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艳史

正是:
人生最苦是伤心,心到伤时苦莫禁。
酸入肺肠犹可转,痛沉骨髓更千寻。
香魂已断愁还在,玉貌全销怨尚深。
试吊长门风与月,悲悲冷冷到如今。
又云:
仇仇造物恨苍天,玉美如何不保全!
既是合如云影薄,不应颜比月华鲜。
闲追旧中真堪痛,细读新诗更可怜。
谩道君王能好色,宫中失却小婵娟。
几个宫人听见声息不好,慌忙跑进来救。解得下时,早已香消玉碎,呜呼逝矣。大家哭了一回,不敢隐瞒,捱到次早,只得来报与萧后。萧后随差宫人来看,宫人在左臂上捡得一个锦囊,送与萧后。萧后打开看时,却是几首诗句,遂照旧放在囊中,叫人送与炀帝。这日炀帝正在宝林院与沙夫人谈论古今的得失,炀帝道:“殷纣王只宠得一个妲己,周幽王只爱得一个褒姒,就把天下坏了,朕今日佳丽成行,而四海安如泰山,此何故也?”沙夫人道:“妲己、褒姒的颜色,不顾天下,天下遂由此渐渐破坏。今陛下南巡北狩,何等留心治国,天下岂不安泰!至于万机之暇,宫中行乐,妃妾虽多,褒姒二人之恩,亦厚极矣。”沙夫人道:“溺之一人谓之私爱,普同雨露然后叫做公恩。此纣、幽所以败坏,而陛下所以安享也。”炀帝大喜道:“妃子之论,深得朕心!朕虽有两京十六院,无数奇姿异色,朕都一样加厚,从未冷落了一人,使她不得其所。故朕到处欢然,盖有恩而无怨也。”二人正谈论的快畅,急见萧后差宫人送锦囊来,就报知侯夫人之事。炀帝也只道是寻常妃妾,死个把没甚要紧,还笑笑的开锦囊来看,及打开时,见是几幅绝精的乌丝笺纸,齐齐整整写着诗词,又且字体端楷,笔锋清劲,心下便有几分恻然动念。先展开一幅来看,却是《看梅》诗二首。
其一云:
砌雪无消日,卷帘时自颦。
庭梅对我有怜意,先露枝头一点春。
其二云:
香清寒艳好,谁惜是天真。
玉梅谢后阳和至,散与群芳自在春。
炀帝看了大惊道:“宫中如何还有这般美才妇人!”忙再展开第二幅来看,却是《妆成》一首、《自感》三首。
《妆成》云:
妆成多自惜,梦好却成悲。
不及杨花意,春来到处飞。
《自感》云:
庭绝玉辇迹,芳草渐成窠。
隐隐闻箫鼓,君恩何处多!
其二云:
欲泣不成泪,悲来翻强歌。
庭花方烂漫,无计奈春何!
其三云:
春阴正无际,独步意如何?
不及闲花草,翻成雨露多。
炀帝见了,连连顿足说道:“可惜可惜!”再展第三幅看时,却是《自伤》一首。
云:
初入承明殿,深深报未央。
长门七八载,无复见君王。
春寒入骨清,独卧愁空房。
飒履步庭下,幽怀空感伤。
平日新爱惜,自待聊非常。
色美反成弃,命薄何可量?
君恩实疏远,妾意徒彷徨。
家岂无骨肉?偏亲老北堂。
此方无羽翼,何计出高墙。
性命诚所重,弃割良可伤。
悬帛朱栋上,肝肠如沸汤。
引颈又自惜,有若丝牵肠!
