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圣叹批评本水浒传

  西门庆和这婆子一递一句,说了一回。【第八分光已有。】王婆便道:“正好吃酒,却又没了。官人休怪老身差拨,再买一瓶儿酒来吃。如何?”西门庆道:“我手帕里有五两来碎银子,一发撒在你处,要吃时只顾取来,多的干娘便就收了。”【哀哉世人,男女之会,亦必以钱物耀之。】那婆子谢了官人,起身睃这粉头时,【画。】一钟酒落肚,哄动春心,又自两个言来语去,都有意了,只低了头,却不起身。【活画。】那婆子满脸堆下笑来,说道:【第三十七笑。】“老身去取瓶儿酒来 ,与娘子再吃一杯儿,有劳娘子相待大官人坐一坐。——注子里【句。】有酒【句。】没?【句。】【袁夹批: 句法。】便再筛两盏儿 ,和大官人吃,老身直去县前那家,有好酒买一瓶来,有好歇儿耽阁。”【直去妙,县前那家妙,好歇儿担阁妙,字字绝倒,读之齿寒。】那妇人口里说道:“不用了。”坐著,却不动身。【活画。○第九分光已有。】【芥眉批: 低头是点头,不动身却动心,更不知要如何动身。】婆子出到房门前,便把索儿缚了房门,却来当路坐了。【绝倒。】
  且说西门庆自在房里,便斟酒来劝那妇人;却把袖子在桌上一拂,把那双箸拂落地下。也是缘法凑巧,那双箸正落在妇人脚边。西门庆连忙蹲身下去拾,只见那妇人尖尖的一双小脚儿正翘在箸边。西门庆且不拾箸,便去那妇人绣花鞋儿上捏一把。【容眉批: 痴子,不必了。】那妇人便笑将起来,【第三十八笑。○以上通计三十八笑字,至此笑字结穴。老子云:不笑不足以为道也。】【袁眉批: 此一笑收拾以前许多笑。】说道:“官人,休要啰唣!你真个要勾搭我?”西门庆便跪下道:“只是娘子作成小人!”那妇人便把西门庆搂将起来。金夹批:反书妇人搂起西门庆来,春秋笔法。○第十分光完满具足。】当时两个就王婆房里,脱衣解带,无所不至。【此时不知武二已到东京否,武大炊饼已卖无否,读之一叹。】【余评: 此处西门庆与金莲乐云雨之情,隐隐后日之祸在此。】
  云雨才罢,正欲各整衣襟,只见王婆推开房门入来!怒道:“你两个做得好事!”【虔婆此怒,却出料外,文情真是波诡云属。】【眉批:王婆冲奸又作一篇小文读。】西门庆和那妇人,都吃了一惊。【容夹批: 西门庆何惊?】那婆子便道:“好呀!好呀!我请你来做衣裳,不曾叫你来偷汉子!【绝倒。】武大得知,须连累我;不若我先去出首!”回身便走。【真正奇文。】那妇人扯住裙儿道:“干娘饶恕则个!”西门庆道:“干娘低声!”王婆笑道:【笑字余波。】“若要我饶恕你们,都要依我一件!”那妇人道:“休说一件,便是十件 ,奴也依!”【岂知十件都已依过。】王婆道:“你从今日为始,瞒著武大,每日不要失约,负了大官人,我便罢休;若是一日不来,我便对你武大说。”【绝倒。○正合下官之意。】【容眉批:也不必,他自然来,只是王婆要在西门庆面前邀功耳。】【袁眉批: 都是金莲意中语。】那妇人道:“只依著干娘便了。”王婆又道:“西门大官人,你自不用老身多说,【前妇人勾搭武二一篇大文,后便有武二起身分付哥嫂一篇小文。此西门勾搭妇人一篇大文,后亦有王婆入来分付奸夫淫妇一篇小文。耐庵胸中,其间架经营如此,胡能量其才之斗石也。○前武二分付武大云:你从明日为始,每日云云。今王婆分付妇人,亦云:你从今日为始,每日云云。前武二分付妇人云:你自不用武二多说。今王婆分付西门,亦云:你自不用老身多说。皆特特遥遥相引,不必尽照,不必尽不照,彼固不望后世有人能赏之也。】这十分好事已都完了,所许之物不可失信。你若负心,我也要对武大说!”【一发绝倒。】【容夹批:不必当面说。】【袁眉批:为人为己,王婆亦做得彻。】西门庆道:“干娘放心,并不失信。”三人又吃几杯酒,已是下午的时分。那妇人便起身道:“武大那厮将归了,【四字是何称呼?】【袁夹批:武大性命险矣。】奴自回去。”便踅过后门归家,【后门四。】先去下了帘子,【帘子十四。】武大恰好进门。【不漏武大。】
  且说王婆看著西门庆道:“好手段么?”西门庆道:“端的亏了干娘!我到家便取一锭银送来与你;所许之物,岂敢昧心。”王婆道:“‘眼望旌节至,专等好消息;’不要叫老身‘棺材出了讨挽歌郎钱!’”西门庆笑了去,【笑字尚不歇。】【袁夹批:笑结。】不在话下。
