令我潇湘系梦思。
佩岂无缘终不解,芬犹未尽恐难持。
任他群卉夸颜色,只愿终身伴素姿。
一掬灵均香草泪,兰闺同此断肠时。
乘养病之余闲,作传情之密简,叠叠锦笺,粉如雪片。屈彼大鹏,(意指鹏郎)作青鸟使,个中秘密,殊无虑局外人知其一二也。
余前欲索观梨影诗稿,渠未允余,余亦不敢强。今乃又向之哓哓,谓闭户养疴,长日寂寂,对兰思卿,神为之往。更诵佳句,弥殷想慕,想卿耽吟自昔,积稿必多。曩者见索,未蒙俞允。偶然忆及,情如饥渴。卿如念余,其毋吝此。此函去后,果生效力。是夕鹏郎以一小册子来,题曰《醉花楼吟草》。余大喜过望,开卷则有一笺夹于其中,乃先阅之。
侬无命,且无才,君何苦苦逼侬,必欲依献丑而后己,未免太不相谅矣。吟咏一事,从前颇喜为之,然月夕花朝,聊以自遣,不足云诗也。自遭不幸,意兴索然。
此事抛弃已久,所存者只数年前旧稿一小册。中多自伤身世之作,如秋虫唧唧,应时诉哀,阅之令人无欢。夜阑灯,自诵一过,泪洒云蓝,辄将新痕把旧痕湿透。君仔细认之,当分得出几重泪迹也。
曩所以索而不与者,以君亦伤心人,似此怨苦之音,入君之耳,徒累君悲增忉怛耳。今若此,则魏收之拙,不能再藏,而君司马之泪,亦岂能自制乎!(下略)嗟乎!余得此诗,乃尽悉彼姝身世,一天欢喜,果化作一天烦恼矣。此一册断肠草,固成于未赋离鸾以前。当时秦嘉徐淑,双影翩翩,正花好月圆之候,宜乎芦帘纸阁,叠韵双声,互织同功之茧,不为啼血之鹃。而乃笔尖吐露,只有哀音;花底推敲,尽芟绩思。岂诗人多穷,闺阁亦难逃此例耶?盖至性所流,情难境易。外感所触,怨比欢多。
嗟乎梨影,固生带愁根者。幼伤孤露,椿萱之荫无存;长更伶仃,姊妹之花又折。人生不幸,无过于斯。即令夫婿情多,锦帏春好,亦难化哀思为烟云,托情于风月。然而篇存怀旧,聊抒已往之悲;字触灵机,又作未来之谶。言为心声,感应至捷,无家之痛,重以无夫。从此一生,更无余望。是固彼苍之故厄其遇,抑亦梨影之有所自取也。
披阅数过,茶残香冷,弥复塌然,乃择其尤凄惋可诵,及与若人身世有关系者,录数篇于余日记,以志不忘。
韫玉余姊,归梁溪顾氏,清才早世,永绝诗筒。
逝者悠悠,生者怅怅。花光月影,增悲于清夜良时;剩札遗诗,触动于窗前灯下。姊也早逝,先赴清虚;我尚偷生,浑难解脱。挽歌当哭,了恨无期。
慧业生成早悟禅,消魂恰值放青莲。
一身如寄原无碍,万事全抛始是仙。
料得难忘儿女爱,可能即到父娘前。
帐中蝴蝶伤虚幻,愿祝迢登兜率天。
诵姊遗诗感作
姊妹戏呼元白友,何期才美早成仙。
余情胜似香山老,痛对遗诗忆昔年。
韫玉楼中玉化烟,梁溪风月失吟仙。
抛诗起问梅花道,我住人间得几年。
手把遗编泪似丝,此生无复共吟期。
人间多少伤心恨,最苦花残春尽时。
闻雁
雁声风送白云开,凄咽悠扬入耳哀。
两岸芦花一条水,年年辛苦客中来。
读《长生殿》传奇
乱烟零草不胜春,一树梨花葬玉人。
碧落黄泉无可问,雨铃凄咽独伤神。
阅《西湖佳话》
春到孤山翠似屏,玉梅花曲韵堪听。
不消细辨真和假,总觉堪怜是小青。
阅史有题
争战河山得几年,美人香草夕阳边。
古今多少兴亡恨,付与寒鸦啄乱烟。
有忆
蟋蟀声中雨似烟,关心偏忆少年时。
联床姊妹新秋夜,此景如吟梦里诗。
阅回文诗
