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鸿泪史

  破镜岂得重圆?断钗乌能复合?此日之心,已如古井,何必再生波浪,自取覆沉?薄命之身,诚不欲以重累君子也。前生福慧,既未双修;来世情缘,何妨先种。
  彼此有心,则碧落黄泉,会当相见。与君要求月老,注鸳牒于来生,偿此痴愿可耳。
  梨影非无情者,而敢负君之情,不以君为知已?
  但恐一着情丝,便难解脱,到后来历无穷之困难,受无量之恐怖,增无尽之懊恼,只落得青衫泪湿,红粉香消,非梨影之幸,亦非君之幸也。至欲索观芜稿,梨影略解吟哦,未知门径,绣余笔墨,细若虫吟,殊足令骚人齿冷。君固爱才如随园,苟不以梨影为不可教,而置之女弟之列,梨影当脱簪珥为贽,异日拜见先生,涤砚按纸,愿任其役,当不至倒捧册卷,贻玷师门。此固梨影所深愿,当亦先生所不弃者也。
  区区苦衷,尽布于此。泪点墨花。浑难自辨,惟君鉴之。梨影谨白。
  噫!是人乃有是才耶。则其命之恶也,固其宜矣。一幅深情,如怨如慕。惺惺之惜,余岂无心?此书也,不啻为导余入情关之路线。此后余一副未于之眼泪,又不愁没洒处矣。
  情之所钟,正在吾辈。得一知己,可以无恨。余非到处钟情者,亦非不知自爱者。年逾弱冠,中馈犹虚。不知者疑有他故,实则余之心积愁成恨,积恨成痴,黄尘莽莽,绝少知音。
  一片痴心,原欲于闺阁中得一解人,乃求之数年,迄无年遇。
  此念消灭已久,今岁饥驱到此,初无访艳之心,而忽得一多才多情之梨影,余固自负情痴,彼更怜才心切,速引余为知己,此不可谓非吾生之奇遇。情之所钟,其在是乎?
  然而名花有主,早嫁东风,岂惟罗敷有夫,且作娥终寡。
  余以了无关系之人,与之达缄札、通情款,虽云心本无他,毕竟情非所用,将来结果,必有不堪设想者。然则绝之乎?难端自我发者,自我收之,固未晚也。
  无如此时之心,已不由余自主。除非彼能绝余,则余尚可收拾此已散之情丝,不复粘花惹草。倘彼亦如此者,则此重公案,如何了结?当以问之氤氲使者。噫,知己难得,得一巾帼知己尤难。余已得之,宁非大幸?已矣已矣,愿拼此身以与情魔一战矣。
  余伏案草此数行之日记,为时已近黄昏,方搁笔时,而新词一阕,又发现于砚匣之底,取而读之,录其句曰:骂煞东风总不知,葬花心事果然痴。偶携短笛花间立,魂断斜阳欲尽时。情切切,泪丝丝,断肠人写断肠词。落花有恨随流水,明月无情照素幔[调寄鹧鸪天]怨句清词,深情若揭,若非清照后身,定是小青再世。余诵此词,不期而泪湿纸角。
  识字为忧患之媒,多才即聪明之误。文人多穷,古今一例,况其为薄命红颜哉!忍哉碧翁,既假之以才,何为悭之以福。
  既悭之以福,何不并靳之以才。使其无才,则混沌不凿,感触不灵,不知所谓愁,不知所谓怨,并不知所谓情,浑然过此一身,则亦已耳。
  奈何天生美人,不与以完全幸福,偏与以玲珑心孔,锦绣肝肠,使之宛转缠绵,多愁善怨,度幽囚岁月,寻眼泪生涯,终其身无展眉之日。是中因果太不分明,虽欲解之,未由也已。
  日前鹏郎为余插兰瓶中,历数日而憔悴,今已香销玉殒,无复含烟泣露之态矣。
  鹏郎嘻然来,指瓶而谓余曰:“此花枯矣。请以好花为先生易之。”
  言毕,即取瓶中枯茎,掷之于地。余急拾之起。鹏郎笑曰:“先生何爱惜残花若是耶?”
