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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缘
爱珠随即将无瑕唤出。院君道:“无瑕,我有一件事,要与你商议,你却不要违拗我。我定当十分照看你。”无瑕道:“院君说哪里话。无瑕既卖与院君家,此身就是院君的了。院君要我生就生,要我死就死,除非无瑕做不来的,便不敢应允。若做得来的,岂敢违拗。”院君道:“疑难之事,我也不好强你。只为大小姐许与金老爷家,是你知道的。不想老爷夫人,遇盗身亡,公子一病三年。目下病好了,昨日学中金老爷来,说要招赘到来。我想招赘,是好回他的。他若要娶,却回他不得。闻得公子病虽好了,身上生了些疥癞。你晓得大小姐是最爱洁净的,生了一个水也怕的。闻得公子生了疥癞,断不肯嫁他。我与员外商议,赖又赖不得,嫁又大小姐必不肯。只有寻一个人代替嫁去。他原不认得,定然和好。奈家中这些丫头,不是一双大脚,就是一头黄发,哪个假得来大小姐?算来只有你。原是旧家之女,妆扮起来,也冲得过小姐。你若肯去,我就当你女儿一般看待。你意下何如?”无瑕道:“别事可以代得,这是小姐的婚姻,做奴婢的,怎敢僭越?”
院君道:“这是小姐不愿嫁他,要你代替。又不是你抢夺小姐的婚姻,何为僭越?想是你见金家贫穷,公子生了疥癞,也不愿嫁他么?”无瑕道:“院君说哪里话!他家虽穷,是个乡宦人家。公子虽癞,也是两榜公子。我做丫环的,嫁了这样人也罢了,有什不愿?只是那疥癞或有好的日子,读书人鱼龙变化,倘或一朝富贵,那时可不说我夺了小姐的姻缘,使我置身无地矣。”小姐道:“你如今若肯代我去,后日就中到状元,情愿让你做状元夫人。就做到皇帝,也情愿让你做皇后娘娘。决无翻悔!只还有一说,我也要讲过了。倘你嫁去,见他穷到极处,癞到不堪,也不可翻悔。说破代替,又波累到我。”无瑕道:“小姐又过虑了。我方才说,要我死,也情愿代死。难道贫穷疥癞,不还胜于死么?”
院君道:“据你这样说来,竟是个义婢了。我就当你做女儿,定然照看你。只还有一说,你便肯了,不知你爹娘心上如何?”无瑕道:“爹娘已卖我在此,就是员外院君的人了。他哪里还作得主?”院君道:“不是这样说。不是怕他不肯,只恐他心上不愿,到那边去破了纲,就不妥了。”无瑕道:“既员外、院君不放心,就着人去唤我爹娘来,待我对他说便了。”院君道:“说得有理。”就着人到胥门,唤了道全夫妇到来,就问:“员外院君,呼唤愚夫妇来,有何吩咐?”员外道:“我的事,已与你女儿说了,你去问你女儿便知。”道全夫妇果来问无瑕。无瑕就将金公子贫穷生癞,小姐不肯嫁他,员外院君要我代替嫁去,一一对父母说了。
道全道:“这个如何使得?婚姻大事,名份所关。岂可代替?况我闻得金公子,一贫如洗,家都没有,还亏得学官收留在彼。倘然升任去了,便无家可归。又闻得满身癞得难堪,连头面都没有空的,身上还有气息,甚是难当。断断使不得!”周氏听了,也道:“这却果然使不得。”无瑕道:“爹爹母亲差矣!孩儿既卖在此,此身就是他家的了。要孩儿生就生,死就死。况当了女儿出嫁,如何不从?至金家虽穷,也是个公子;癞虽臭恶,或者还有好日。且爹爹外科甚精,只要竭力医治,安知不好?莫若如今做个好人,应承了他,看孩儿命运罢了。