读罢回文月上初,妙文真可愧相如。
窦郎犹是钟情客,不负萧娘知纸书。
梅花
冰姿玉蕊影翩翩,风送幽香雪后天。
雅淡最宜来月下,清高原合占春先。
六桥流出空山梦,一笛吹开古岭烟。
不效巡檐争索笑,知花早已悟枯禅。
统阅全稿,伤逝之作占其半。兹录者尚未及十之二三也。其余《长生殿》、《西湖佳话》、回文诗及梅花之末联,当时聊寄闲情,后日尽成谶语。心之所感,事即应之,有莫知其所以然者。使梨影自将诸诗玩其意味,而证以今日之境地,应亦爽然自失。知一点灵犀,已早作来日大难之警告,而当时固未之觉也。
余又赴校数日矣。病后精神,已如其旧。晨出夕返,脚踪儿忽东忽西;枕冷衾单,梦魂儿忽颠忽倒。
盖一病之余,于余身初无所损,而转有所益。所益者非他,脑蒂之潮,翻飞十丈;胸头之血,热胀一腔。愁丝之乱者益棼,心灰之死者复活。
明知不宜久恋,而情魔逼人,节节进步。虽未至失足,却大有不肯回头之意。余亦不自解何以迷惘至是。昨宵梦里,竟至离魂,仿佛身轻如燕,飞人香闺,与个侬絮絮话情,难分难解。而饥鼠跳梁,惊回好梦。灯花半萎,寒照床头。鬓影衣香,杳不可迹。则又废然而叹,不复成眠。枕上成诗入绝,晨起录出,以云梨影。不知渠亦曾同梦否也?
落魄劳卿格外怜,青禽几度费鸾笺。
世间那有痴于我,悟到痴时痴更颠。
瘦尽伤春病要成,百般情绪总难明。
旁人未识余心苦,劝向红尘学养生。
游子他乡恋旧衣,壮心痴愿两俱违。
近来不作还家梦,只傍妆台夜夜飞。
灯寒漏涩夜何如,正是孤窗月上初。
好梦乍醒袭半冷,卧听饿鼠啮残书。
仙风无路到蓬莱,此恨终身撇不开。
蝴蝶已拼痴到死,肯教飞上别枝来。
愁来愁去两心知,梦想魂劳十二时。
幸有诗篇能代语,不然何以慰想思。
倚门独立数归禽,麦浪如云思共深。
柳织愁丝长几丈,应知共系两人心。
多情却似总无情,见面无言背面行。
何日素心人对面,诉将哀怨到天明。
余自病后,已戒除杯中物,主人知余意,亦不复以壶觞供客。每届晚餐,只登饭颗之山,不入酒泉之郡。
今日夏至,校中无课,余乃饭于馆中,秋儿复为余设饭具,且侑以一盘樱桃梅子,充仞其中。盖吴中习惯,每逢佳节,必荐应时果品。夏至之食梅樱,犹中秋之供菱藕也。
三杯饮尽,已觉微醺。更食青梅一颗,酸沁齿牙,不复能饭。酒阑意倦,倚枕假寐。俄而一片痴魂,居然化蝶,又飞绕于香闺绣阁之旁矣。
栩栩移时,闻耳畔有人高唤,遽然惊觉,张目而视,则鹏郎立于余侧。
余笑曰:“鹏郎,汝乃学鼠子作剧,扰人清梦耶?”鹏郎不答,授余以纸。余曰:“是又诗债来矣。”接而阅之,纸尾附数语曰:“君案头有《石头记》,可假侬一阅?”
余乃起,取书付鹏郎,更书四绝以示之曰:墙角桑阴守野庞,午慵难遣睡魔降。
梦中起把新诗读,蝴蝶当窗飞一双。
百结愁肠得酒宽,麦风微送余寒。
而今始识相思味,直与青梅一样酸。
前辈风流事有无,春烟蜀市客行沽。
诗心应比琴心苦,欲觅当年旧酒垆。
一卷《红楼》梦醒余,情怀渺渺独愁余。
令朝付与闺中看,误尽才人是此书。
异哉余病!不知其所自来,亦不知其所自去。咯红一症,本非癣疥。余初病时,沉沉若死,药石不能攻。医生为余忧,即余亦未尝不自惴惴。而一言之劝,憬然而悟;一念之转,霍然而苏。神速若此,生死之权,果操于谁之手欤?
