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钟传正明集

金华将那被捆之人,看了一看,不似偷盗模样。便问那被捆之人道:“你者个人姓甚名谁?何处人氏?可对我说来。”答道:“我乃青云店人,姓郑名立身。因着我母亲病重,欲食青麦仁,我又没有地,故有此事。先生倘能救出我去,我感念不尽。者个时候,我的母亲,还不知怎样盼望我。”说罢痛哭不止。金华道:“不必如此。”便向会中人道:“他掐的麦子在那里?吾看看有多少?”内有一人到了正殿,拿出麦子一把,递与金华。金华数了一遍,共三十二穗。遂向众人道:“者罚多少呢?”众人道:“应罚麦子三石二斗。”【者算那条例呢。】金华道:“没有麦子怎样?”众人道:“钱也可已。”【怪道还有进项呢。】金华道:“应多少钱呢?”答道:“也不用说三石二,按三石合罢。【好大让头。】现今麦价八吊,三八二十四吊还用细算么?”【你虽然算清,恐冥冥中还有一算。】金华道:“众位放开他罢,者个钱吾拿。你看他者个样,还有者些钱么?”众人道:“是闹玩还是真事?”金华道:“一言出口,驷马难追,那有说着玩的。”众人道:“是钱哪不是别的。”【只认得孔方兄,那认得大施舍。】金华道:“知道是钱,李忠呢?”李忠应声而出,金华道:“你查出二十四吊钱来,【上回因自被盗。小施惠于习恶之辈,不敢令人知,并不敢令其仆知,掩一人之恶应如此。此回见人被捆,大施恩于窃麦之人。不独令其仆见更令众人共见,化万人之恶应如此。】莫叫众位害怕。咳,也不知叫谁胡弄怕了。”【世之说大话使小钱者多,焉得不怕。】李忠将钱拿出,交付会中,才放开郑立身。郑立身给李金华磕了几个头,又问李金华的名姓。金华道:’我非此处人,你也到不了我那里。与你告诉也是无益,不必下问。”【施恩不望报。】又向众人道:“将麦子可得给人家呀。”众人道:“会中的规矩,拿住偷庄稼的,无论偷的多少,概不准拿去。”金华道:“者算甚么规矩?者个会就不是规矩,还说规矩哩,拿出来罢。”众人道:“无有此理,无有此理。”【你敢连连讲者个么。】金华道:“送给我可使的呀。”众人道:“那还下的去。”遂将麦子递于金华。金华递于郑立身道:“我转送了你罢。”郑立身叩头而去。
金华道:“他者也走了,咱们商量商量,将者会免了可已呀不?”【前之暗摘其私今始好言挑破。】众人道:“那才不中哩,那才不中哩。”【又敢连连说者个么。】内中一人道:“你老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者几个庄子,离南海子甚近。内中有多少旗兵,甚不讲理,【你们果然讲理么。】去了此会,就了不得了。再者邻近村庄,穷人不少,如去了此会,那还有档么?”【你们闹的有挡么。】金华道:“旗兵虽多,也有善方调处。至于穷人一说,更是末则,岂不知文武之时,夜不闭户。桀纣之世,书断行人。文武何尝不善,桀纣何尝不严,总是软磨硬,那有硬磨软的。旗兵不是人么?穷人没有心么?吾说个方子,照着行去,管保文武之风,于今复见。”那人道:“者个会固然是者些村庄立的,其实也禀过县官。县官叫者么着,者才立了此会。”金华道:“者么说来,其过全在为官的了?倘果全在为官的,牧民者反成贼民者矣。吾想为官的以德化民,才是正理。岂不知为政以德么?