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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石缘
谁知那庙中,有两个道士,老道唤做无虚,徒弟名唤拂尘,甚是穷苦。亏拂尘外边化缘养师,那日不在家。无虚做人是最刻薄的,见俞德要汤,不但没有,反走出一看道:“此是神圣殿上,怎么将个病人睡在此?快些扶了出去。”俞德再三哀求,无虚必要赶出。恰好拂尘化斋回来,看见问起,知是落难的公子,便劝进师父,对俞德道:“既是一位公子,这破殿上风又大,有病之人,如何睡得?可扶到里边厢房里睡,只是贫道穷苦,只好早晚烧些汤水,照看照看,饭却供你不起。”俞德道:“只求如此,已感激不尽了。饮食我自去求讨来吃。”遂将公子扶入厢房安睡。
拂尘又收些汤米与他吃了,又对俞德道:“我师父老年人,未免言三语四,要看我面上,不要理他。”俞德道:“这个我晓得。”俞德便出去,买了一方黄布,央道士写了情节,背在背上,各处求化。幸遇好善的多,讨来吃了。剩下就请医调治公子,奈公子恶运未脱,神仙尚不能救。况凡医岂能医治?在庙中足足病了三年,方得痊愈。饮食稍进,正想要行,忽然身上发一身疯癞,满头满脸皆生遍。公子哭对俞德道:“我命运如此颠倒!方得病愈,又癞到这般光景。莫说没有出头之日,就要见人,也无面目。倒不如死了,还得干净。三年受你与师父恩德,大约要来生补报了。”俞德道:“公子说哪里话!你在江中漂到沙滩的时节,稳稳必死,尚赖仙翁赐丹救活。到此庙中病倒,若非师父收留,三年内怎能得活?处处遇着救星,得以病痊。正是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至于身上疯癞,不过皮毛之病,不久自痊。请自放心。”拂尘也道:“公子正在青年,前程远大。疥癞之病,何必介意?小道将来,全仗护法。”公子道:“在此带累师父,吵闹圣像,倘有好日,定当重兴庙宇,再塑金身。只怕不好,就要负你了。”无虚听说便道:“这也不指望,只愿你远退他方,别处利市去罢。”拂尘急急止住道:“师父说哪里话!读书人鱼龙变化。将来我们正要靠他,做大护法哩!”无虚道:“等他来护法,我们好死了百十年了。”俞德见他师徒争论,住了两日,就同公子拜辞起身,一路乞食回家。
走了两月,来到苏州。一想田产原无,房屋又上任时典与汪家,开了典当。家伙什物尽带上任,已一无所有,无家可归。欲再求乞,又都认得的,恐失公子体面。想来无处安身,只有金学师老爷,是老爷同年兄弟,最相契厚。公子的亲事,是他为媒,不知可还在此?且到学中一访再处。
于是同了公子来到学前一问,原来还在此作教。亏得新任理刑厅是他会同年,彼此往来甚密,府尊相待也甚好。他又是个好静的人,所以就了教职,安分守己,绝不钻谋升转。到任五载有余,倒也颇颇过得。常常想念金彦庵,上任几及四年,怎么音信全无?想是他因家内无人,所以不通音信?然我与他这般相好,也该带一信来问候我。就是到任四载,也该升转了。心中甚是疑惑,又想道:“他儿子亲事,是我做媒,算起来,今年已十六岁了。做亲也在早晚,想为路远音信难通,将来自然打发儿子回来做亲。他的亲家林员外,也常常进来问信,要带一封字去问候他。外边访问,总不得个便人。难怪他没有信来。”