只方才我曾说过:将来倘有好日,却不要说我夺了小姐的好姻缘便好。”周氏道:“这倒虑得不差。女儿既情愿,我们就去回复员外院君,把女儿所料的话,也再说一明白便了。”随即来对员外院君道:“员外院君之命,小女不敢违拗。我夫妇亦无他说,就死也决不翻悔。只女儿说:这是小姐已成的婚姻,将来公子倘有好日,小姐却不要懊悔,说我女儿占了她丈夫,弄得我女儿不上不下。”员外道:“小姐方才已说过,他就中了状元,做了皇帝,也情愿让你女儿做夫人、皇后,决无他说。只你如今也断不可破纲。”道全道:“这个自然。”那时员外一家欢喜,留道全夫妇吃了饭,打发去了。
员外就去回看学师,回说招赘,两下不便。若要嫁娶,听凭择日便了。学师道:“有什不便?”员外道:“亲翁虽不在,彼系独子,岂有娶媳,不在家中拜祖,反使赘入他人之室?故仔细想来,断无入赘之理。况舍下尚有次女在家,早晚出入不便。且寒族舍侄辈,见弟无子,都虎视眈眈。若见女婿赘入,必多物议。因此不能从命。”学师见说,也难强他。
员外别去,再三算计,只有他家屋价尚亏数百余金,与公子商议,到汪家去再三说找。起初不肯,还说许多可笑话。后闻学师作主,怕他与府厅相好,恐要成讼,勉强找出三百金,定要写了听赎不找。公子只得允从,将五十多典了一所小屋,又将二三十金,置了家伙什物。就择了十月初三,不将吉日迎娶。员外又假意推托一会儿,说妆奁一些未备,借此就好草草打发无瑕代嫁运去。正是姻缘本是前生定,不是姻缘定不成。要知无瑕嫁到金家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七回 助贤夫梅香苦志 逢美女浪子宣淫
词曰:羡尔执妇道,惟愿永为好。既以我御穷,何愁鲜有终。堪笑淫奔女,私自将身许。但顾眼前花,谁知日后差。右调《醉公子》
话说无瑕嫁到金家,拜堂送房已毕,私将公子偷眼一窥,见果然癞得难看。幸而心上原是晓得的,倒也不惊。倒是公子见岳父母肯将小姐嫁来,喜出望外。妆奁虽薄,也不在他心上。只愁小姐是个美貌才女,见了我这副鬼形,莫说做亲,惊也要惊死了她。欲待吹灭灯烛,使她不见,暗中摸索,成了亲再处。又想:“三朝少不得要看见。倘闹将起来,虽得片刻欢娱,反要受万千气恼。不如明公正气说过,虽不能使彼心悦诚服,亦省得阵后兴兵。”故此全然不避,欲使新人瞧见,作何动静。谁想鼓已三更,新人静坐不动。欲上
前相近,又恐怕她性发;欲再不动,各各坐到天明,如何坐得过?只得走到新人身边,道:“娘子,卑人不幸,父母俱遭大难,自己一病几死。今虽病愈,生得一身疯癞,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本不敢妄想天鹅,蒙年伯念我父母单传,诚恐绝嗣,故敢到府相求。多蒙岳父母慨允,又蒙娘子不弃,惠然肯来。诚卑人万千之喜。但仔细思量,娘子系富室娇儿,千金贵体,卑人如此鬼魅,岂敢亲近,有污玉体。夜已三鼓,娘子且请安寝,卑人决不敢来相犯。”
无瑕见说,忙立起身来,道:“官人说哪里话来。妾身既许君家,就是君家的人了。君之不幸,即妾之不幸。今既百辆迎归,彼此便同一体。何云美丑,君请放心静养,妾当尽心服侍。延医调治,天相吉人,不久自能愈好。即使终身如此,妾亦安心相守。夫妇间决无厌憎之理。”公子听说,反大惊道:“人心难测,真不可料。我料娘子,是个富室娇娥,嫁到寒家,必然不悦,况又遇此恶疾,不知怎样憎嫌厌恶。谁知娘子如此贤慧,使卑人更觉不安。今且各被而睡,倘皇天有眼,恶疾消痊,方可同衾共枕。”无瑕道:“官人恁般病体,血气必枯,固不可以女色相侵。但既为夫妇,同被何妨。”二人随各宽衣同睡。