莫非者官是买的,未曾念过书就是买的,也得为皇家出力,劝民才是做官的本分。不然,他买了个官,没甚要紧等着连皇家江山好么还卖了,【作者固痛责任宦,为官者尚其自爱,爱民毋贻,皇家之隐忧可。】者贼皆是逼出来的,并无一个愿意作贼的。幸而皇家德厚,若不是者么着,早弄坏了醋了。”众人道:“者事如何是好呢?”【既能回头便算好人。】金华道:“依吾主见,总得以善为主,非别有奇策。一个善了,亦算报报皇家的恩。”【爱民即所以尽忠,安良即为报国。】众人道:“甚么善主见,可为我们说来。”金华道:“会中就是众位主事么,是还有他人呢?”众人道:“还有几个正会首。”金华道:“可将他几位请到,大家斟酌,今天已不早,明早再说罢。”下回分解。

注解:
尝思州县为牧民之官,是州县皆当牧民而不可贼民矣。非特贼民不可也,即有贼民之民,虑贼滋扰,设计防贼。不顾贼人,究之贼人适以贼己,及贼己愈思贼人,牧民者不知立禁,竟使之各树其贼帜。永坚其贼垒,仍不得谓之不贼民。何则青苗会本为防贼,其实贼人。不但贼人,而且贼己。当其会此会也,不必逐亩被窃,要必按地拔钱,况乎悭吝太过,致招火灾。房舍瓦解,粮草灰烬,防贼乎?贼己乎?老幼尽行狠殴,妇女一律诟毁。有业者穗勒石抵,皮剥骨碎,无产者官究杖责,肉绽血淋。既虿蝎以施毒,复狼狈而为奸。贼人之惨,莫此为甚。郑立身的为母窃麦,孝子也。以孝子而不宥释之。向非李金华滋祥恺恻,为之代抵所罚,曲成其孝,不知痛母之泪,何时得已矣。呜呼!何此会之不善,至于如此也。牧民者不思力清其源,而昧上行下效之观感也。奚其可。
理注:
词曰:人人欲得仓箱庆,者却是想发财。是用七宝之财培养般若知慧解脱之法身也。言强舍及时,是法雨及时。须得锄去心头莠,除去心头爱草。多念佛几声,念佛方能庄严净土。善庄欲将青苗会,改作恤贫会。青苗会是公看义坡即是回光反照。初步功夫,从有为而入,谨得至善之地,改恤贫用无为法力,王道之功,以敦风化。郑立身德为立身之本,彼捆受罚,是用心太急。念急缚心,心彼法缚,反成为害。至于麦穗三十二者,人到三十二岁,应退二十四珠,所以罚钱二十四吊。李金华救郑立身者,是用智相助,方能独步青云矣。
偈云:
至善之地于新民,须得用到无为心。
私欲净尽纯天理,从心所欲日日新。
道云:
采去功夫要心勤,子午须炼汞中金。
性是半斤命八两,炼成一片保仙身。
释云:
戒为菩提本,律是洗法身。
能持经律论,即是佛家人。

第十八回开新例善士恤贫改旧章穷民向化
话说李金华将青苗会劝解一回,众人皆退。李金华等也回了禅堂,一夜晚景,不必细题。次日早饭后来了二人,进了禅堂,各自落坐。李金华道:“二位兄台,尊姓高名?”上坐者答道:“弟姓候名自新号心铭。”次坐者答道:“弟姓陶名同号万一。领教众位兄台,高姓尊名。”李金华等各告其实。侯自新道:“昨闻者庄人说,吾兄言及青苗会一事,众位所议诚然。惟恐行之不及,弟意中亦知可行?但者几个村内,大半难以归一。”陶同道:’众位在此不久,不知者里人情。者里人情,是宜恶不宜善。若如众位所议,那便合了他们意思哩。”李金华道:“正要合他们意思,方可就棍打,。【就棍打骽正是以人治人法。】若不如此,吾恐所得不符所失。再者他们饿极无赖,不讲真理,聚众抢夺,那时会中也没法可使,就是县官也束手无策。不但难以享福,反致无穷之祸,者不是给皇家添些扰攘么?自古至今,凡群贼蜂起,皆是如此逼的。众位何不三思?”【福陈利害直指弊端,彼无赖穷民为一时糊口计,始则些小不容。继则激忿会众。以致酿成巨患滋蔓难图可胜慨欤。所以青苗会可以免。穷人万不可逼也,凡为社长者倍加顾虑焉可也。】