  那妇人自当日为始,每日踅过王婆家里来和西门庆做一处,恩情似漆,心意如胶。自古道,“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不到半月之间,街坊邻舍都知道了,只瞒著武大一个不知。
  断章句,【袁夹批:变文。】话分两头。且说本县有个小的,年方十五六岁,本身姓乔,因为做军在郓州生养的,就取名叫做郓哥,家中止有一个老爹。那小厮生得乖觉,【此书每于绝大文字,偏有本事一字不相犯。如武松遇虎,李逵又遇虎;金莲偷汉,巧云又偷汉是也。乃偏于极小文字,偏没本事使他不相犯。如林冲送配时,极以卢俊义迭配时;郓哥寻西门,极似唐牛寻宋江是也。此非文叔真有小敌怯、大敌勇之异,盖僧由画龙,若更安鳞施爪,便将破壁飞去。天下十成之物,造化皆思忌之,彼固特特不欲十成,非世人之所知也。】自来只靠县前这许多酒店里卖些时新果品,时常得西门庆赍发他些盘缠。其日,正寻得一篮儿雪梨,提著来绕街寻问西门庆。又有一等的多口人说道:【芥眉批: 水浒传之妙,不惟说正采人活现,即旁边没要紧的,俱极尽人情世故,此文心细而真,文笔曲而遶处,诸小说必不能及。】“郓哥,你若要寻他,我教你一处去寻。”【余评: 郓哥竟奔王婆家寻西门庆,皆是通县知金莲偷奸之弊,批教郓哥云。】郓哥道:“聒噪阿叔,叫我去寻得他见,赚得三五十钱养活老爹也好。”那多口的道:“西门庆他如今刮上了卖炊饼的武大老婆,每日只在紫石街上王婆茶坊里坐地,这早晚多定正在那里。你小孩子家只顾撞入去不妨。”那郓哥得了这话,谢了阿叔指教。这小猴子提了篮儿,一直望紫石街走来,迳奔入茶坊里去,却好正见王婆坐在小凳儿上绩绪。【袁夹批: 从茶生,不死煞,妙。】郓哥把篮儿放下,看著王婆道:“干娘,拜揖。”那婆子问道:“郓哥,你来这里做甚么?”郓哥道:“要寻大官人赚三五十钱养活老爹。”婆子道:“甚么大官人?”
  郓哥道:“干娘情知是那个,便只是他那个。”【妙舌。】婆子道:“便是大官人,也有个姓名。”郓哥道:“便是两个字的。”【妙舌。】【袁眉批: 说话俱乖觉。】婆子道:“甚么两个字的?”郓哥道:“干娘只是要作耍我。我要和西门大官人说句话。”望里面便走。那婆子一把揪住,道:“小猴子!那里去?人家屋里,各有内外!”郓哥道:“我去房里便寻出来。”王婆道:“含鸟猢狲!我屋里那得甚么‘西门大官人!’”郓哥道:“不要独自吃呵!也把些汁水与我呷一呷!我有甚么不理会得!”婆子便骂道:“你那小猢狲!理会得甚么!”郓哥道:“你正是‘马蹄刀木杓里切菜’,水泄不漏,半点儿也没有落地!直要我说出来,只怕卖炊饼的哥哥发作!”那婆子吃他这两句道著他真病,心中大怒;喝道:“含鸟猢狲!也来老娘屋里放屁辣臊!”郓哥道:“我是小猢狲,你是‘马泊六!’”【妙舌。○只如作五字对。】那婆子揪住郓哥,凿上两个栗暴。郓哥叫道:“做甚么便打我!”婆子骂道:“贼猢狲!高做声,大耳刮子打你出去!”郓哥道:“老咬虫!没事得便打我!”这婆子一头叉,一头大栗暴凿直打出街上去。雪梨篮儿也丢出去;那篮雪梨四分五落,滚了开去。【不因此句,如何生出事来。】这小猴子打那虔婆不过,一头骂,一头哭,一头走,一头街上拾梨儿,【前半篇就两个人写出活画来,后半篇就三个人写出活画来。此至末后,忽然又就一个人写出活画来。笔势伸缩变化,我不能量其端倪所至。】【袁眉批: 画不出。】指著那王婆茶坊骂道:“老咬虫!我教你不要慌!我不去说与他!——不做出来不信。”提了篮儿,迳奔去寻这个人。正是从前做过事,没兴一齐来。直教:
  掀翻狐兔窝中草,惊起鸳鸯沙上眠。
  毕竟这郓哥寻甚么人,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王婆计啜西门庆  淫妇药鸩武大郎

  【总批:此回是结煞上文西门潘氏奸淫一篇,生发下文武二杀人报仇一篇,亦是过接文字,只看他处处写得精细,不肯草草处。
  第一段写郓哥定计,第二段写武大捉奸,第三段写淫妇下毒,第四段写虔婆帮助,第五段写何九瞧科。段段精神,事事出色,勿以小篇而忽之也。