未几三朝已过,满月又来。林家送盘送盒,亦假亲热。过了满月,无瑕就对公子道:“我有个乳娘,住在胥门。奶公名唤石道全,医道甚好,外科更精。只因昔年行医淘了气,所以立誓不医。莫若请他来一看,或者医好,亦未可知。”公子道:“既有如此名医,又是娘子的奶公,自然尽心医的,何不请来一看。”就叫俞德到胥门请了石道全来。
俞德领命,来到胥门,访到石道全家。道全正在店中闲坐,俞德上前问道:“石道全先生,可就是尊驾么?”道全道:“在下正是,老翁有何见教?”俞德道:“老汉是府学前金家。因公子生了疥癞,林小姐说了,特来请先生去一看。”道全听说,知是女儿那里来的。正要去看看女婿,会会女儿。随叫丑儿看了店,同了俞德就走。不半刻,来到金家。公子接进,俞德取茶来吃了。然后将公子满身一看,又诊了脉,道:“纯是一片风湿,更兼心上抑郁不舒,所以不能就好,医是好医的。只是日子久了,恐怕一时不得就效,必须一个人贴心服侍,早晚抚摩,衣被血腥,不时要煎洗。第一还当戒气恼,免愁烦,自然吃药便效。”公子道:“全仗先生用心医治。倘有好日,定当图报。”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林小姐是我老妻乳大的,总与自己一般。岂敢不尽心力?”随开了一个煎方,又开了几味洗的药,付与公子,叫快去买了来。自己便要进去看看小姐。公子就叫俞德去买药,自己正要同道全进去,只见俞德来说:“学中金老爷,来看公子。”公子急急出去接见,就叫俞德送道全进去。道全一到里边,就对俞德道:“你快去买药,我在此等合了去。”俞德答应去了。
道全遣去了俞德,独自走进。无瑕一见父亲,独自一个进来,急急上前,叫道:“爹爹来了么?公子在哪里?”道全道:“方才我已看过,正要同我进来,适金学师到来,出去接见了。”无瑕道:“原来如此。爹爹、母亲、兄弟,一向都好么?”道全道:“都好的。只是从你嫁来之后,我与你母亲,日夜挂念着你,不知在此可好?故方才一来请,急急就来的。”无瑕道:“爹爹与母亲说,不要挂念孩儿,孩儿在此甚好。公子虽穷,骨格不凡;身上虽癞,情义最重。依孩儿看来,将来必有好日。不知爹爹看他疥癞如何?”道全道:“只因受了风湿,心上不宽,所以生此,有何难医?只恐日子久了,不能就好。多则一年,少则半载,保他痊愈。”无瑕道:“只要痊愈,一年半载,也不为久。望爹爹常来看看便好。”道全道:“我到此又不多路,何须说得?只有一件,公子只知我是你的奶公,在公子面前须要留心,不好叫我爹爹。”无瑕道:“这个我晓得,只称乳伯便了。”
言之未已,只见公子走进,无瑕道:“学师去了么?”公子道:“去了。先生在此,失陪有罪。”道全道:“公子说哪里话。总与自己家里一般,何用客套?”无瑕道:“方才我细问乳伯,说你的疮,医治保好的。只日子久了,不能速效。须得一年半载,方能痊愈。但要息心静养,不要心烦气恼便好。”公子道:“这倒容易,只方才先生说,须得一个人贴心服侍,时时抚摩,衣裤被褥,须当洁净,一染脓血,便要湔洗。这个人倒甚难。”无瑕道:“这便过虑了。现有奴家在此,还要何人?”