侯自新道:“兄台所言,不胜拜服,弟回家之后,自当集众商议。”陶同道:“候大哥又糊涂了,【难得糊涂。】者个事万万行不的,若免了此会,就不用种庄稼了,那才使不得哩。”李金华道:“陶兄台种多少地?”陶同道:“一倾有余。”李金华道:“未会会时,莫非籽粒不归么?”陶同道:“怎能籽粒不归。”李金华道:“如此说来,所失有限,摊到每名下,不值五六百吊钱罢。何苦会者宗会,逼迫穷人?”陶同道:“兄台总是不摸此窍,【摸着此窍有何益哉。】若是摸着,就不如此说了。”【若不摸着还不如此说哩。】候自新道:“李兄台既然说此,必有高见,你莫搀话接舌的即请李兄台赐教。倘能清肃此地,胜于费者些手。陶老弟也得想想,众位皆非此处人,设此一说,是为的咱者里呀,与众位有何益处?”李金华道:“不是者么说,天下如一家,中国如一人。大家办得皆是一家事。何分彼此,此会亦不必免,可改为恤贫会。每年所凑之钱,所恤贫之项。庶几全皇家爱民之心,可保万年太平,百姓同受无疆之福。再者凡在会人家,亦可借此会中,积无限阴骘,又可保家道昌隆,子孙显盛。”【当为之欢歌曰:青苗改章,恤贫堪扬。穷沽利益,富保安康。交济为美,两不相伤。上孚天心,下慰民望。顺天顺民,昼夜吉祥。灾害悉泯,人我两忘。其家与起,各守天良。太平人物,万寿无疆。】
侯自新道:“此说甚好,但不知怎样恤贫?”李金华道:“农人以勤俭为本,【一刻薄便失本。】会了此会,还须各加勤力。【此劝农敦本入手功夫。】到了庄稼将熟时候,多到地里走走,就有掐田捋穗的,亦不能不怕人。倘有无知小民,聚众捋拉庄稼,毫无惧怕,即以抢夺论。【化民恶习亦不可缺。】久之化及群黎,好么叫他偷还不偷哩。至于旗兵一说,可将带兵官员请到会中,好言安慰。再送他京钱二三百吊,为旗兵之费。【前所谓软磨硬之法,至此说破。】他们自不搅扰,他那官员,亦必严禁他们。若恐不稳,弟当于开会之初,将此处贫穷人等,设法寻至劝解他们一番,周济他们一点,亦就无事。若会中不信此话,弟当捐出京钱几百吊,以为开会之费。三年如无明验,【即三年有成之意。】不但复兴青苗会,弟还要认罚。”杜雨亭道:“如此我兄弟二人,先捐京钱六百吊,【一视同仁。】后有利益,再动会钱不迟。”侯自新道:“那有此理,既然说到者里,即求众位斟酌办理。至于捐钱一说,万难从命。”【你说者个还罢了。】陶同道:“众位已说此话,何必拒绝。若依候大哥说来,那岂不是阻人为善么””【彼正望人助善,恐被阁下一棒打退了。】李金华道:“者个善字,弟实在担他不起。当日春秋时候,孔夫子设教洙泗之上及门三千弟子,得贤者七十二人,尚言善人不得见矣。弟何如人,焉敢与先贤抗衡。二位既然为此会督率,必能劝化此方。倘能成全恤贫之事,免去青苗会,自然功德无量。弟乃口头禅,所费者几句话耳。【一时劝之以口,百世劝之以书,使人祸灭福兴,胜于费钱,功德万万。】二位不弃卑见,一朝见效,弟也分点余馨。”侯自新道:“兄台高见还求指示规则。”