毅然就死地,从此归冥乡。
炀帝也不曾读完,就泫然掉下泪来说道:“是朕之过也!朕何等爱才,不料宫闱中倒自失了一个才妇,真可痛惜!”再拭泪展第四幅看时,却是《遗意》一首云:秘洞扃仙卉,雕窗锁玉人。
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
炀帝看了,勃然大怒道:“原来是这厮误事!”沙夫人问题:“是谁误事?”炀帝道:“朕前日曾叫许廷辅到后宫采选,他如何不选此人!其中一定有弊。这诗又说‘毛君真可戮,不肯写昭君’,明明是怨许廷辅不肯选她,故含愤而死。”便要叫人拿许廷辅。沙夫人劝道:“许廷辅只知观看容貌,哪里识得她的才华。侯夫人才华固美,不知容貌如何?陛下何不差人去看,若是颜色寻常,罪还可赦;倘才貌俱佳,再拿他未为迟也。”炀帝道:“若不是个绝色佳人,哪有这般绵心绣口!既是妃子如此说,待朕亲自去看,遂别了沙夫人,随即乘辇还宫。萧后接住,遂同到后宫来看。进得宫来,只见侯夫人还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虽然死了,却妆束得齐齐整整,颜色尚然如生;腮红颊白,就如一朵含露的桃花。炀帝看了,也不怕触污了身体,走近前,将手抚着她尸骨之上,放声痛哭道:“朕这般爱才好色,宫闱中却失了妃子;妃子这般有才有色,咫尺之间却不能遇朕。非朕负妃子,是妃子生来的命薄;非妃子不遇朕,是朕生来的缘悭。妃子九泉之下,慎勿怨朕。”说罢又哭,哭了又说,絮絮叨叨,就像孔夫子哭麒麟一般,十分凄切。
正是:
圣人悲道,常人哭色。
同一伤心,天渊之隔。
萧后劝道:“死者不能复生,愿陛下保重。”炀帝方才住声说道:“这都是许廷辅这厮,误我大事!”遂传旨叫拿了下狱,细细审问定罪。一面叫人备衣衾棺椁,安葬侯夫人,又叫宫人寻遗下的诗稿。宫人回奏道:“侯夫人做诗极多,临死这一日,哭了一场,都尽行烧毁,并无所遗。”炀帝痛惜不已。萧后忙治酒来解恼。炀帝一边饮酒,一边将侯夫人的诗笺放在席上,看了又看,读了又读。看一遍,说一遍可惜;读一遍,道一遍可怜,十发珍重爱惜。随吩咐朱贵儿、杳娘、雅娘众美人,翻入乐谱,时时歌唱。萧后见炀帝怏怏不乐,只是将酒来劝。炀帝吃到半酣之际,更觉思念情深。随叫取纸笔,自制祭文一篇去祭她。
祭文道:
呜呼妃子,痛哉苍天!
天生妃子,胡为不全?
容兮佼佼,才兮仙仙。
奈何无禄,不享以年。
十五入宫,二十归泉。
长门五载,冷月寒烟。
既不朕遇,谁能妃怜!
呜呼痛哉,一旦自捐!
览诗追悼,已无及焉。
岂无雨露,痛不妃沾。
虽妃之命,实朕之愆。
悲抚残玉,犹如花鲜。
不知色笑,何如嫣然!
泪下成血,心伤如煎。
纵有美酒,食不下咽。
非无丝竹,耳若充悬。
妃不遇朕,长夜孤眠;
朕不遇妃,遗恨九泉。
朕伤死后,妃苦生前。
死生虽隔,情则不迁。
千秋万岁,愿化双鸳。
念妃香洁,酹妃兰荃。
妃其有灵,来享兹筵。
呜呼哀哉,痛不可言!
炀帝做完了祭文,自家朗诵了一遍,连萧后不觉也堕下泪来,说道:“陛下何多情若此!”炀帝道:“非朕多情,情到伤心,自不能已。”随叫一个太监赐祭一坛,就将祭文烧在她灵前。十六院夫人,闻知炀帝厚治侯夫人的葬礼,也都备了礼物来祭吊。萧后见众夫人来祭,也只得拿些香蚀纸帛,差人去赐吊。炀帝又差人相择高原之地,卜吉厚葬。又敕郡县官厚恤她家父母。侯夫人虽生前不曾受用,死后倒也一时之荣华。
正是:
莫道红颜金薄命,人情到底惜芳魂。
生前纵未君王宠,死后犹沾雨露恩。
炀帝厚葬侯夫人不题。却说许廷辅拿在狱中,被刑官三拷六问,熬炼不过,只得将索骗金钱礼物,方肯来选的事情一一招出。刑官得了真情。忙具本奏和炀帝。炀帝大怒道:“这厮原来如此大胆!”就要叫发去东市腰斩,却亏众夫人再三苦劝。原来十六院夫人,都是许廷辅选入来的,今日亲承恩宠,未免念他旧功,故竭力替他劝解。炀帝道:“若不斩他,何以谢侯妃于地下!既是众妃苦劝,免他身首异处,一刀之苦。”遂批旨赐许廷辅狱中自荆正是:只倚权贪利,谁知财作灾!