正在想念,只见门斗来说:“陕西去的金老爷家管家俞德,在外求见。”学师听说大喜,道:“我正在此想念,来得正好,快唤进来。”门斗出去唤了俞德进来,一见老爷就跪下去磕头。学师急急止住,道:“起来!起来!你老爷一家都好么?”俞德跪下大哭道:“不要说起,说来甚是伤心!”学师大惊道:“却是为何?快快说与我知道。”俞德就将家中起身说起,并江中遇盗、劫掳,公子江中逃命几死,遇仙人化茅庵,赐衣赐丹相救,又病在庙中三年,复生一身疯癞,求乞到家,今日方到,无家可归,特来叩见,一一说完。吓得学师大惊失色,道:“我道你老爷一去四载,如何音信全无?原来遭此大难!如今公子在哪里?”俞德道:“现在外边。”学师道:“快请进来。”俞德便去同了公子进来。学师将公子一看,只见满头满脸,皆癞得不堪。不但不像当年美貌,并不象个人形。又见身上衣衫褴褛,头上方巾无角,脚下鞋袜无根。走到面前,不要说丰韵全无,更有魍魉之状。走上前叫一声:“伯伯请上,待侄儿拜见。”学师见此光景,甚觉伤心,便道:“贤侄少礼。不想你一家遭此大难,老夫闻之,好不伤感。幸而贤侄得了性命,回归故里。虽疥癞之疾未除,然吉人天相,不久自痊。我虽是个穷教官,与你父亲如同胞兄弟一般,决不使你失所。况你令岳家中颇好,又无儿子,闻得你妻子,是他最最爱的。你且在此权住,我迟日替你去说,招赘了去,便有照看了。”
公子道:“承伯伯美情,使侄无家而有家,无父而有父了。但侄儿如此狼狈,人人见了远避,岳父母知道,岂肯将一个心爱的女儿,赘我到家么?即使岳父母肯了,我那妻子是个富室娇儿,如何肯从我这样癞子?必然讨她许多凌贱。况侄儿如此光景,好也甚难,只怕终于不久人世,何苦去害人家女儿这段婚姻?只怕也只好付之流水了。”学师道:“侄儿说哪里话来!自古一丝为定,千金不移。你岳丈虽是个土富,也在外边要结交人。又闻得妻子是才女,无书不读,难道不知女子守一而终的道理?岂有因你抱病,就不肯之理?况老夫在内为媒,又是他来强我撮合的,只怕要赖婚也不敢。倘若果有此事,我就同他到府尊刑厅处去讲。看他赖得成,赖不成?”公子道:“蒙伯伯天高地厚之恩,替侄儿出力,谅岳父也不好赖。只侄儿病势不痊,也不忍害他女儿。”学师道:“侄儿又差了。你若未经聘定的,如今有病后去要他女儿,这便是骗她害她了。莫说你不肯,就是我也不肯去说。至于林家亲事,是你家正兴头的时节,他来仰攀的。倘然你做了官,就作成她做夫人了。如今有病,怎好说害她?况且你如今年纪尚小,只要医好了癞,将来功名富贵,正未可量。他的女儿命好,焉知将来不原做夫人?命若不好,就不嫁你也未必好。侄儿且安心保养,我请医生来替你医便了。”就叫小厮送金相公书房中住,可对奶奶说:“取一副被铺出来,再将我衣裳鞋袜,送一套与金相公换。”俞管家就叫他在书房陪伴公子。一面又着人去请医生。哪知医生初看定说一医就好,连病人吃药也高兴。到后来不见功效,渐渐地懒散,连医生也不来了。连请几个,总是一般。一则公子灾星未退,二则都是碌碌庸医。就说病患得深,实难医治,弄得学师也无可如何。
日复一日,不觉又捱过半年。学师一面再访名医调治,一面就去林员外家说招赘的话。原来公子一到家,员外久已知道,彦庵遇盗,一门杀死,只留公子、俞德两人,一路讨饭到家,公子生得一身疯癞,十分狼狈。早已惊得半死。想害了女儿终身,妻子必然争闹,且瞒了再处。谁知一传两,两传三,早已吹入院君耳中,终日与丈夫吵闹,欲要赖婚。又怕媒人甚硬,员外正没奈何,走到外边散闷。忽报金学师来拜,正是欲躲雷霆恰遇霹雳。不知金学师来说入赘,员外如何回答?且看下回分解。