公子道:“娘子到我家来,不曾有半点好处到你,况你是个富室之女,腌腌脏脏,龌龌龊龊,怎好累着娘子?”无瑕道:“一发讲差了。从来做妇人的,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何分贫富?何云带累?”公子听了大喜,连声称赞,道:“得难娘子如此贤德。不知可有好日图报万一否?”道全道:“公子不须忧虑,包在老汉身上,替你医好便了。”正说间,俞德药已买回,又买了些点心,请道全吃了,将药配准辞去。自后道全常常来看,无瑕尽心服侍。幸而员外恐人疑心,也常来看看,或三钱五钱,不时送些买药之资。
谁知恶运未脱,刚刚医未两月,略有些好。忽报金学师丁忧,立刻起身回去。公子闻知大惊,急急赶到学中一看,见学师已将行李搬下船。一见公子,便大哭道:“我指望再与贤侄相与数年,看你病愈成名,我心始安。不料忽遭母丧,寸心已乱,正要来请你一别。你岳丈是个势利中人,幸你妻子贤慧,我心稍宽。奈我俸薄,不能厚赠,只有白银十两,你可收下,权为医药之费。倘得痊愈,务必苦志攻书,以图上进,莫负令先尊训子一片苦心。”公子哭拜在地,道:“蒙伯伯终始周旋,深恩难报。不料婆婆仙游,伯伯还乡。不知可还有相会之日?又承恩赐,何以克当。”学师道:“些需何足挂齿!至于相会日期,将来贤侄疮愈成名,仕途正可往来,亦不须介意。”公子见他行色匆匆,只得大哭拜别,学师下船回去不题。
且说公子别了学师回家,心中忧闷,癞疮刚刚有些好意,忽又重发出一身,更觉难看。员外闻知学师已去,公子癞疮更甚,不但绝不往来,还懊悔白送去一个无瑕,又倒贴了几两银子。若学师早去三个月,谅这癞子,做得出什么事来?就倒立在我家门上,也不将无瑕嫁他。如今生米已煮成熟饭,也是癞子的造化,无瑕的晦气。
且不说员外懊悔。且说爱珠小姐,自无瑕代嫁后,心中还虑那边看破,学师不能无说,终于怀着鬼胎,日日坐在绣房,不敢见人。今闻学师已去,心中大喜,道:“金学师已去,这癞化子就知道是假的,他得了无瑕这样妻子,已是天大的造化了,还敢来想天鹅肉么?只无瑕去了,许多不便,就是那癞化子,将一个无瑕,白白送与他,还把我的名头,都说嫁了癞化子。心上终不甘服,莫若与母亲商议,只说单接她回门,扣住了不容再去。他今无人相帮,怕他跳破了天么?随即与张氏一说,张氏也没了主意,便与员外商量。员外道:“这个如何使得?无瑕已安心随他了。他父亲又日日替他医治,骗了回来,不容她去,知道他们心上如何?况学师虽去,闻得他起身时,府尊刑厅去送他,都谈了半日而别,焉知不将此癞化子托他么?不要弄出事来,假的赖不成,连真的还要断了去哩!”爱珠听说,此念方息。但自己便无顾忌,见园中百花开放,日日到园中玩耍。父母爱她,也不管她。不觉春去夏来,爱珠因天气炎热,对父母说了,在园中荷池亭上,收拾一间书房,做了卧室,早晚在内焚香做诗,看书写字,总不到里边去。叵家中这些大丫头,都是粗蠢的,不要她近身,只拣一个小丫头小燕,稍有姿色,在房服侍。员外、院君,因小姐住在园中,便吩咐家人小厮,不许进园。就是丫头仆妇,知小姐不喜她,也吩咐除送供给之外,也不许擅入。就是员外夫妇,虽爱她,晓得她好静,也不大进去。爱珠在内,安闲快乐,做诗写字之外,将些淫词艳曲,私藏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