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炀帝艳史

后人有诗感之曰:
禹王治水争言利,炀帝修城尽道荒。
功业相同仁暴异,须知别自有商量。
宇文弼与宇文恺不管民疲力敝,只是一味严刑重法的催督。毕竟隋家天下富庶,被他二人昼夜苦逼,真个的不上两月,将一条万里长城,修得齐齐整整。随写表申奏炀帝。炀帝鉴表大喜道:“朕功不减始皇矣!”遂加升二宇官爵,厚赏督工士卒,便要发车驾北狩,巡视长城。萧后谏道:“目今天气炎热,巡狩恐劳圣驾。稍俟秋凉,未为迟也。”炀帝道:“御妻之言有理。”遂同萧后驾了两乘小香车,到景明院来纳凉。原来这景明院,是苑中第一院,开门虽向龙鳞渠,转进去三间大殿,却是向南,正压在北海之上,窗牖弘敞,直受那北海的南风,到夏来甚是凉爽可爱。当日院主梁夫人接住,在忙安排些瓜果,先来与炀帝、萧后小饮,也不吹,也不唱,只烧些龙涎好香,煮些凤团新茗,说些可喜的闲话戏耍。炀帝因南风吹得畅快,忽想说道:“昔舜王当长夏之时,披衫衣鼓琴,与娥皇、女英二人相从为乐,千古以为美事。朕今日殿阁生凉,单纱御体,自顾不减当时,又有御妻与妃子,何异尧之二女?但愧朕不能理丝桐,奏南风之曲耳。”梁夫人道:“何必定要相同?舜王有南风之曲,妾记得陛下也有白苎之歌,私教杳娘,今日正当其时,何不召杳娘来歌一阕,远追虞帝之风?炀帝笑道:“此歌朕已忘情之矣,妃子倒还记得。”遂叫近侍去召杳娘。杳娘乃是文安院的美人,年虽幼小,却知书识字,生得柳眉杏脸,柔媚可人;炀帝又爱她的模样,又重她的聪明,但是做的歌儿词儿,都叫她记了,就像炀帝的一个奚囊。她真个敏慧,凡有诗词,只消炀帝读过一篇,她就记在心里,终生不忘。这一日闻炀帝召她,慌忙松绾乌云,轻拖绛,同近侍到景明院来见炀帝。炀帝问道:“朕前日南幸,曾制一曲江都夏的白苎歌,你还记得么?”杳娘道:“陛下金玉之章,妾时时捧诵,如何不记得!”炀帝喜道:“既然记得,可娇歌一遍,消此长昼。”杳娘领旨,即启朱唇,翻贝齿,细细的按节而歌。
歌曰:
梅黄雨细麦秋轻,枫树萧萧江水平。
飞楼倚观轩若惊,花簟罗帷当夏清。
菱潭落日双凫舫,绿水红妆两摇漾。
还似扶桑碧海上,谁肯空歌采莲唱。
杳娘歌罢,炀帝大喜道:“朕已忘了,亏你倒记笪字不差,这样聪明可爱!”遂将自家用的一把龙边金扇赏她。杳娘谢恩未了,忽一阵荷风从帘外吹来,吹得满殿皆香。萧后道:“香从何处来?这等有趣!”炀帝忙叫卷起帘子,亲携了萧后的手儿,走出殿外来看。只见有三二十只小船,船上满载荷花,许多美人坐在中间,齐唱采莲歌,飞也似往北海中摇来。原来都是十六院美人宫女,见日长无事,大家约了到五湖中采莲耍子,见日落风起,一齐回棹,故满船的香气随着风儿,都飘入殿来。炀帝望见大笑道:“这些宫女人,倒会这般取乐耍子。”萧后亦笑道:“皆赖陛下教养之功。”炀帝又笑道:“还亏御妻不妒之力。”笑说未了,那些船早望见炀帝在景明院饮酒,便不收入渠中,一齐争先赶快,乱纷纷的望殿边摇来。摇到前面看时,大家的红罗绿绮都被水溅湿了。炀帝与萧后鼓掌大笑了一回,都叫上殿来,每人赏酒三杯,然后散去。
正是:
宫中行乐万千般,不放君王半刻闲。
才向薰风听艳曲,又看宫女采莲还。