第六回 林攀贵情极自缢 石无瑕代嫁成婚
诗曰:
不是前生配,天公巧转移。
有缘成匹偶,无福强分离。
贤哲亨于困,凡庸乖是痴。
何如守贞洁,履险自如夷。
话说林员外因妻子吵闹,思量走出来躲避。忽报学师来,情知就为金家亲事。这一惊也不小,不知出去如何说法。一时心上,就如十七八个吊桶,一上一下,没了主意。然又不敢怠慢,只得出厅迎接,就吩咐家人看茶,急急迎进。揖罢,分宾主坐定,说:“不知老师降临,有失远迎,多多有罪。”学师道:“好说。小弟无事,也不敢来惊动,只因令亲家金年兄,远任陕西,不想路途忽遭大难,老亲台想已知道。幸而令坦得免。今春回家,来到敞衙。当欲着他来拜见岳父母,因彼时受了些风湿,一病三年。后来病愈回家,身上生了几个疥癞,小弟意欲替他医好,然后来拜见。奈目下尚未痊愈,因他与令爱,年俱长成,正当婚嫁之时,且令婿无家可归,住在敝衙,亦非长策,意欲叫他招赘到府,亲翁未有令郎,半子即如亲子。令坦既失椿萱,则岳父母就如父母,实为两便。不知尊意若何?”员外听了,一发没有主意,回答不出。停了一会儿,说道:“小女年纪尚幼,迟几年再商何如?”学师道:“男女俱已二八,如何还说年幼?昔年令亲家,也是十六岁做亲,十七岁就生了令坦。今令坦又是单传,亦须早些做亲,生子为妙。何须推托?小弟暂且告别,待择日再来奉闻罢。”员外道:“请少坐奉茶。亲事且待商酌奉复,择日未迟。”
坐了一会儿,家人方在外边,拿进茶来吃了。别去,员外送出墙门。刚刚走进厅门,只见厅上已大哭大骂,闹得不好开交。原来员外叫看茶,家人不知就里,来到里边,对院君说:“府学金老爷在外,员外吩咐要茶。”院君一闻学师来,晓得为金家亲事,便道:“什么金老爷、银老爷,都是他做得好媒,害了我家大小姐,还有茶与他吃,尿也没得与他吃哩!”家人见院君如此说,只得到茶店上买一壶茶来,吃了起身。院君茶便没有,却走到厅后,听学师说话。听见说要将癞子招赘到来,心中一发大怒,竟要发作。奈他是个官长,只得忍住。候他前脚出门,院君便到厅上,候丈夫进来,与他吵闹。一见员外走进,便赶上一把胡须扯住,骂道:“你这老王八,许得好女婿!我女儿又不丑臭,忙忙地十岁就要许人。我那时原说,金家虽做官,家中甚穷,儿子虽好,年纪尚小,知道大来如何?你那时曾说,‘金家千好万好’,又说‘这样女婿不做官,也没有做官的了’。如今做什么官?做水判官、癞皮官、叫化官。索性那癞虾蟆,也死了,出脱了。我女儿也罢了。亏他还说要来招赘我家,怕少了一个小鬼,要他来镇风水么?如今死不死,活不活,女孩儿年纪渐渐大了,嫁又嫁不得,赖又赖不得。终不然,叫我那花枝一般的女儿,真个伴那活魍魉不成?老贼,快快还我女儿一个了当来!”员外道:“院君不要如此,有话好好商量。”院君道:“有什商量!我女儿是断不嫁他的。”员外道:“当初结亲时节,他家好不兴头。女婿真好才貌,哪里晓得一坏至此。我如今也甚懊悔,在女婿这般光景,就赖了他的,也不怕他去申冤理枉。奈金学师做了媒,此老是个性躁负气的人,倘若赖了,必然叫女婿告状,他做干证。府尊与他相好,刑厅是他同年,女儿必然断去,徒自出丑。千算万算,总无良法。我想那年相面的说,大女儿许多不好相,我还不信。如今看起来,只怕倒有些准。”张氏道:“放你的屁!这是那时改扮了,那瞎相士相不出,难道我女儿,果然去嫁那癞化子么?若说是准,那无瑕小妖精,真个做夫人皇后不成?”