虽然争早晚,一样到泉台。
又云:
何物貂#贱,伤残白玉枝。
百身犹莫赎,一死更何辞!
炀帝既将许廷辅赐死,只是思念侯夫人不已。众夫人百般劝慰,炀帝终有几分不畅。萧后道:“日前仙使曾说宫中自有嫦娥,今其言已验。但侯夫人既死,思之无益,何不还到后宫去选?或者更有美色,也未可知。”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同到后宫来选,怎奈后宫有千宫万殿,一时怎能够遍选!来选的未必色美,色美的未必来眩炀帝心生一计,叫传旨各宫,不论夫人、贵人、才人、美人、嫔妃、彩女、或是有色,或是有才,或是能歌,或是善舞,凡有一才一伎之长,都许报名自献,俟朕亲览录用。有能荐拔一人者,赏千金;误报者不罪。自此旨一出,不数日,也有论诗的,也有善画的,也有能吹弹歌舞的,也有会投壶蹴的,都纷纷来献伎。炀帝大喜。随命值酒在显仁宫大殿上,召萧后与十六院夫人,都同来面试众人。这一日,炀帝与萧后并坐在上面,众夫人都罗列坐在两旁;下面却排下几张长书案,尽将笔墨纸砚和笙箫弦之类放在上面。能诗的,炀帝就出题目,叫她吟咏;会画的,炀帝就说个景致,叫她摹写;能吹的,就叫她吹;能唱的,便叫她唱。一霎时,笔墨纵横,珠玑错落,宫商递奏,鸾凤齐鸣,真个是一时之胜。怎见得?但见:簇簇宫娃,团团闺秀。各逞奇思,如文场之鏖战;咸夸长伎,似武士之争衡。临风索句,逞咏雪之才情;对景濡毫,施泼云之妙墨。龙蛇竞笔,落纸千行;风雨鸣弦,瑶琴一曲。舞低秋月,绝胜杨柳纤腰;歌罢春风,不减樱桃小口。投壶处,玉轻飞银箭;蹴场,金莲乱缀明珠。琵琶半面,塞下流来;玉笛一声,月中飞出。真个皓齿生香,娥眉吐媚。莫言无处不销魂,若个有情能不死!
炀帝看见一个个伎艺超群,容颜出众,满心欢喜道:“这一番遴选,方不虚也!”随各各赐酒三杯,随查了名字,或封美人,或赐才人,共选有二百余人,都一一送入西苑供用。查到临了,单单剩下一个美人,也不作诗,也不写字,也不歌,也不舞,立在半边,默默不语。炀帝再仔细将她一看,只见那女子:貌风流而品异,神清俊而骨奇。
不屑人间脂粉,翩翩别有丰姿。
炀帝忙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别人都献诗献画,争娇竞媚,你为何不言不语,立在半边?”那美人见炀帝开口问她,她不慌不忙,慢慢的走上前来答应。只因这一问,有分教:昏君短气,淫主惊心。
正是:
国运潜消灭,天心暗改移。
昏昏都不识,却有慧心知。
那美人毕竟不知说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明霞观李北海射鱼
词曰:
君莫悼,国家兴亡皆有兆。举头不独乾象垂,一草一木能先告。君莫疑,国家成败自有时。不必蓍龟与四体,一禽一鱼皆前知。愿君细细观与察,莫向苍天逞狡猾。有言不听谓之聋,有机不见谓之瞎。江山谩道已成灰,修德天心尚可回。好笑愚痴终不悟,纵淫纵欲自家催。