梁夫人见炀帝游戏了半晌,酒都醒了,连忙又倾佳酿来劝。炀帝又见光景快畅,又见殿中薰风拂拂,全无半点暑气,同萧后、梁夫人说说笑笑,不觉又吃了个烂醉。大家走起身,迎着风,立了半晌,忽然困倦起来。炀帝遂同萧后到碧纱厨中去睡。梁夫人也就在旁边榻上倒着。一来日长,二来都有几杯酒意,放倒身不觉都沉沉睡去。炀帝一觉醒来时,微微的月色已照在纱厨之上,及看萧后与梁夫人,她二人尚甜甜未醒。炀帝全不打动,竟自走出殿来。宫人看见,就要去叫梁夫人,炀帝摇摇头儿不许。只吃了一杯茶,便走出院去。只有王义看见,随后跟来。此时天气暄炎,又有微月,各院多不掌灯。炀帝带了王义,信步到各处闲行,也不问是哪里。忽一阵凉风,吹得梧树叶儿飕飕有声。炀帝知是秋声院,遂绕着那带梧树,折入院中。原来秋声院夫人姓李,小名叫做庆儿,为人性格温柔,再不与人争竞,因此炀帝十分喜她,只叫她做庆儿。这一日因贪凉风,遂移了枕簟,卧在南轩帘下,不觉昏昏睡去。
炀帝到了院中,不见一人,就悄悄的走将进来。到了南轩,只见庆儿仰卧在帘下。才待将手去戏她,忽露出月光,正照着庆儿脸儿,只见她喘息促急,身体栗栗而动,就像慌忙要叫的模样。炀帝知她是被梦魇了,忙叫王义将她唤醒。王义走到榻前,连叫了七八声,庆儿方才醒来,已挣得满身是汗。炀帝亲自将她扶起,坐了半晌,方才清白说道:“妾梦中被魇,不是陛下唤醒,此时心已碎矣。”炀帝笑道:“梦中有何急事,这等慌张!”庆儿道:“妾梦陛下有些不吉,妾不敢说。”炀帝笑道:“圣天子有百神相助,怕什么不吉!便说何妨?”庆儿道:“妾就梦见陛下如常时一般,携了妾臂,到十六院去闲游,一院一院游过,都照旧是笙箫歌舞的取乐;不期游第十院,陛下正在殿上饮酒,忽半空一条白龙从云端里挂将下来。向陛下的项下团团的围绕了一遍,依旧飞上天去,倏然不见;忽回头,又见殿四角上开了无数的李花。将陛下围在中间;陛下正看花饮酒,又忽然一阵风起,再气那花时,却不是李花,都是烈腾腾的火焰,顷刻间殿宇被烧着,陛下却坐在火焰之中,不能得出。妾吓得魂魄俱无,四下呼人救护。正在急难之处,却得陛下唤醒。此梦不知主何吉凶?”炀帝沉吟了半晌,自家也晓得有些不祥,转强解说道:“此乃大吉之兆也。”庆儿道:“何以见得?”炀帝道:“龙乃君侯之象,白龙盘绕,四海来朝也:李花围绕,富贵可知。梦死者,生之兆也。火有威烈之势,朕坐其中,擅天下威烈之权也。非大吉而何?”庆儿听了,方才欢喜。王义奏道:“梦寐渺茫,吉凶难料,只望陛下修德以胜之。”炀帝道:“汝言亦自有理。”
正是:
梦已分明告,君胡强解疑。
到头须自受,不识是欺谁。
三人正说话间,忽见两对碧纱灯笼,照入院来。原来是萧后与梁夫人睡后醒来,不见了炀帝,有宫人看见到秋声院去,故此找寻将来。庆儿望见是萧后,慌忙起身来迎。萧后走到面前,炀帝笑问道:“御妻睡熟,朕悄悄走来,何以得知在此?”萧后笑道:“妾梦见陛下悄悄躲来,故同梁夫人也悄悄寻来。”炀帝笑道:“庆儿的梦才说完,又到御妻来说梦了。”萧后道:“李夫人有何梦?”庆儿即将前梦细说了一遍。萧后又问道:“此梦主何吉凶?”炀帝亦将解梦的话,也说了一遍。萧后说道:“既是大吉之梦,何不将酒来贺喜!”大家齐笑起来。庆儿当真叫宫人去排出宴来。大家也不点灯,就在月明之下,团团而坐。月初起时,犹朦朦胧胧不甚明白,坐了一歇,不觉微云散尽,就如金镜一般,照得轩前与白昼相似。炀帝看了笑道:“嫦娥这般有情,知道我们在此饮酒,故此放出这样清光,岂不比清秋时节还皎洁几分?”萧后亦笑道:“嫦娥又说陛下有情,晓得她月宫寂寞,故置酒在此陪伴。”梁夫人道:“嫦娥若果有情,何不下来共饮一杯?”大家正说风话,饮酒耍子,只见庆儿用手指着天上说:“你看嫦娥当真飞下来了。”炀帝与萧后忙抬头看时,只见月边团团的拥起有几百条彩云,红黄辉映,就如五色的罗绮一般。霎时间,忽见一片彩云团团如盖,从月中飘飘漾漾飞将下来。将到面前,再一看时,不是彩云,却是一个仙女,骑着一只彩鸾,竟往院中飞下。不多时,正正的落在席前。炀帝仔细一看,只见那仙女生得长鬟浅黛,别有风情,不是人间窈窕。