原来爱珠见母亲到厅上去,她也到厅后细听。听见父亲说相面的准,便赶出厅来大闹道:“爹爹说相面的准,明明说女儿是贱相了。金家这癞化子,又不是女儿私自结认的,爹爹人也不识,将孩儿许与他。如今不替孩儿算一个长策,倒说孩儿的相不好,不是我做女儿的敢于违逆,你若要我嫁这化子,就千刀万剐也不去的。省得我这贱相的女儿辱没了你,不如寻个自尽,等你将无瑕这小贱人认做女儿,将来做了夫人皇后,好封赠你做个皇亲国戚。”一头说,就望墙上乱撞。吓得院君急急扯住,道:“女儿休得如此!有我做娘的作主,不怕哪个来抢了你去。包管退却那化子,许一个大富大贵的丈夫。做了大大夫人,那时去寻见那相士,挖去他眼珠方罢。”爱珠见说方住。
员外仔细一想,道:“看女儿院君这般光景,是决不肯嫁他的了。方才看金学师口气,又急于要做亲。叫我哪里另有一个女儿嫁他?一定要弄到成讼的地位,算来又敌他不过,倒不如我寻一自尽,听凭他们罢!”算计无策,走到书房,看了台子几转,忽叹一口气,道:“罢了!是前世冤仇。”随将门闭上,取下一条丝绦,竟向梁上缢死。幸亏一个小厮,送茶进来,见门闩上,在窗眼一张,吓得三魂失去,六魄全无。急急赶到里边喊叫道:“不好了!员外缢死了。”院君听得,犹如冷雨淋身,急跑到书房。幸喜有几个家人,听得小厮叫喊,先已跑到书房,将门打开,把员外放下,抱在身上,将膝盖紧紧地抵住粪门,缓缓地解开颈上死结,用手轻摩。一头叫唤约莫半个时辰,渐渐魄返魂回,微微转气。院君急取热汤来灌下,方才苏醒。张氏那时已吓坏,想:“女儿原是丈夫亲生的,向来又最所钟爱,岂不要她好?一时许错,亦出无奈。我看女儿,还是假死。员外情急,倒是真死。倘果死了,叫我一发没有主了。”
自此以后,便不敢吵闹。只夫妻女儿三口,日夜算计退婚。奈怕学师,又不敢说退。院君忽想道:“除非寻一个女子,替代了女儿嫁去。他又不认得我女儿,岂不两全?”员外道:“此计虽好,只是这样穷癞子,女儿不肯嫁他,别人哪个肯来抵这死杠?就是一时替了去,见了他奇形怪状,身上又丑臭,家内又赤贫,不肯成亲。说明代替的,可不赔了夫人又折兵了。”张氏道:“外边寻来的,恐她不肯,要说破。不如把家中这些丫头,选一个去,吩咐了她,倘若说破,断要处死。若能安分成亲,我们便权认她做女儿,岂不抬贵了她!怕还不肯么?”员外道:“也不妥。大女儿才貌合县闻名的。家中这些丫头,哪个假得来。”爱珠听说丫头代替,十分欢喜。见父亲说她才貌无人能假,忽想:“无瑕相貌,也还好妆。扮起来也像个大家女子,只才学平常,也还识得几个字。想这穷癞鬼娶了这样一个妻子,也够了。难道怕他考文不成?况相面的说她大富大贵,如今将她嫁与癞化子,料想永无出息,富贵何来?岂不先灭了那相面人的嘴。”算计已定,便对父亲说知。员外道:“好便甚好!只是她却外边讨来的,还有父母在彼,不比家生女,她也决不肯。就是肯了,她父亲知道,必然先向那边说破,也是画虎不成先类狗了。”张氏道:“你也不要这般说煞,且先叫无瑕来一问,拼得再与她些东西赠嫁,她自然肯了。至于她的父母,家中甚穷,许他事妥之后,再与他几两银子,他自然也乐意的。”员外道:“既如此,且先叫她出来问一问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