李金华道:“依弟愚见,当此之时,除此旧弊,如解倒县,事不宜迟。【救民如救火。】即求速传在会村庄乡地到此,令各处乡地,将各处无告穷民尽行传到,一不可缺。【不患贫而患不均。】并速备一禀,弟与杜兄台亦当备帖差人,到南海子将那带兵旗官,邀到庙中,大家商议。二位也知旗官姓名否?”陶同道:“弟却认识此人,他叫阿尔勒布。”李金华道:“陶兄台既然与他相熟,岂不容易办么?”杜雨亭道:“弟与他也有一面之交,二位看着怎么行去即可定局?”侯自新道:“杜兄台又与他相熟,更觉好办了。弟等即此告辞,便差人办理一切。”杜李二人各将名帖付于候自新,候陶二人拱手而去。走到路上,陶同向侯自新道:“那里找者一把子老迂板去,并不解事务,一味讲些功德,也是有俩钱没处花罢。”【无怪乎小淘铜见笑其迂。时人题及办善事,大半吝财不舍耳。】侯自新道:“你者是么话?人家一番好心,为君为民。倘若得了太平,岂不是一大快活么?况且事还没办,你先说些是非,是何道理?如不能见效,你再说三道四,那也不晚。暂且又花不着咱的钱,何不乐得而为之。”说着,已到候家门首。二人到了客座,侯自新叫仆人将各庄地方传来,遍谕他们。
是日务皆到会,又写了个红禀,拿了杜李二人名帖,定于次日午刻候降。令仆人往南海子去不多一时,仆人回来道:“阿大人即于明午到来。”亦无他话。侯自新道:“你到观音堂,告知杜老爷去。”说罢,陶同亦告辞而去。侯自新便预备酒席,以待阿尔勒布。说着不觉一天过去,红日复升。候自新带了衣帽,先向观音堂来,不多时,陶同亦至。与杜李等闲话,那各庄乡地带领贫人陆续而到。每庄约来十数人,共有二百余口。李金华将一切大意,告知他们,令各静候毋哗。杜雨亭仆人在庙外等候阿大人。
正说中间,从庄北来了数人,骑马来到庙外,杜雨亭仆人知是旗官,迎面请安,便奔入庙内禀报。杜候等皆衣帽整齐,将阿尔勒布接进,到了禅堂。尚未落坐,阿尔勒布与杜雨亭握手道:“杜老兄台者一向儿着实少见,怎么不在朝中居官,来此安闲?”杜雨亭道:“福薄分浅,偶得时症,不得为君分心,便不安于尸位。”阿尔勒布道:“总是清雅中人,不欲坐享厚禄。昨个到了大城,方知吾兄卸任,不料在此相见,也是有缘未断。”杜雨亭道:“大人福厚,又能报效主子,不愧名卿,将来必有王侯职分。若到高升之时,还求提拔一二。”阿尔勒布道:“说那里话,咱们兄弟何须套言。倘蒙圣上升迁,也是托赖吾兄厚德。”杜雨亭道:“不必彼此谦言,即为大人引进二人,”遂指着李金华道:“者是敝同年,姓李名金华,号印堂。”又指着申孝思道:“此系李老弟同乡,元德申老兄台也是咱朝开科举人。”【对势言势。】阿尔勒布道:“众位兄台聚首此处,将弟唤至,有何见教?”李金华道:“大人请坐,有一件公事,还求大人费心。”说罢,方各就坐,献茶已毕。阿尔勒布道:“李老兄台有甚事儿?即求指明。倘能效力,无不从命。”李金华道:“因此处青苗会之事,大人可莫见疑。”阿尔勒布道:“者是甚么话?咱们兄弟相见,如自己人一样,何须恭而且谨的。若是拘起来,反觉不好说话。弟秉性过直,【者更难得。】曲偻拐弯的话,说不上来,大家总要畅快。”【谈笑中露出豪爽本色。】李金华道:“既然如此说,可就要放大胆了。”者时已将桌子拉开,让坐以后,不必细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