余固梦梦,旁观自有清者。清者何人?梨影也。梨影谓余病系伤情所致,斯语殆确。然使余不病,梨影决不肯遽为此言以慰余,彼所谓伤情者,非与彼深有关系在耶?
夫余未病之前,梨影于余,若有情,若无情。虽瑶缄往返,诗筒唱酬,一点芳心,早暗地作惺惺之惜。而言语动作间,尚不免有所顾忌,未有以表示其爱情之热度。
迨余一病,然后不能自制。灯下侍儿,传言琐琐;床前爱子,顾影依依。沉挚之思,心为焦灼;馨香之赠,意更分明。
娓娓爱语,款款深情。药烟病榻间,乃尽够余消受。
人情于有关系之人,骤闻其遘不幸事,未有不惊皇无措、言动改常者。究竟梨影视余,果有关系与否,余未敢知。然就彼数日中表示于外者测之,则梨影之心,一余之心耳。彼果无意于余者,何为而若此?
余知彼闻病后,所以为余忧者,有甚于余之自忧者也。余非彼亦不病,梨影既知余矣,余复何病哉!
个人一点真情,表现于余之病后者,尤多缠绵恳切之处。
今日层层追忆,殊令余且感且惭,又悲又喜也。一诗稿也,曩日靳不我示者,此日索之,而一卷清词,已饱余之馋眼。尤可感者,余病已愈,初无需于药石,而秋儿传夫人命,日遣医生视余,意若谓个郎病后,身弱如花,非得药力滋补,难复健矣。
余昔日啜此苦口之汤,而攒眉梗咽者,今日啜之,醰醰然有余味焉。鹏郎自余病后,辍读至今。余意其荒于嬉也?遣秋儿招之来。则曰:“夫人自课矣,先生可早眠以将息病体也。”
余赴校之日,秋儿尚来尼余,谓余大病新愈,宜静心调摄,俾可恢复精神,毋遽奔波自苦。秋儿能言,一鹦鹉耳。调而教之者,自于人在也。
余以旷课兼旬,久劳杞生庖代,今能强步,不欲再累他人。
宁负此谆谆之密嘱,复为草草之劳人。固知爱我者之心,尚为余悬悬而莫定也。
余嗜饮,而孱躯赢弱,不胜酒力。此次之病,伤于情者半,伤于酒者亦半。梨影知之,则为一痛切之函,戒余辍饮。略谓酒能败德,亦能伤身。麴秀才非好相识,绝之为宜。君如念侬言者,其勿再沉湎以自贻伊戚也。余得此函,曾口占二绝以答之曰:病渴无才转自危,堆肠积肚是相思。
会看索我枯鱼肆,瘦骨知能耐几时。
花前病酒也风流,争奈寒宵形影酬。
感汝殷勤频劝诫,教侬何物可消愁。
梨影之所以待余者若此,余之所以感梨影者何如。迟暮相逢,嗟此缘之已晚;缠绵不解,复余思之难芟。余初认为片面之相思,今则确知为双方之互感矣。
方余病中,亦尝自危自惧,自警自责,力欲摆脱此情丝束缚,还我一无牵挂之身。而今病后思量,弥增痴恋。此心又胡能不作死灰之复活者?情根不可割,病根又胡以除?明知薄福书生,终作含冤情鬼。顾后来之事,此时殊无暇计及,惟持余一点痴心,消受此眼前狂福而已。
第五章四月
今日徇杞生之请,举行春季旅行,赴鹅湖各校参观焉。
鹅湖为锡金重镇,山水清嘉,夙称善地,风气之开,较他乡独早。学校林立,成绩斐然可观。
李率学生整队行,余独棹小舟往。归途过一村名蛮里者,云即昔日泰伯逃居之地。村有泰伯遗庙,规模宏丽,气象犹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