  余曰:“花虽残,犹有骨在。吾人爱花之容,当兼爱及花之骨。千金市骨,古今传为美谈。余亦当为此花遗骨,寻一好去处耳。”
  鹏郎连点其首,若有所会。余回视瓶中,则彼已为余易一香酣红醉之花矣。
  余微愠曰:“鹏郎,曩语汝花须留在枝头看,不可轻折以损花寿,汝奈何又忘之耶?”
  鹏郎曰:“先生言,余识之。然此花亦阿母教余折取,以供先生赏玩者,毋责余也。”
  余再视其花,形如喇叭,色深红,问:“此花何名?”
  鹏郎日:“此及第花也。先生乃不识耶?”异哉花名,乃逆余耳。
  此春风得意之花,胡不去媚长安道上之探花郎,乃来伴我凄凉之孤客,不亦辱没芳名而羞煞鲰生耶?彼梨影之赠此花,有意耶?无意耶?措余之沦落无聊,抑嘲余之蹉跎不振耶?回首前尘,余能无感欤?因成六绝句以答之曰:东风何处马蹄香,我见此花欲断肠。
  会得折枝相赠意,十年回首倍凄凉。
  浮生换得是虚名,感汝双瞳剪水清。
  痛哭唐衢心迹晦,更抛血泪为卿卿。
  几回伤别复伤春,大海萍飘一叶身。
  已分孤灯心赏绝,无端忽遇解情人。
  背人花下展云笺,赋得愁心尔许坚。
  只恐书生多薄福,姓名未注有情天。
  梦云愁絮两难平,无赖新寒病骨轻。
  一阵黄昏纤雨过,离人听得不分明。
  满目乌鸦噪奈何,情缘深处易生魔。
  东风来去须珍重,莫遣惊涛起爱河。
  崔氏之家,去村里许。竹篱茅舍,淡写春光,颇足流连玩赏。较之近村之荒田败棺,一派萧飒气象,真是别有天地。
  舍后有一草场,广可一亩。场上芳草芊绵,迎青送绿,间有黄白或深紫之小花点缀其上,如铺五色毡毹。履其上,滑而且软,倦则可藉以为茵,枕手而看晚山,颇得宗少文卧游之趣。
  场之前界一小溪,溪水潺潺,能悦人耳。板桥架溪上,如玉虫禾之横陈。夕阳西下,时有牧童樵子,渡溪而归。人影历乱,倒人波中,如演新奇影戏。
  溪旁绿柳成行,迎风作蹁跹舞。过溪则阡陌纵横,一望无际。远山近水,绿树红桥。如斯风景,欲拟桃源矣。
  余日周旋于尊严之课堂,夜坐卧于局促之斗室,厥状类囚,幸有此舍后一块土,为遣泄闷遗怀之地。故每至课罢归来,辄独往草场,送此匆匆之暮景。或席地坐,或缘溪行,夕阳如醉,红挂柳梢。凝眺徘徊,得少佳趣。直至暮烟四合,瞑色苍然,乃行而返。比至书舍,则灯光乍明,晚餐已具,又须重理胡孙王生活矣。
  余虽终日沉闷,留得此晚来一霎之光影,亦足为终朝辛苦之补偿。且比来数日,更有一特异之景象,入余眼帘,有足以驻余之足,而使余低徊留之不能去者,则余于此处,乃获见伊人数面也。
  舍南舍北,编堇为篱以围之。一带粉墙,斜阳恋其一角。
  余每于草场上遥望之,仿佛有衣光鬓影,掩映于乱烟残照间。
  彼梨影者,镇日价困守兰闺,亦应恼闷,故徙倚门闾,风前小立,聊遣幽情耶。否则其知余至此,不惜天寒袖薄,姗姗而来。
  从墙隅篱隙,偷觑个郎也。
  分明对面,若即若离,咫尺天涯,银河遥阻。唐人宫词有曰:“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余乃不如日影,犹得从寒鸦之背,斜过墙腰,度上玉搔头也。挑灯独坐,回思日间所遇,似真似幻,赋律绝各四首以记之。
  梦也迷离恨也迢,啼莺何事苦相招。
  多情似说春将去,一树残红半已销。
  深情缕缕暗中传,伫立无言夕照边。
  将面如何人更远,思量近只在心前。
  吟魂瘦弱不禁销,尚为寻芳过野桥。
  欲寄愁心与杨柳,一时乱趁晚风遥
  相思无处觅来由,好似痴鱼自上钩。
  薄命累卿卿怨否,茫茫情海共沉福
  壮不如人老可知,风尘我已倦驱驰。
  未能消恨宁辞酒,非为怜才不说诗。
  压病埋贫甘落寞,良辰美景懒追随。
  今来此地茫茫甚,受尽凄凉却为谁?