但见:
烟鬟雪貌紫霞衣,天上飞流世上希
自是蟾宫传信至,莫猜巫峡雨云归。
那仙女下了彩鸾,竟走到炀帝、萧后面前,深深的裣衽而拜。炀帝又惊又喜,慌忙同萧后起身答礼道:“仙子莫非月殿嫦娥?”那仙女道:“妾非嫦娥,乃嫦娥侍儿,嫦娥闻皇帝得一佳梦,特令妾来奉贺。”炀帝大喜道:“嫦娥乃月殿天仙,朕不过人间帝主,仙凡迥异,何敢当如此用情!”仙女道:“人间帝主,非有仙骨,不能得也,何分彼此?”炀帝见仙女神情潇洒,了无尘俗之韵,不觉淫心勃动,便笑笑说道:“既蒙仙子下临,就同此一坐何如?”仙女道:“君不可亵,使不可狎,这个如何使得!”炀帝笑道:“何敢狎?不过片时相亲耳!”遂要将手来搀。仙女道:“皇帝休忙,嫦娥将自来也。”炀帝急抬头看时,那仙女早已跨上彩鸾而去。
正是:
意荡花能作祟,情痴月亦迷人。
岂是外来妖孽,总由自己精神。
仙女临去,不知更有何说,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五回怨春偏侯夫人自缢失佳人许廷辅被收词曰:妾薄命,红颜自古成孤零。容兮貌兮何所凭,妍兮兮本无定。长门桃李不知春,嫩草承舆偏有兴。君不见,昭君千载恨画师,青冢黑河流不竟;又不见,庄姜悄怀忧心,绿衣黄里空悲咏。嗟哉岂是天有私,到底也非君薄幸。有才无命伤如何,茂陵秋雨相如玻话说炀帝在秋声院赏月饮酒,忽见仙女自月中飞下,正要戏她,不期被她哄回头,便跨彩鸾飞起在碧梧之上,说道:“皇帝戏侮仙使,岂不得罪嫦娥!”炀帝慌忙笑谢道:“冒触仙子,朕虽得罪,但好色乃人之常情,嫦娥或亦相谅。”仙女道:“皇帝宫中,自有嫦娥,尚不能识,却又妄想天上嫦娥,何舍近而求远也!”炀帝道:“宫中拽括尽矣,哪有嫦娥遗下?”仙女笑道:“不久将自知也。就是皇帝的十年梦兆,亦先见于此人身上。”说罢,叱彩鸾腾空飞去。炀帝欲再问时,已高入云中,不可见矣。炀帝与萧后众人就像梦一般惊讶了半晌,说道:“有这等奇事!”萧后道:“莫非是谁弄的幻术?”梁夫人道:“大家明明眼见,如何是幻术?”炀帝道:“昔传西王母降于汉宫,萼绿花降于羊权家,麻姑降于蔡经家,只以为妄诞之前,若以今日之事看来,信不诬矣。”大家十分欢喜,只痛饮到到月色西沉,方才各各处散去。
正是:
天低露冷彩鸾飞,仙子乘鸾月下归。
恨不随风逐明月,凭谁问取是耶非。
次日,炀帝因夜来彩鸾栖在碧梧之上,遂改秋声院为栖鸾院。又因仙子说宫中自有嫦娥,又叫宦官许廷辅吩咐道:“朕久不游后宫,恐有冶容艳色,尘埋其中,你可前去细细采选一番,如有美貌者,即时送入西苑备用,不许遗失一人。”许廷辅领了圣旨,随即到后宫来采眩原来许廷辅是个好利之人,炀帝差他选天下美女时,专一诈骗民财。有图女儿富贵要入选的,他却嫌长道短,不肯选入;有舍不得女儿入宫的,她却坐名拽索,定要来选,也不知诈骗了天下多少金钱。回朝时,炀帝说他选女有功,又加官厚赏。因此出入随朝,十分兴头。这一日恰又差他后宫采选,他因前番得利,这次焉肯白选!到了后宫,便装模做样,立起规矩:有礼物送他,方来一看;若是没有礼物,任他毛嫱、西子,也都高高搁起。