  写淫妇心毒,几欲掩卷不读,宜疾取第二十五卷快诵一过,以为羯鼓洗秽也。】
  话说当下郓哥被王婆打了这几下,心中没出气处,提了雪梨篮儿,一迳奔来街上,直来寻武大郎。转了两条街,只见武大挑著炊饼担儿,正从那条街上来。郓哥见了,立住了脚,看著武大道:“这几时不见你,怎么吃得肥了?”【奇文。】武大歇下担儿,道:“我只是这般模样,有甚么吃得肥处?”郓哥道:“我前日要籴些麦稃,一地里没籴处,人都道你屋里有。”【奇文。】武大道:“我屋里又不养鹅鸭,那里有这麦稃?”郓哥道:“你说没麦稃,怎地栈得肥耷耷地,便颠倒提起你来也不妨,煮你在锅里也没气?”【奇文。】武大道:“含鸟猢狲,倒骂得我好!我的老婆又不偷汉子,我如何是鸭?”【鸭字奇文。】郓哥道:“你老婆不偷‘汉子’,只偷‘子汉’!”武大扯住郓哥,道:“还我主来!”郓哥道:“我笑你只会扯我。却不咬下他左边地来!”武大道:“好兄弟,你对我说是兀谁,我把大个炊饼送你。”郓哥道:“炊饼不济事;你只做个小主人,请我吃三杯,我便说与你。”武大道:“你会吃酒?跟我来。”武大挑了担儿,引著郓哥,到一个小酒店里歇了担儿;拿了几个炊饼,【写来好笑。】买了些肉,讨了一旋酒,请郓哥吃。那小厮又道:“酒便不要添了,肉再切几块来。”武大道:“好兄弟,你且说与我则个。”郓哥道:“且不要慌;等我一发吃了,却说与你。你却不要气苦。我自帮你打捉。”武大看那猴子吃了酒肉,道:“你如今却说与我。”郓哥道:“你要得知,把手来摸我头上胳瘩。”【趣绝。○与王婆把耳朵来一样笔法。】武大道:“却怎地来有这胳答?”郓哥道:“我对你说:我今日将这一篮雪梨去寻西门大郎挂一小钩子,一地里没寻处。街上有人说道:‘他在王婆茶房里和武大娘子勾搭上了,每日只在那里行走。’我指望去摸三五十钱使,叵耐那王婆老猪狗不放我去房里寻他,大栗暴打我出来。我特地来寻你。我方才把两句话来激你,我不激你时,你须不来问我。”【小贼。】武大道:“真个有这等事?”郓哥道:“又来了!【三字活画武大,神理都具。】我道你是这般的鸟人!那厮两个落得快活!只等你出来,便在王婆房里做一处,你兀自问道真个也是假!”【小贼。】武大听罢道:“兄弟,我实不瞒你说。那婆娘每日去王婆家里做衣裳,归来时,便脸红,我自也有些疑忌。这话正是了!【此一语,先有来历在前。】我如今寄了担儿,便去捉奸,如何?”郓哥道:“你老大一个人,原来没些见识!那王婆老狗恁么利害怕人,你如何出得他手!他须三人也有个暗号,【此等事郓哥固不得知,第耐庵又何由知之,诚乃博物君子。】见你入来拿他,把你老婆藏过了。那西门庆须了得!打你这般二十来个,若捉他的不著,干吃他一顿拳头。他又有钱有势,反告了一纸状子,你便用吃他一场官司,又没人做主,干结果了你!”武大道:“兄弟,你都说的是。却怎地出得这口气!”郓哥道:“我吃那老猪狗打了,也没出气处。我教你一著。【写来入情。】你今日晚些归去,都不要发作;也不可露一些嘴脸,只作每日一般。明朝你便少做些炊饼出来卖,【写来入情。○你便我便二字,皆略用一顿,活是孩子迟声慢口。】【眉批:你便我便,犹如大珠小珠落盘乱走相似。】我便在巷口等你。若是见西门庆入去时,我便来叫你。你便挑著担儿,只在左近等我。我便先去惹那老狗。必然来打我,我便将篮儿丢出街来。你便抢来。我便一头顶住那婆子。你便只顾奔入房里去,叫起屈来。——此计如何?”武大道:“既是如此,却是亏了兄弟!我有数贯钱,与你把去籴米。——明日早早来紫石街巷口等我!”郓哥得了数贯钱,几个炊饼,【又带炊饼。】自去了。武大还了酒钱,挑了担儿,去卖了一遭归去。
  原来这妇人往常时只是骂武大,百般的欺负他;近日来也自知无礼,只得窝伴他些个。【世人知之。】当晚武大挑了担儿归家,也只和每日一般,并不说起。那妇人道:“大哥,买盏酒吃?”武大道:“却才和一般经纪人买三碗吃了。”那妇人安排晚饭与武大吃了,当夜无话。次日饭后,武大只做三两扇炊饼安在担儿上。这妇人一心只想著西门庆,那里来理会武大做多做少。【好笔。】当日武大挑了担儿,自出去做买卖。这妇人巴不能够他出去了,便踅过王婆房里来等西门庆。