话说炀帝与萧后、众夫人面试宫女,尽将佳丽选入西苑。选完了,单剩了一个美女,不歌不舞。炀帝见她举止有异,忙叫到面前细细的盘问。那美人不慌不忙的答道:“妾姓袁,小字叫做紫烟。自幼入宫,从未一睹天颜。今蒙圣恩采选,故敢冒死上请”。炀帝道:“你既来见朕,定有一长之伎,何不当席献上,待朕与娘娘赏鉴。”袁紫烟道:“妾虽有微能,却非艳舞娇歌,可以娱人耳目。”炀帝道:“既不是歌舞,却是何能,可细与朕言。”袁紫烟道:“妾自幼好鉴玄象,故一切女工,尽皆弃去。故今别无他长,只能观星望气,识五行之消息,察国家之运数。”炀帝大惊道:“此圣人之学也!你一个朱颜绿鬓的女子,如何得能参透!”袁紫烟道:“妾为儿时,曾遇一老尼,说妾生得眼有神气,可以观天。遂教妾璇玑玉衡,五纬七政之学。又诫妾道:‘熟习此,后日当为王者师。’妾因朝夕仰窥,故得略知一二。”炀帝大笑道:“朕自幼无书不读,只恨天文一道,不曾穷究;前曾召台官来问,怎奈他们指东划西,只是糊糊涂涂,不肯明言。故他们往往奏灾祥祸福,朕也不甚听他。今日你既能识,朕即于宫中起一高台,就封你为贵人,专管内司天台事,朕亦得时时仰观乾象,岂不快哉!”袁紫烟慌忙谢恩。炀帝即赐她列坐在众夫人下首。萧后贺道:“今日之选,不独得了许多佳丽,又得袁贵人一内助,皆陛下洪福所致也。”炀帝大喜,与众人直饮到夜深方散。
次日,炀帝即传旨,叫有司在显仁宫东南上起造一座高台,宽阔高低,俱照外司在台式样。众官领旨。真个是朝廷有倒山之力,不旬日,台已造完。炀帝见了大喜,随命治酒台上,这一夜即召袁紫烟同登高台,上观玄象。袁紫烟领旨,与炀帝并席而坐。先指示了三垣,又遍分了二十八宿。炀帝道:“何谓三垣?”袁紫烟道:“三垣者,紫微、太微、天市三垣也。紫微垣,乃天子所都之宫也;太微垣,乃天子出政令朝诸侯之所也;天市垣,乃天子主权衡聚积之都市也。星明气朗,则国家享和平之福;彗孛干犯,则社稷有变乱之忧。”炀帝又问道:“何谓二十八宿?”袁紫烟道:“角、亢、氐、房、心、尾、箕七宿,按东方苍龙之象;斗、牛、女、虚、危、室、壁七宿,按北方玄武之象;奎、娄、胃、昴、毕、觜、参七宿,按西方白虎之象;井、鬼、柳、星、张、翼、轸七宿,按南方朱雀之象。二十八宿,环绕天中,分管天下地方。如五星干犯何宿,则知何地方有灾,或是兵变,或是水丧。俱以青、黄、赤、白、黑五色辨之。”炀帝又问道:“帝星安在?”袁紫烟用手向北指着道:“那紫微垣中一连五星,前一星主月,太子之象;第二星主日,有赤色独大者,即帝星也。”炀帝看了道:“为何帝星这般摇动?”袁紫烟道:“帝星摇动无常,主天子好游。”炀帝笑道:“朕好游乐,其事甚小,如何上天星文便也垂象?”袁紫烟道:“天子者,天下之主,一举一动,皆上应天象。故古之圣帝明王,常凛凛不敢自肆者,畏天命也。”炀帝又细细看了半晌,问道:“紫微垣中为何这等晦昧不明?”袁紫烟道:“妾不敢言。”炀帝道:“上天既已有象,妃子不言,是欺朕也。况兴亡自有定数,妃子不妨明对朕言。”袁紫烟道:“紫微晦昧,但恐怕国祚不永。”炀帝沉吟良久道:“此事尚可挽回否?”袁紫烟道:“陛下若修德禳之,何患天心不回!”炀帝道:“既可挽回,则不足深虑矣。妃子言天甚祥,论理甚当,真女中丈夫也。朕得之以为内助,时时警省,何忧国祚哉!”遂命近侍敬酒。二人就在星光之下笑谈欢饮,饮到夜分之际,东山上忽然升起一轮素月,掩映得夜景清幽。炀帝一时高兴,便索笔长吟古风一首道:团团素月净,夕景清。谷泉惊暗石,风松动夜声。披衣出荆户,蹑履步山楹。欣睹明堂亮,喜见泰阶平。觜参犹可识,牛女尚分明。更移斗柄转,夜久天河横。徘徊不能寐,参差几种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