  宵深先怯被池单,烛泪何心不住弹。
  好梦能寻终是幻,同人相对强为欢
  (今夕鹿苹携酒来就余饮)。
  云沉重岭鹃魂小,月上空梁燕额寒。
  闻道蓬莱今有路,好风借便到非难。
  风前小立瞥相逢,浅黛深颦有病容。
  腰带分明春后瘦,脸波依约酒余慵。
  半墙残日留纤影,一抹寒烟杳去踪。
  两处独眠情悄悄,难禁今夜五更钟。
  浪迹天涯感断蓬,落花何语骂春风。
  座无佳士眼常白,灯照离颜影不红。
  杜宇寄愁来枕畔,柳丝牵梦度墙东。
  文窗六扇重重锁,幽会恐劳想象中。
  第四章三月
  余父生平酷嗜杯中物,余秉其遗传性,亦与麴生结不解缘。
  盖攻破闲愁,非此无能为力也。
  自来此乡,俗冗不断,常妨把盏。而是乡茶楼酒家,绝无仅有。湫隘嚣尘,不堪驻足,惟足供田夫野老,息肩解渴而已。
  呼童行沽,多不可饮,不得已聊以润我枯喉。放翁诗所谓“村酒甜酸市酒浑,犹胜终日对空樽”者也。
  自寓居崔氏后,乃得倾其家制春酿,其味醉醰,迥异市品,余乃大乐。且主人爱客,每饭必具壶觞。余之酒肠,遂无枯燥之时。加以新愁满眼,欲拨难开,若无红友劝人,只合青衫常湿。余因是益狂饮不休,冀作醉乡之游,暂脱愁城之厄。然而酒入愁肠,酡然易醉,比醉而愁乃更甚,或至哭泣。
  人谓酒能消愁,余谓可消者必非真愁,真愁必非酒力所能消,其反动力或适足以翻腾脑海思潮,膨胀心头热血,令人斫地呼天,不能自己。
  今晚偶醉,万恨齐来,成长歌一首,录示梨影。梨影阅之,或詈余狂,或怜余痴,余亦不暇问也。
  梦霞梦霞尔何为,身长七尺好男儿。尔之处世如钝锤,尔之命恶如漏卮。待尔名成志得遂,苍浦须有开花期。忆尔幼时舌未稳,凌云头角削玉姿。偷笔作文学涂抹,聪明刻骨惊父师。观者谓是丹穴物,他年定到凤凰池,而今世事以迁移,尔何依旧守茅茨。十年蹭蹬霜蹄蹶,看人云路共奔驰。今日人才东渡正纷纷,尔何不随骥尾甘守雌?鸟雀常苦肥,孤凤不得竹实而常饥;鸟雀皆有栖,孤凤不得梧桐而伤离。人生及时早行乐,尔何工愁善病朝欷暮唶而长噫!饥驱寒逐四方困,日暮途穷倒行而逆施。寒俄孤灯一束诗,心力抛尽不知疲。尔何不咏清庙明堂什,惟此写愁鸣恨纸劳墨瘁为此酸声与苦词。尔生二十有三载,世间百忧万愤何一不备罹。少壮情怀已若此,如何更待朱颜衰。吁嗟乎尔之生兮不如死,胡为乎迷而不悟恨极更成痴?看花得意马蹄疾,尔之来兮独迟迟。落红狼藉难寻觅,空对春风生怨思。闲愁满眼说不得,以酒浇愁愁不辞。倾壶欲尽剩残沥,洒遍桃叶与桃枝。一日愁在黄昏后,一年愁在春暮时。两重愁并一重愁,今夜无人悲更悲。三更隔院闻子规,窗外孤月来相窥。
  此时之苦苦何似,游魂飘荡气如丝。泪已尽兮继以血,泪血皆尽兮天地无情终不知!掷杯四顾愤然起,一篇写出断肠词。是墨是泪还是血,寄与情人细认之。