况那后宫最大,殿掖颇多,嫔妃彩女,就如云屯猥集一般,便少选了几人,也没处查帐。因此这些宫女,凡略有几分颜色,便没奈何,只得除簪珥,下道饰,或是珠翠,或是金玉,都暗暗央人送他,方求得他来一顾。选不上的,只当认晦气白送;若是选上了,便出题目要上许多礼物,方才替她列上一个名字。选了月余,只选有百十多名。送到西苑来见炀帝。炀帝看见都是中人之资,便胡乱拨到各处应用。心下只道后宫没有十分绝色,也就罢了。谁知真正有色的妇人,就像真正有才的男子,宁甘玉碎珠沉,决不肯枉道去买嘱小人,以图幸进。故往往死得可怜可惜,为千古伤心。却说这后宫有一个侯夫人,生得天资国色,百媚千娇,果然是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又且赋性聪慧,识字能诗。自十五岁选入宫来,自倚着有才色,又正值炀帝好色怜才,只以为阿娇的金屋,飞燕的昭阳,可计日而到。谁知才不敌命、色不如时,进宫三年,从未曾一见君王之面。终日只是焚香独坐,终宵只是掩泪孤吟。妆束得花香柳绿,毕竟无人看见;打点得帐暖衾温,仍旧是独自去眠。过了黄昏,又是长夜;才经春昼,又历秋宵。也不知捱了多少凄凉,也不知受了几何寂寞!天晴还好支撑,到了那凄风苦雨之时,真个魂断骨惊,便是铁石人,也打熬不过。日间犹可强度,到了那灯昏梦醒的时候,真个一泪千行,哪里还知有性命!
正是:
世间多少伤心境,唯有长门最可怜。
无命有才空堕泪,不如一死谢苍天。
侯夫人起初犹爱惜颜色,强忍死去调脂弄粉,以望一时的遇合;怎禁得日月如流,一日一日只管空度过去。不觉暗暗的香消玉减,虽有几个同行的姊妹时常来劝慰,怎奈愁人说与愁人,未免倒转添一番凄惨。后来闻得炀帝有旨亲选后宫,侯夫人又空喜欢了一番。不期只选得一两宫,因不中意,又停止了。这一遍又听得许廷辅来选,侯夫人未免又动了一片望幸的念头,谁知许廷辅必要礼物方肯来眩侯夫人听知此信,叹了一口气,说道:“老天既生妾这般薄命,何消又生妾这样容颜!”一个心腹宫人说道:“夫人何必自苦!有的是珠玉,何不拿几件去送他,得能够见了万岁,便不愁富贵矣!”侯夫人道:“妾闻汉王昭君,宁甘点痣,必不肯以千金去买嘱画师;虽一时被害,远嫁单于,后来琵琶青冢,倒落了个芳名不朽。谁不怜她惜她,毕竟不失为千古的美人。妾纵然不及昭君,若要将珠玉去贿赂小人,以邀宠幸,其实羞为。”宫人道:夫人若如此拗性,岂不辜负了这般容颜!”侯夫人含泪说道:“妾岂不知!但恨生来命薄,纵使见君也是枉然,到不如猛拼一死,做个千载伤心之鬼,也强似捱这宫中寂寞。”宫人知强她不得,只得听命。又捱了数日,早闻知许廷辅已选了百十余人,送入西苑去。侯夫人情知又是一番虚话,遂大哭一场,说道:“妾此生终不能见君矣!若要君王一顾,或者倒在死后。”说罢又哭。这一日茶饭都不去吃,倒走到镜台前,妆束得齐齐整整,又将自制的几幅乌丝笺,把平日寄兴感怀诗句,捡了几道,写在上面。又将一个小锦囊来盛了,系在左臂之上,其余的诗稿尽投在火中烧去。又孤孤零零的四下里走了一回,又呜呜咽咽的倚着栏杆哭了半晌,到晚来静悄悄掩上房门,又哭个不止。虽有几个宫人陪伴,因见她悲伤惯了,也不甚至在心。侯夫人捱过三更之后,熬不过那伤心痛楚,遂将一幅白绫悬于梁上,自缢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