  无端小病,淹缠床褥者一旬。校课久荒,日记亦于焉中断。今幸就痊,而镜里容颜,已非昔日。
  医者谓须调摄,不可劳精疲神,即笔墨之事,亦应暂为捐弃。故虽能强起,只于庭前试脚,未出舍门一步。然医者欲余捐弃笔墨,沉伏斗室中,舍此又何以自遣?因翻日记簿,补记病中之状况。
  余之病也,半伤于酒。彼夜大醉后,晨起头目晕然,似宿醒犹未解者。继而大嗽,有物自喉间跃出,视之血也。连嗽连吐,余遂失其知觉。
  比醒,则余身已僵卧榻上,一人以手按余掌,崔翁亦在旁。
  知此老热肠古道,讯知余病,已为余延得歧黄妙手矣。
  医费姓,颇负时名。既诊余脉,日:“此似心疾,幸所感尚浅,能捐除万虑,不涉愁烦,当可获愈。藉非然者,则非医生之所能为力也。”
  余闻医言,知病源不误,心乃大惧。且知咯红一症,患者多不治,余体赢弱,今犯此,宁有幸者?不幸作他乡之鬼,尚有倚闾老母,将何以为情,余罪不更重耶!
  明知此症系伤情所致,不斩除万叠之情丝,将无以保全一线之生命。然而孽根深种,怨愤难消,辗转衾枕间,殉情之念,与惧死之心,交战于胸,神志为之益昏。而斯时之梨影,亦为余多担一重心思。鹏郎则如穿帘燕子,倏去倏来,以报告病情于玉人之耳。余于昏惘中,伏枕书一律以示之。
  情魔招得病魔来,愁乱如丝拨不开。天上难平牛女恨,人间谁识马卿才。三生宿债今生果,九死痴魂不死灰。若是情关能打破,四禅天可免风灾。
  至第四日,余稍清醒,鹏郎复以书至,随后秋儿捧方开之蕙兰两盆,置于榻前之案上。
  余问:“何为?”则曰:“夫人言,以此代先生药石也。”
  余不觉为之感绝,徐取其书,展而阅之。
  醉歌方终,病魔旋扰。深闺闻耗,神为之伤。只以内外隔绝,瓜李之嫌,理所应避。不获亲临省视,稍效微劳,十分焦灼,莫可言宣。闻君之病,中酒也。
  然中酒者,病之所由起,而伤情者,则病之所由来也。
  鲜红一掬,此岂可以儿戏者?情海茫茫,君竟甘以身殉,而捐弃此昂藏七尺乎?
  呜乎!君亦愚矣。君上有老母,下无后嗣,一肩甚重,莫便灰颓。梨影诚不敢以薄命之身,重以累君也。君果爱梨影者,则先当自爱,留此身以有待,且及时而行乐。眼前虽多烦恼,后此或有机缘。谚云:“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此言虽小,可以喻大。
  请君即其旨而深思之。愁城非长生国,奈何久居不出,以自困而自囚哉?
  昨闻医者,亦谓君病系心疾,服药不能见效,夫心疾须以心治之。一念之苦乐,生死之关头也。但使灵台不昧,奚须药石为功?制恨抑愁,以熄情火。平心静气,以祛病魔。言尽于此,愿君之勿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